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喜欢。
却又怕这一切仅是镜中花、水中月,而自己已然沉湎于这种虚假的欢喜。
颜方毓遍游世间,遇到过无数善良的人。
他见过兄友弟恭、见过母慈子孝,也见过士为知己者死。
他相信这世上有那种浓烈的,毫无保留的爱意。
但颜方毓亦了结过无数恶人的性命。
更见惯了尔虞我诈,见过兄弟阋墙、见过父子相残,他的仇家遍布天下。
因此他纵使相信,却消极认为那爱会落在自己头上。
可那人忽然就出现了。
就仿佛蟾宫中裂开的那道口子,颜方毓本来无懈可击的心也裂开一条缝,然后一只小兔子趁机挤了进来。
因他笑、为他哭,能为他奔走、又为他受伤,说“我只要你一个”。
此时,他真将流云与美梦抓到了手里,却又无可遏止地开始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也许盼而不得时只有淡淡的怅然,而得到,却是恐惧失去的开始。
容秋浑浑噩噩,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甚至醒来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而同以往的许多个早上一样,颜方毓正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闭目调息。
山野天高云淡, 即使是清早初起的日光, 也似鸭蛋黄般黄澄澄、明熠熠的。
颜方毓的半个身子落在朝阳里, 显得他的脸颊像是裹住糖葫芦的糯米纸, 苍白得似乎透明。
刚睡醒的容秋一向有片刻的迷糊, 他嘟囔着向人问了声早, 余光瞧见了旁边矮几上自己的灵璧。
他没思考为什么自己从不离身的灵璧会在那儿,下意识就伸手拿了起来。
“你的灵璧一直在震, 我怕把你震醒,便将它关了。”颜方毓的声音响了起来,轻飘飘慢悠悠的, “从前我倒还没发觉,你夜夜揣着这么大一块石头睡觉, 也不觉硌得慌吗?”
“唔?嗯……”容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习惯性将灵气打进灵璧。
“嗡嗡嗡——!”
灵璧陡然跟罹患羊癫疯一样狂震了起来, 数不清的消息蜂拥而至。
容秋被震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捋了捋灵璧上的信息, 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我、我睡了三天?!”
“准确地说是两日两夜,”颜方毓说, “今天才是第三日清晨, 还算不上三天呢。”
两天两夜和三天两夜对容秋来说也没差多少。
他如遭雷殛:“我的课业、作业……还有,勤工俭学——!”
自进了清明, 容秋就跟个被抽打的小陀螺一样片刻不停地转,还从未旷下那么多天。
一时之间, 他竟不知道要先担心自己落下的哪一个。
颜方毓端茶碗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你可真是个大忙人。”
容秋一怔, 这才想起来面前好像还坐着一个更需要关心的,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朝颜方毓跑去。
然而他才在床上躺了三天,又是刚刚睡醒,腿脚软软的还不怎么听使唤。
才刚走了两步,容秋便一脑袋栽在颜方毓身上。
颜方毓忙把手中的茶碗举高,避开了对方的这一扑腾。
“怎么,一睡起来就要人抱?”他揶揄。
容秋一反常态地没对这句话做出什么殷切的反应,只趴在他的腿上抬起头,关切问道:“颜哥哥呢?好了吗?”
颜方毓一噎。
这小没良心的一醒过来就课业长作业短的,颜方毓心里多少有那么点不舒坦。
可等对方真的来关心他的时候,他反而又开始不自在了。
……不。
或许不能形容为不自在,只是……
颜方毓轻轻抿了下唇,似是而非轻轻地“唔”了一声。
就算是再没良心的小兔子,也能从这应答中听出对方的敷衍。
容秋干脆爬上颜方毓的膝头。
像从前攀爹娘胸口一样,丝毫没有距离感地倾身凑向面前的人。
颜方毓感受着腿上沉甸甸的重量,被猛然凑近的容秋逼得后仰。
他已然不是第一次招架如此大胆的小兔子。
然而此时此刻,似是有所心虚,又似是有所意动,连颜方毓自己都没弄清楚是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垂了眼皮,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你……”
他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一如那晚,颜方毓从自己的衣襟中捧出一张满脸泪痕的漂亮小脸,容秋也双手捧着颜方毓的脸,将人的脑袋捧起来,面向自己。
颜方毓被迫抬起眼睫,猝不及防撞进一双赤诚眼瞳。
将将化形的小兔妖还没被红尘污浊,似一片清浅的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下就能望到底,其中急切与关心情真意切,毫不掩饰。
“‘唔’是什么意思?”容秋认真地看着他,“是好了一点,好了一半,还是全好了?”
