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仰(花恒)

她这一问，立刻有工作人员出来解释事情原委。
林曼听完眉头一皱，转头斥责宋仰。“你胡闹什么，奶奶住在这里有吃有喝有人照顾，接回去干什么，她自己一个人怎么生活？”
宋仰直接说。“我可以照顾。”
“你？”林曼瞪着他。“你要跟我出国的！”
“不去。”宋仰目光和她对视一瞬，立刻别开。“我哪都不去”
“宋仰！” 林曼急了，上手拽了他一把。“你又耍什么小孩脾气！”
宋仰别着脸没说话。
林曼让他气的甚至想揍他，但又不太舍得，盯着他平复了半天，努力克制住怒火，蹲下来，改为好言好语的哄。“宝贝，妈妈知道你舍不得奶奶，没关系，妈妈答应你，以后每年都抽时间带你回来看她，好不好？”
宋仰沉默了半晌，之后仍然固执的回答。“不。”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变得这么不听话！”林曼火气要压不住，转头看向宋奶奶。
宋奶奶见状，立刻说。“小仰，听妈妈的话，奶奶在这里住的真的很好，特别好，奶奶不想回家，你乖一点，跟妈妈去，别让奶奶着急，好不好？”
宋仰没有吭声，但看脸上倔强表情就知道，还是一样的回答：不。
这时，对他们家还算是比较熟悉的片警老陈叹了叹气，过来对宋仰说。“ 小家伙啊，我们都理解你爱护奶奶的心情，但你现在确实还太小，自己都还需要人照顾呢，怎么照顾奶奶啊？”
“是啊，阳阳乖。” 另一个帮忙找他的邻居阿姨也说。“ 奶奶身体本来就不好，你留下来，奶奶也没办法照顾你，到时候你们两个都受罪。”
“万一奶奶生个病什么的，你又处理不了，耽误就麻烦啦。”养老院的一个护工阿姨说。“小孩子还是要听大人的话。”
“对呀，小孩要懂事，要听话，不能由着性子这么任性胡闹，不然要出问题的。”
一群大人围着一个小孩，七嘴八舌，从开始的好言劝说，说到最后改为批评指责。
宋仰争辩不过，不再吭声，但也不妥协，站在那里死死的抓住宋奶奶的轮椅扶手，就是无论如何都不撒手。
许澄阳在旁边看着，越看越难受。
理智上，他和那些大人一样，觉得宋志远的安排是正确的，宋仰太小，宋奶奶身体又不好，一个住养老院，一个跟着林曼生活，这确实是目前最妥当的方式。
但情感上，他其实更倾向跟小孩站在一起。
宋仰毕竟还小，一旦被带出国，只要林曼不同意，十八岁之前他是没办法自己回来的，而按照许澄阳对林曼的了解，即便现在答应的好好的，将来也很可能会变。
宋奶奶已经快七十岁了，依照她这个常年坐轮椅的身体状况来看，大概等不了宋仰十几年，那么，她最后的结果无疑只有四个字：孤独终老。
这四个字的意义，在当初送宋奶奶过来的时候，那两个在门口闲聊天的临时工阿姨已经表达的很清楚，儿子没了，孙子回不来，日子再也没有盼头，只能蜗居在这个冷清沉闷的高墙院落中，孤独的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小孩虽然还不到九岁，但是能想到的已经很多了，所以他才会在宋志远还活着的时候，近乎执着的一遍遍强调，一遍遍的告诉宋志远：我一定会接奶奶回家。
林曼大概是对宋仰彻底失去了耐心，去抓着宋仰粗鲁的用力，试图将他的手从送奶奶的轮椅上扯开。
这一扯，直接把许澄阳内心激烈的纠结给扯出了个最终结果。
“林阿姨！”
许澄阳喊了一声，随后拨开围着的人群走到林曼面前，对她说。“宋仰不愿意跟您出国，我觉得您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林曼闻言一愣，蹙眉看向他。
“您现在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可能您觉得挺好，但那不属于宋仰，他的家在这里…”
“小澄！”
林曼打断他。“你不要跟他一样耍小孩子脾气。”
“我没有。”许澄阳说。“您应该知道他从小最在意的是什么，一直以来他都太想守住自己的家了，可现在妈妈离开了，爸爸去世了，现在只剩下奶奶，只有奶奶还可以帮他留住最后的念想。”
