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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奴儿三三,我同你说,近日宫中的十三殿下在我们府上暂住,我觉得阿父很是偏心他!”
钟淳在心里得意地哼哼道:那是自然。
张暄皱着眉头忿忿不平地抱怨道:“我知晓那十三殿下是皇子,可就是因为身份尊贵,椅子上边便可以多垫三层的羊毛坐褥了吗!这么冷的天,我的屁股也要冻僵了!”
他十分忧伤地握紧了小拳头:“然后我壮着胆去同阿父说我也想要褥子,结果阿父却问我‘是不是也想挨揍’……”
钟淳:“……”
张暄满腹委屈无人诉说,正想从奴儿三三身上寻求一些安慰,刚将那油腻腻、甜丝丝的手伸过去,就被那胖猫儿嫌弃地躲了开,只好吮了吮手指:“而且……这十三殿下似乎跟奴儿三三你的胃口很像,嘴巴都刁得很,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便算了,就连那些糖酪豆乳和荷花芋泥酥也要和我争!那可是我专门省下来给奴儿三三你吃的……”
钟淳听着心里突然有些愧疚,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将脑袋凑上去小幅度地蹭了蹭。
原来小魔头的心肠还怪好的——
张暄很享受地在那毛蓬蓬的大脑袋上摸了摸,继续道:“后来寒叔叔跟我说,不要去嫉妒这嫉妒那的,因为十三殿下在阿父心里是不一样的。”
“他说,倘若十三殿下是女儿身,过几年我就要多个弟弟妹妹了——奴儿三三,你捂着脸一个劲儿的傻乐什么!好哇……连你都笑话我!!”
和小魔头在雪地里进行一番“殊死搏斗”之后,钟淳累得瘫平了身子,满头满身地栽了一堆雪,连胖猫儿的那条赤色的大尾巴都跟裹了层糖霜似的,望上去白花花的。
张暄也玩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背的汗,随身伺候的仆人将他将身上那件毛领小袄解了,那小魔头便重新翻了个身将胖猫儿压在了身底下,霸道地搂住那墩墩的腰身,鼻尖贴上去磨了磨:
“奴儿三三……你今晚还是同我一起睡好不好。”
张暄怀里很暖和,钟淳难得没有挥着爪子挣扎,而是咂了咂嘴,无端生出了一丝困意,仿佛下一刻便要歪头在他胸口睡过去了。
怎么感觉似乎忘记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猛然间,钟淳脑海中灵光一现,整个人如遭雷殛地弹了起来:
——坏了!今日从乔府回来的时候天已经迟了,他的人身还睡在那架四轮车舆上!
“……奴儿三三!!你又要乱跑去哪儿!!你、你答应今晚要同我一起睡的!——”
钟淳火急火燎地夹着尾巴往门外窜,翻过一重又一重的门槛,却没找到陈仪的人影,正要穿过后院那片竹林抄近路时,却猝不及防地被林后突然出现的灯笼晃瞎了眼。
他“嗷”地骂了一声:
——哪个大半夜不睡觉的在府里乱晃!