颜方毓翕动了一下嘴唇,没有说出话来。
他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几乎觉得自己要被灼伤了。
神思动荡间,颜方毓的思绪飘远。
飘回雪山那头的天衍宗,又冷不丁想起某次在老家山头上跟师弟的对话。
他们二人向来以互损为乐,这仙葩更是向来诡计多端,见在颜方毓面前秀师徒恩爱非常管用,便三天两头的招他一下,似乎是觉得颜方毓这副看不爽他又干不掉他的样子十分令人得趣。
那天薛羽拎着两壶小酒半醉不醒地晃荡到颜方毓的山头,非要和他一醉解千愁。
这招式新鲜。
颜方毓扫榻相迎,倒要看看这缺德玩意儿还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就着小酒,薛羽说他晚上和他师父玩了“不心动挑战”。
所谓的不心动挑战,就是两人对坐而视,如果对对方心有好感,对视一会儿便会忍不住把目光转开。
薛羽把酒盏一拍,光打雷不下雨地干嚎:“他还一直看着我,他真是个渣男!”
颜方毓冷哂:“你再作?”
彼时颜方毓觉得,所谓“爱的人会转移视线”只是他师弟的离谱捏造。
瞧个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法会办了没有千场也有百场,百尺高台,万众瞩目,还被人少瞧了?
可此时颜方毓看着容秋的眼睛,竟然荒谬地生出一种……难于对视的感觉。
然而小兔子虽然向来温顺,这回却难得豪横。
在颜方毓才将将有侧首避他视线的意图之时,容秋便用力将颜方毓的脸庞转了回来,让人躲无可躲地看着自己。
“嗯?是哪种好呢?颜哥哥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他问。
小兔子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病了一场,起了两天的高热。
此时虽然已经退烧,但呼在颜方毓颊上的鼻息似还是烫的。
不过纵使这呼气再热,却也没容秋的目光灼人。
少年人有张巴掌般的小脸,便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大。
这双大眼睛里映过清明的飞檐流瓦,映过连绵的山川湖泊,而这一刹那,却仿佛只能装下颜方毓一个。
容秋就这么专注、认真地看着他。
一个薛羽忽然从颜方毓心头跳了出来,吱哇乱叫地大喊“他还一直看着我,他真是个渣男!”。
这种与仙葩的心思微妙重合的感觉令颜方毓猛然警醒。
他狠狠将人从心里扇走,终于将无处安放的视线落在容秋身上。
容秋看见面前人轻轻阖了下眼帘,睫毛梢像是受风的鸟羽,在他指腹边微不可查地颤动了几下。
颜方毓的声音亦是很轻:“好了如何,不好,又如何呢?”
容秋忧愁地看着他:“好傻的问题,果然还是没有好吧?我去叫笛先生来给你看看——”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直起腰,眼见就要从颜方毓的膝头跳下去。
他抬臂一把将容秋按住,微微皱眉道:“别闹腾,晃得我头晕。”
容秋立刻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面前人面容苍白,带着一股淡淡的疲惫倦意。
容秋瞪圆眼睛大气也不敢喘,仿佛觉得对方是个呼口气就能被吹破的脆弱纸娃娃。
他小心翼翼地问:“这样就头晕吗?那,我不动了还会晕吗?”
颜方毓再次模棱两可:“唔。”
容秋抓耳挠腮,实在很想问问这个“唔”又是什么意思,却担心脑袋还不太好使的老婆再回他一个傻问题。
明明还没病好,却不叫他去请大夫。
原来老婆这样几百岁的大人,也会像自己小时候一样那么不乐意瞧大夫吗?