听了这话，林曼脸色渐沉，蹙眉别开了目光。
与此同时，宋仰眸子抬起，看向了他。
“林阿姨，也许这句话不礼貌，但我真心觉得，宋仰跟宋奶奶一起生活，会比跟着您更开心一些。”
毫无疑问，许澄阳的这句话确实不礼貌，或者说带有个人情绪，且很刺人，他很少会对别人这样，但今天形势所迫，他有些冲动。
毕竟，对林曼的做事风格，他确实有着主观上的不能认同。
这来源于当初他偶然发现了林曼对于宋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宋志远注射高剂量药物的视而不见，更来自于林曼既然想走，明明可以选择早早干脆利落的离婚，可她最后却以找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方式离开，她不可能不知道这样会给宋志远带来多么沉重的打击。
“小澄！” 林曼彻底沉下了脸。“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我不算外人。”许澄阳说。“宋叔叔临终前托我照看宋仰，我既然答应了，就有义务对他负责。”
“你负责？”林曼沉着脸发出冷笑。“你一个小屁孩子，拿什么负责？”
“那是我的事。” 许澄阳说。“反正以后宋仰的事，无论什么，我都会管。”
彼时也才十四五岁的少年，对别人负责这样的话，他甚至连自己能怎么负责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了，但他一点也不心虚，反而很痛快，很踏实，觉得就该如此。
所有人都目光复杂的看着他，许澄阳也不去理会，走到宋奶奶轮椅前蹲下来，拉起宋奶奶的手。“奶奶，臭小孩舍不得您，那咱就别硬赶他走，咱们回家陪他，好好看着他长大，好不好？”
宋奶奶下意识的抬头看林曼。“我还是…”
“宋叔叔也不是那么放心的。”
许澄阳不给她再说违心话的机会，握了握她的手。“宋仰太内向了，脾气又倔，去了异国他乡万一不适应怎么办，还是留在家里，咱们亲自看着踏实。”
宋奶奶再次看了看林曼。
“没关系。”许澄阳说。“ 有我呢，我马上就长大了。”
宋奶奶收回目光，垂着眸子艰难挣扎了片刻，最终抹着眼泪，点了头。
许澄阳欣慰的舒了口气，随后起身去把地上的行李一件件捡起来，背在身上，回头见一直盯着自己的小孩已经红了眼眶。
他伸手在小孩的脑袋上揉了把，然后拉起小孩的手，推起奶奶的轮椅，阔步向前。
少年脊背消瘦，挂满了沉重的行李，但却依然笔直，英挺，仿佛将来无论遇到任何艰难困苦的时刻，都可以成为最坚固的依靠。
宋仰的手被温暖的掌心包裹着，被牵着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无比的稳固，踏实。
送奶奶离家的时候，宋仰忍住了没哭，宋志远离世的时候，他也忍住了没哭。
但此刻仰头望着身前这个高大的背影，他在心里筑起的铜墙铁壁忽然崩塌，压抑着的情绪化作泪水，一股脑儿的涌出来，淹没了他小小的身体，浸透了他模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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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澄阳头脑一热，把宋奶奶接回了家，俩小孩倒是满意了，但闹出来的麻烦，他俩谁都不够年龄处理，最后只能由许澄阳的父母来给收场。
好在许晋康夫妇善解人意，除了把许澄阳给批评教育了一顿，其他的没跟他计较太多，之后按照宋奶奶的意愿帮着去跑了几趟，和养老院那边做了结算。
宋奶奶回了家，养老院这事儿算是消停了，但林曼那边还不能罢休。
林曼毕竟是宋仰的妈妈，她确实舍不得，也不放心把孩子留下来跟着个残疾老人，所以仍然坚持想带走宋仰。
当然，林曼了解自己的孩子，知道如果宋仰不同意，她就算是强行抓也抓不走，只会惹的宋仰不计后果的反抗，所以采取柔和的方式，每天放学时间都会去附小门口接人，试图在情感上软化他。