钟淳胡乱地扒开竹叶跳了出去,抬眼一看,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张鄜就这么拨云见日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明月照着竹叶枝上雪,也照着那人覆着雪的眼睫。
钟淳的心神当即不争气地一震,咽了口口水想说些什么。
定睛一看,却望见自己的人身正赖王八似地趴在那人背上,肩头披了件不知道谁罩的大氅,一副睡得天昏地暗的死模样。

张府驾车的仆从驻了马后,等了足足快一炷香时辰,也不见里头的十三殿下出来。
他大着胆子掀帘瞧了一眼,才发觉那府中的小贵人已然昏头昏脸地睡在了里头。
府中的下人不敢惊动这位殿下,只好一边让人通传陈总管,一边陪着车舆里这位在正门口淋雪。
好不容易待到戌时,仆从才远远望见雪中那四匹通体漆色的骏马,知道丞相从宫中回来了。
张鄜周正的冠履上还积着从宫里头带回来的寒意,听闻这事之后,面色稍微缓了些,吩咐陈仪给候在车驾旁的下人们一些赏钱,随后掀开帘子将里头的人亲自背了出来。
钟淳身上穿的还是白日里那件青采如意牡丹褂子,为了不挨冻又在里头套了好几件衬衣,望上去穿得很‘实’,但背在身上的时候却还是觉得轻飘飘的,一点儿重都没有。
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连呼吸也是轻浅的,仿佛很不愿打扰人般地拂在别人的颈背上。
张鄜手里把着他的脚踝,琢磨了一会,觉得那儿细得有点硌手,甚至握完一圈还绰绰有余,心想这孩子平日里吃的那些糕点都长到哪些地方去了。
两人在雪中就这么难得祥和地行了一段无声的路,便突然撞上了只“拦路虎”,且该“拦路虎”还是背上那位的正身——
“嗷!——”
只见那胖猫儿鼓着腮帮子,一双黑眼睛瞪得溜圆,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似是在发表何等痛心疾首的控诉。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黢黑的爪子就不老实地扒拉了上来,言外之意很是明确:
——我也要抱。
张鄜以目光估量了一番胖猫儿的体型与重量,感觉钟淳平日里吃的那些东西都长到它身上去了,于是拒道:“抱不动你。”
“方才怎么来的,现在就怎么回去。”
那胖猫儿听完急了,见张鄜真的要走,便又竖着尾巴颠颠地追了上去,中气十足的叫声虚弱了下来,听起来还有几分柔软的意思。
“嗷……”
张鄜脚步未停:“别撒娇,没用。”
然而事实证明旁人撒娇或许没用,钟淳撒娇还是有用的。
在无数次摸爬滚打地外加厚着脸皮耍无赖后,变成胖猫儿的钟淳还是如愿以偿地被抱了起来,由于张鄜的后背被他自个儿给占了,他只能憋屈地用胖爪勾住那人的脖子,整只猫颤巍巍地吊在胸前。
尽管姿势十分别扭,钟淳心里还是十分地美滋滋。
——这样张鄜就能同时被两个他抱着了。
将钟淳的人身送回了西厢的房间后,张鄜遣退了身旁伺候的仆人,披着氅独自行回主屋,将挂在墙上的那柄紫檀漆银烟斗取了,坐在廊下,就着门前夜雪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来。
半晌,他望见庭前的草木窸窸窣窣地摇动了一阵,胖猫儿从里边冒出了个头,欢欢喜喜地叼了个什么东西跑了过来,放在自己膝上。
张鄜低头一看,发现那是朵白如玉珠的山茶。
山茶是春花之流,多半会在柳浓莺啼这般温和的时节争相开放。茶树生得矮,若是山茶要开,定是会满满当当地开遍整个园子,将底下的叶压得一丝缝隙都无。
而钟淳送给他的这枝,显然是朵还未完全盛开的山茶,连那簇云般的花瓣都还半遮半掩地蜷曲着,将里头嫩黄的花心全挡住了,上边还滴着湿漉的雪水。
胖猫儿衔着山茶往张鄜胸前塞,似乎觉得自己在大雪天里找着了此园中唯一一朵早放的花,心情很是骄傲,一脸“求夸奖”的表情。
“摘我种的花来讨好我?”
张鄜知道那人是报答自己的“一背之恩”,居高临下地看着胖猫儿逐渐呆滞的神情:
“世上还有这等便宜事?”
不止是园中那片山茶,就连里头那些枇杷、石榴、桃树、枣树都是他早些年亲手所植。
当年淮南王叛乱平息之后,朝廷恢复了一段短暂的平和期,张鄜当时还不是丞相,只是个没了用武之地的挂名将军。
那一年他二十四,最亲的故旧挚爱却都已早早离他而去,将这位将军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留在了人间。
顺帝体恤这位年轻的功臣,于是便赐了他这座宅子,允他在里边暂养身息。
也是那一年,张鄜在园里种满了树,还跟着巷口的篾匠学会了用竹枝编玩意,漫长的时光似乎也显得不再那么难熬了。
“嗷、嗷嗷!……”
张鄜握着烟杆的手被一只胖爪牢牢压制住,胖猫儿似乎觉得自己“借花献佛”也很有道理,看见他拿烟便露出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这是明摆着威胁不让他再抽五石散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得拾起那朵山茶来。
方才的雪已然化成了水珠,湿盈盈地濡在花上,像极了钟淳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边总是蕴满了丰沛的水气,看着人的时候明亮得能放出光来。
张鄜伸手将那朵山茶揉了揉,权当摸了一把小殿下的眉眼。
钟淳将脑袋大咧咧地枕在张鄜膝上,顺着那人的目光一直向前庭望去:
只见那枝干繁茂的青松中央竟突兀地缺了一角,仿佛有棵参天大树无故地被人掘走了一般,只留下一片清清白白的空地。
他又回头看了看张鄜,发现那人确实一直在看那片空地,不解地挠了挠脑袋:
“嗷?”