……不过,也不会有人喜欢瞧大夫的吧?
推及己身,容秋又有点理解了。
他坐在颜方毓腿上,有点不好意思地扭了扭:“那……我帮颜哥哥揉一揉吧。”
说完,也不等回答,伸手探上对方的头顶。
他轻轻按着颜方毓的太阳穴,指尖似有似无地蹭着他的额角鬓发。
小兔子的揉按本就普通,没什么手法,亦无灵力辅助,因此便真的只是字面意义的“揉一揉”。
但他按得认真非常,两人离得这样近,呼吸都能织缠,气氛静谧间竟带着点莫名的缱绻。
静了一会儿,颜方毓忽然开口。
“你要迟到了。”
他说:“就留在这里瞧着我,不去上课吗?”
容秋摇了摇头:“不去。”
这回答似乎取悦了颜方毓,他的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刚想说什么,却听对方又道。
“今天休沐呀。”容秋把后半句说了出来。
颜方毓:“…………”
颜方毓揉了揉眉心,无奈笑道:“后面这句你可以不说的。”
他忍不住想。
这么笨的小骗子,连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以后要怎么骗人呢?
容秋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虽学会了许多人族新词,但显然还没有进阶到说话的艺术上,不明白说实话总是伤人的。
不过许是这种“选你还是选他”的比较令容秋似曾相识,他模模糊糊地回想了起来。
在几天前的夜晚,于那片黑咕隆咚的潮水中,颜方毓似乎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容秋霎时福至心灵,笨拙找补:“嗯……嗯,就算今天有课,我也会留在这里照顾颜哥哥的!”
颜方毓:“哦?”
“真的!”容秋煞有其事地补充,“况且咱们可以像因果课的时候一样,在这里用镜子听讲嘛!”
“嗯……?”
颜方毓愣了一下,继而忍不住扶额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畅快,直笑得胸膛颤抖,笑得容秋的指尖再搭不住他的额角,几乎显得有点病态。
容秋无措地收回手:“啊……我又说错了吗?”
“没有。”颜方毓弯着眼睛看向他,说道,“你说得很对。”
容秋担忧地摸了摸他的眼角:“可颜哥哥看起来并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颜方毓睫毛颤了一下,陡然抬手握住了容秋的手腕,接着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从自己颊边拿开。
他“嗯”了一声,低笑着自嘲道:“大概……是真的还没有好吧。”
就是因为病还没好,所以颜方毓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早已见过大风大浪,才会因一只小兔崽子的三两句话忽而愤愤、忽而心欢。
短短两个日夜的冷却并不能遏制心海滚沸,只需一点火星子就能轰然点燃。
——你想要什么?
颜方毓总是一遍又一遍问对方这个问题。
可他真的是在问容秋吗?
或者说,又何尝不是在询问自己?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无论听几次剖白都不能餍足。
无论如何验证都觉得不够。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呢?
此时面前的小兔子明明醒着,乌黑的眼瞳中满是自己的倒影。
可颜方毓心底的患得患失却比昨夜更甚了。
这种陌生的情绪令颜方毓希冀,却又……
万分惶然。
颜方毓脱口而出:“我要离开一段日子。”
容秋:“啊?!”
听到这话,正焦急于老婆病情的单纯小兔子果然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并没有那种人与人之间会保持社交距离的自觉。
一连串问道:“为什么忽然要离开啊?你要去哪里啊?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回天衍宗。”颜方毓没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只短促又简洁地说,“归期不定。短则五日,长则半月。”
“带我一起!……啊,呃。”
容秋忽然打了个磕绊,迟疑起来:“那……那还是算了。”
原来是回天衍宗啊……
回天衍宗,岂不是就是“回娘家”?
不不不……他们还没成亲,老婆回家就还不叫回娘家。
但言而总之,回家肯定会见道颜方毓的师父和师弟了。
小兔子的性教育虽然完全没跟上,但好歹还是知道一点关于结亲的人情世故的。
就比如说小两口头一次回家见家长,那就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关乎到自己在长辈心中的第一印象。
颜方毓的家长早已亡故,那么师长便暂代其位了。
就连上次通讯时容秋都没与师父说一句话,这样贸然登门就实在有些太突然了,他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准备!