然而宋仰意志太坚定，林曼跟他磨了好几天无果，转头又把突破口寄托到了他在学校里交的新朋友那里，这天放学后她来接宋仰，去吃饭的时候顺便把盛铭希也给带上了。
林曼带两个孩子去的是近期比较网红的儿童主题乐园餐厅，餐桌摆在仿真隧道里，地上有轨道，时不时有小火车穿行而过，服务员穿的都是动画片里的玩偶服。
小孩子几乎没有不喜欢乐园的，但宋仰刚没了爸，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盛铭希倒是感觉很新奇，从进来到入座全程都在到处看，但他还不至于忘记自己的小伙伴现下正心情悲痛，也不好表现的太高兴。
林曼点了两份主题套餐，放下菜单，开始对盛铭希笑。“小希是吧，听说你跟我们小仰是很好的朋友呀。”
“是的，阿姨。”盛铭希跟大人说话不扭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真好。”林曼说。“我还但心他性格太孤僻，在学校交不到朋友。”
“他是挺孤僻的。”盛铭希说。“跟他交朋友要哄着他，不然他一个不高兴就要绝交。”
从盛铭希孩子气的话里，林曼听出了点俩人关系真的很不错的意思，立刻笑着说。“是的，他就是这样，平时跟阿姨也是这态度，现在就正在闹脾气呢，你帮阿姨劝劝他呀？”
“啊？”盛铭希转头问宋仰。“你为什么跟阿姨闹脾气啊？”
宋仰没回答他。
林曼说。“家里现在没有大人了，没人照顾他，阿姨想带他出国，他不肯。”
盛铭希问。“您不能留下来吗？”
“不可以的。”林曼说。“阿姨在国外有了工作，也重新结婚了。”
“哦，这样啊。”盛铭希想了想，又说。“那您可以雇个保姆照顾他，我爸妈就是这样的，他们总是很忙，没有办法亲自照顾我，就请了住家的阿姨。”
林曼笑容顿了顿，说。“我工作并没有那么忙，也更愿意亲自照顾他。”
盛铭希又想了想，说。“那您可以把您的新丈夫带回来，在这边再找个工作，这样您也可以跟宋仰一起生活，亲自照顾他。”
林曼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小希，阿姨是想请你帮忙劝劝他呢。”
盛铭希看看宋仰，回头耸了耸肩，对林曼说。“抱歉，阿姨，我不想劝他，因为我不希望我的好朋友离开。”
这顿饭后续可想而知。
结束后，林曼把盛铭希送回去，再送宋仰回家的路上，耐心几乎被耗尽。“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宋仰不吭声。
“你现在还小，什么都不懂，对我有怨气我不怪你，但你闹起来也要有个限度。”
宋仰还是不吭声。
“让你跟我走是你爸的遗愿，你这么固执，不听他的话，他怎么能安息？”
宋仰停住了脚步。
他这两年一直没怎么长个头，还是很矮小，距离站的太近，直视林曼的眼睛还需要仰着头。
他想说自己其实没有怨气，否则也不会每次林曼带他去吃饭他就去吃，买衣服买玩具他就收着，要抱抱，要亲亲他都同意。
他也想说他还是很爱妈妈，而且会一直爱，如果有一天林曼也只有他了，他也一样会不顾一切把林曼接到自己身边来，他现在不能跟林曼走，只是因为林曼还有新的家人，但奶奶只有他。
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道为什么，仰头对上林曼目光的那一刻，又如鲠在喉。
尝试了好几次，但最终，他也只是说出了一句。“您还是早点回去工作吧。”
林曼就直接急了。
“你知不知过日子有多麻烦，吃喝拉撒，大事小事，你一个小孩子能应付的来吗，你当自己有多大本事？”
“万一家里出点意外状况你能指望谁，许家那小子吗，他个半大孩子能干什么啊？”
“这阵子看你可怜，或许确实能帮帮你，可以后呢，就是个邻居，能管你几天？”
“好，即便他是愿意管下去，那你呢，你跟人家什么关系，好意思一直麻烦人家吗？”
“宋仰，你别太天真了好吗，有义务一直照顾你的人只有父母，现在你爸没了，你就只有我。”
有些道理，是小孩子也不得不承认的客观存在，林曼的话句句戳心，宋仰听进去了，导致在和她的眼神对峙中渐渐落了下风，最终不得不移开目光，垂下了眸子。