慎王府中。
钟戎坐在铺着貂皮的太师椅上,神情望上去有几分疲惫,曾经温文尔雅、意气风发的气质也一夜间褪成了行将就木的颓然。
他给对面之人斟了盏茶,自嘲地笑了笑:“家中已经没有好茶了,仁兄勿见怪。”
对座之人覆着青色金刚獠牙鬼面,只露出半边含笑的唇来,声音有些道不出的古怪:“在下今日前来,非是为了与殿下品茶的。”
钟戎扯了扯嘴角,眉宇间浮上一股很淡的戾气:“阁下莫非是要同我谈生意?”
“只可惜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庸人罢了,身上实在寻不着什么可供人图谋的地方。”
自从乔氏被抄家之后,同乔家结亲的钟戎一夜之间仿佛也从云端跌落了尘泥,从前看着乔家权势与其交好的官员如今纷纷对之避而不及,甚至还有好些人等着踩上一脚。
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也不外乎如此了。
“殿下,我想问您一件事。”
那脸覆鬼面之人靠近钟戎,在他耳旁低语道:“在朝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最终却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您当真甘愿?”
“恕我直言,十三殿下无论才华还是心智,都远不及你,如今他得了张鄜的势,抢走了本该属于殿下您的位置,您心里当真不怨?当真愿意将那独步天下的权势与地位拱手让人?”
钟戎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他虽看出此人有意蛊惑自己,但奈何这话实实在在地戳在了他脊梁上的痛处,面色不由沉了下来。
“阁下如此刺激我究竟有何用意?”
那鬼面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四殿下不该是只会躲在府中自怨自艾之人。”
“那我还能做什么?”
钟戎冷笑了一声,起了身:“我的母家不比其他皇子煊赫,我不甘心,所以我每日苦读策论,勤学武艺,妄想父皇能因此高看我一眼。”
“但是我失败了。”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是我还是不认命,所以找上乔家攀了姻亲,本以为傍上了一株可靠的大树,谁料有一日这树还能被人连根拔起,连四周同根同脉的草木也跟着遭殃。”
“就连中秋试剑都差点输给那个贱种,你说我现在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鬼面之人柔声道:“殿下,您缺少的只是‘势’罢了,若有人肯在背后扶您一把,来日青云直上必然不是问题。”
钟戎勾了勾唇:“阁下说的倒是轻松。”
“只是,我堂堂皇子为何要冒着被天下人唾骂的险同你这等臭名昭著的邪教之徒为伍呢?”
钟戎道:“就算失了乔家的势,我钟戎也依然是大宛的四皇子,将来大不了同三哥一样被打发到偏远地方等死罢了。可是同仁兄你谈生意,这危机可就大了,若是将来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便要成为大宛的罪人了。”
鬼面之人意味深长道:“乔希玉死了。”
“被我杀的。”
钟戎很无情地挑起嘴角:“那蠢货死就死了,同我有什么关系。”
谁知下一刻便听见对面温声问候道:“若我未记错,尊夫人怀有身孕已有数月了吧。”
钟戎面色瞬时变了数变,他自认同乔敦只是虚以委蛇的岳丈关系,但对娶进门的这位乔家小姐还是用了真心的:“……你想威胁我?!”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在下从进门时就说得很清楚了,谈生意,谈生意,这是两全其美的计策呀。”
鬼面人叩了叩桌面,似笑非笑道:“如今三皇子已不在上京,剩下那两个北衢的草包也不顶事,若是使计除了张鄜和十三殿下,这至尊之位不就被四殿下您收入囊中了吗?”
钟戎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强压着心头的怒气道:“你已经有计策了?”