且不说心理准备,至少要置办一些拜门礼物才是。
哎呀,想想还怪让兔害羞的。
这边容秋正脑内风暴,已经在草拟两人办酒席时的宴请名单了,那边颜方毓却显然误会了他急流勇退的原因。
他只了然地笑了一下,似是毫不在意。
端得一派云淡风轻。
“至于是什么事……”
颜方毓一顿,语气转而变得郑重起来:“既然天机已露一角,我也该抓紧时间回宗与师尊商讨一二。”
容秋扁了扁嘴巴,就要再把耳朵捂上。
颜方毓伸手捉住他的手腕,迫使对方把自己的话听完。
“虽窥不到详细,但若我所看不错,这次动荡正落在……清明。”
“……清明?”容秋一下愣住了。
“嗯,”颜方毓点点头,目光复杂,“此后几日我不在,你……多加小心。”
颜方毓的离去说得突然,人走得也匆忙。
晨起时知会容秋一声,说罢便直接动身了。
容秋贴着人家的衣角,从教所一路踏下长阶,将人送去山门口。
即使再依依不舍,也终是到了要道别的时候。
山门口两侧的夹道边种着几棵大桂树。
这里的桂花开得比山上要早些时日,枝头桂黄一片,蜜意繁缀,热热闹闹地开出了今年的第一捧香。
正是休沐的日子,山门口人来来往往,都是趁着放假出门放风的学子。
然而这些学子像是同时瞎了一般,完全没人注意到桂花树下的两个大活人。
带着桂香的树荫里,颜方毓看着面前期期艾艾的小兔子,张了张口,最终却只是无言地碰了一下他的发顶,紧接着劈手丢出折扇。
玉骨见风就长,眨眼化为可以载人的大小。
颜方毓翩然落了上去,指掐法诀,扇带着人“腾”地一下凌空而起。
他宽大的袖摆霎时飞扬起来,带起的甜香气息扑了眼巴巴仰着脑袋的容秋满头满脸。
玉骨扇升上高空,穿入云层,很快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而立于扇端的颜方毓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就带着一股子抛妻弃子的渣男味儿。
容秋愣愣盯着颜方毓消失的那一小片天空,直到眼睛都盯酸了,这才抱着膝盖,缓缓蹲了下来。
地上铺了一层桂花。
山中桂树与中原品种不太相同,花瓣不似常见的鹅黄,而是深醇的橘黄色。
容秋拨起一捧,犹带晨霜的落桂晶晶莹莹堆在手心中,像一粒粒饱满透亮的橙肉。
大抵是因为颜方毓今天真的很赶时间,两人谁都没想起来吃饭的事。
此时容秋身旁没了攫取他注意力的老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饿来。
他盯着手中的桂粒看了会儿,低头嗷呜吞了一口。
金煌煌的桂瓣看起来像桔粒,闻起来气味馥郁甜腻,而味道绽在舌尖上却又苦又涩。
就像颜方毓曾给他烹的那一锅茶。
容秋嚼了两口,忽然怔愣。
仿佛苦味从唇齿一路漫上了眼眶,他的眼圈霎时红了。
就像他闻到蜜香时,才恍然发觉自己肚子饿一样。
也是等到颜方毓彻底飞走了、不见了,想和人说的话才慢悠悠地从容秋脑袋里浮了上来。
颜方毓才刚受了伤,不应该来回奔波;
就算有事情要和师尊商量,也不是必须上门,可以打灵璧商量;
又或者,腹中小兔崽已长出了形状,需要爹亲的胎教……
——明明有太多太多理由可以劝颜方毓留下来,可他刚刚竟然一个都没想起来!
容秋好后悔!
怎么能没想起来呢!
自己刚才笨嘴拙舌的蠢样在容秋脑海中循环往复,能设想得出往后余生中,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这段记忆都会被他这样提溜起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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