他不否认此刻自己被林曼的某些话刺到了心理防线，他有点难过，有点没底，但他并没有动摇。
垂眸沉默很久，他重新抬起头，对林曼说。“您回去早休息，晚安。”
说完立刻转身沿着路往前跑，继而转弯进了小区。
宋仰到家的时候，许澄阳正在陪奶奶吃晚饭，看见他立刻抛了个笑脸过来。“臭小孩回来啦，奶奶煮了面，你还吃点不？”
这几天和林曼在外面吃饭的事宋仰没瞒着，放下书包，摇摇头。“吃过了。”
小孩脸色明显不好，许澄阳在心里暗暗叹气，但面上还是要笑着逗他。“过来，来跟我们讲讲，今天你妈给你灌的是什么类型的迷魂汤呀？”
宋仰听话过去，在他和宋奶奶中间坐下来。“还是那样。”
“好啦。”宋奶奶摸摸他的头，温声安慰他。“不管妈妈说了什么，都是因为心疼你，不要生气。”
“是呀。”许澄阳说。“ 而且林阿姨也不容易的，毕竟我们有两个人，她只有一个，注定抢不过我们。”
宋仰闻言看看他，欲言又止。
许澄阳观察着小孩的表情，猜也猜到林曼说了什么，笑着伸手在他脸上捏了捏。“好啦，别愁，日常生活呢，也就吃饭睡觉这么点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奶奶身体很健康，简单的饭菜都可以自己煮，照顾自己完全没问题，万一遇到点其他状况，我处理不了的还有我爸妈可以帮忙，跟他们都已经说好了，放心就是。”
宋仰又看了看宋志远住过的房间。
许澄阳立刻意会，继续安慰他说。“宋叔叔的遗愿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和奶奶过的安稳幸福，你爸爸了解你的，应该早就猜到了会是眼下这个状况，不然也不会把房子和钱都留给林阿姨，我估计他也就是想试试，看看让林阿姨捏着你的生存大权你能不能老实点。”
宋仰目光收回来，迟疑着开口问。“他会不高兴吗？”
“不会。”许澄阳说。“他很爱你们，只要你和奶奶过的好，怎么样他都会高兴的。”
宋仰抿了抿嘴，感觉有道理。
“好啦。”许澄阳再次捏了捏他的脸。“与其想这些没用的，不如想点实际的，明天林阿姨再找你，就别跟她冷着脸了，开始努力讨好吧，至少走之前让她给留点吃饭的钱。”
听这话，宋仰小眉头皱皱。“我自己也可以赚钱。”
“哎呀。”许澄阳笑着冲他竖了个大拇指。“真硬气啊，小孩哥。”
宋仰的固执和倔强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旦认定了什么，即便是伤筋动骨也很难被改变。
继续跟他磨了一段时间，林曼彻底失去了耐心，最终磨不动，只好选择了放弃。
林曼走的那天，许澄阳陪宋仰去机场送行。
到底是自己的亲孩子，林曼在那一刻的不舍也是真心的，先抱着宋仰哭了一顿，然后把宋志远留给她的卡交给他。“以后别再出去破瓶子了，你爸留的钱够你花，妈妈以后也会按时打给你生活费，别弄的跟活不起似的。”
宋仰也没逞强，点点头，把卡收下揣进了兜里。
林曼又说。“有什么事就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会回来，不会真的不管你。”
宋仰再次点点头。
这时广播提示登机，林曼在宋仰额头上亲了亲，掉着眼泪对他说。“宝贝，妈妈爱你。”
宋仰没有回以相同的话，但是张开小胳膊，给了林曼结结实实的拥抱。
妈妈就是妈妈，再怎么样，送她离开，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见面，宋仰的舍不得和难过都是藏不住的。
从机场回家时，正值傍晚，车子行驶在高速路上，透过车窗能看到天边正摇摇欲坠的夕阳。
晚霞不够灿烂，那片天空也显得昏昏沉沉，宋仰一直望着那里，许久之后，他问许澄阳。“小澄哥哥，你真的会一直管我吗？”
许澄阳低头看他，回答说。“当然啦，我把你从妈妈那里抢过来，你就是我的小孩了，以后你的一切都归我管。”
宋仰听后沉默，过了会儿，又小声问。“万一我给你添很多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