“只要你配合我,我不仅能让张鄜‘意外身陨’,还能在危机时刻让你及时出现在圣上跟前,让四殿下您摇身一变成为护驾的大功臣。”
鬼面人悠悠道:“如何,殿下可考虑好了?”
“说到底,其实也没有第二个选择,成王败寇,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66章 雪泥(十一)
寒容与在张府暂住小半个月,每日的“要事”除了变着法子给钟淳使绊子之外,便是趁着府中主人不在之时去窖里偷十里梦魂喝,全身上下毫无半点江湖神医的风范,倒像个软了骨头的混子。
“怎么,殿下以为我千里迢迢来上京一趟,只是来这儿蹭吃蹭喝的?”
钟淳看着懒洋洋瘫在竹椅上的那位大爷,没好气地哼道:“不然你还能来做什么?这么多日我也没看见你施针救人呀?”
“我来自是有要事相办。”
寒容与书卷横盖在面上,半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只勾了一点唇角,贱嗖嗖道:“殿下与其挂心寒某,倒不如挂心一下你的丞相。”
“这几日他是不是每日在书斋里忙至深夜?还特意嘱咐陈仪不许任何人打扰?就算是你去探望他,亦是三言两语地将你打发回去,并且还美其名曰‘太迟睡会长不高’?——”
钟淳顿时噎住了,因为那人确实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寒容与挪开书,瞥了一眼小殿下脸上浅显易懂的表情,轻笑一声:“果然……”
钟淳憋了好一会儿,才辗转着开口道:“……莫非你知晓他在忙的事?”
“殿下竟不知晓?莫非张鄜从未同你说过?——”
寒容与故作惊异道,满意地看着钟淳的脸逐渐涨红,这才将书卷“啪”地一声阖上,别有深意道:
“今日是什么时候来着?哦,今日已经是严月十二了。”
“每年严月十四是先皇后与先太子祭日,你父皇和张鄜每年这时候都会去思陵祭奠,文武百官的致祭以及祭礼都是丞相亲手操办,自然要忙上一阵子了。”
顺帝钟叡已年过五旬,在他戎马峥嵘的一生中,蔺皇后与他携手相伴的岁月不过匆匆十载,甚至不如从小在他身边伺候的宦官长久,却在这位无情帝王心中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
听闻蔺皇后死后,顺帝曾不吃不喝地抱着她的棺椁痛哭三日,叛乱平息后更是下令将皇后与太子的尸骨千里迢迢地从邶城运回上京。
蔺皇后生前最喜结伴骑马去城郊的幽明山游猎,顺帝便违了祖制在山下修了一座极其奢华的陵寝,以黄金为殿,白玉为阶,将皇后与太子的尸骨下葬于此,并名其为“思陵”。
顺帝早些年身体还康健时,几乎每月都要来坟前待个两三回,并且一待就是一整夜,连跟了他数十年的老宦官都劝不动,直到后来几年逐渐多病缠身,他这才罢了动不动便摆驾思陵的念头,只不过每逢严月十四,他还是会亲自来此地致祭以释哀思。
上京十景中,思陵夜雪应当能数前三甲。
薄如金纸,质如飞絮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漫川遍野,将坟冢旁的林木浸得净白而幽明,仿佛天地间只余下这一种无暇的苍白一般,
只可惜如此美景,钟淳此刻却无心观赏,他骑着匹乌色的骅骝马,垂头丧气地跟在队伍的最后边,身后还跟了群奉命保护他的金吾卫。
早知道就不来了……
他闷闷地想着。
都怪寒容与那家伙撺掇他,三番五次地“不经意”提起蔺皇后与张鄜那段扑朔迷离的过往,害得他心中难受地堵了个疙瘩,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便只得一直憋屈地吊在脑子里成天成夜地想。
……那人这么多年不曾娶妻,就是为了蔺皇后吗?
他体内的蛊毒又是怎么回事?也和她有关吗?……
但有时候,钟淳又会酸溜溜地想:
人家蔺皇后年纪轻轻就嫁给他父皇了,日子过得比寻常夫妻还幸福美满,连孩子都生了。
就算张鄜再惦记着人家,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罢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便能稍微好受一些。
“殿下?”
温允看着游神一般的钟淳,低声提醒道:“……再往前走就是圣驾了。”
钟淳这才惊醒似的一勒缰,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走到了队伍的最前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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