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的贾仝试图上前拉他,劝他休息一下不要再这样徒劳地找了,可他就像是听不到一般,行尸走肉般朝池塘边的木屋走去。
胡志成拉了一把还欲上前阻拦的贾仝,冲他摇了摇头。
俞远走上木阶,抬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最近一次他和向野来这里,就在几天前。忙碌的复习冲刺里,即使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也难得有温存放松的时光。
沙发巾不平整的倚靠痕迹,茶几上讨论题目留下的草稿纸,玻璃壶里没喝完的水……所有安静留在原地的东西,仿佛都还能复原出当时的情形。
只是那个趴在桌子对面朝他笑的人,却消失不见了。
俞远胸口一阵急痛,强撑了几个小时的精神,终于还是崩溃般倒塌。他扶着门框,缓缓屈膝蹲下,像是离水的鱼一样,在挣扎腾越几次之后,徒劳地张口,试图从贫瘠的虚空中汲取最后的氧气。
“阿野……”他喃喃轻唤,却不会再有答复他的声音出现。
人是惯常会自欺欺人的动物。
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不安如同噩梦当头,如影随形。可每当它仍高悬于顶的一天,他都能自己骗自己,也许事情并不会那样糟糕。
直到现在,它还是砸下来了,没有任何反应的时机。
今晚发了疯一样的徒劳寻找,不过是他不敢面对这噩梦所做的逃避而已。
恍惚间,沙发下的地毯上,一根深蓝色的皮绳出现在视线里。
俞远认出来,那是向野曾经挂在脖颈间的摩修店的钥匙。第一次见向野从衣领里把钥匙揪出来开门的时候,自己还觉得好笑。
俞远走过去拾起了那根皮绳,那把曾多年藏在衣领下捂在心口处的钥匙,此刻静静垂在皮绳下端,就好像挂着的不仅仅是一枚金属薄片,而是一个被放弃了的家的幻梦。
俞远收紧五指,凹凸不平的匙齿深陷进手心,生出尖锐的痛觉。
——『等我回来。』
眼前又浮现出那条最后的短信。
深蓝色皮绳从指缝间滑出,俞远将紧握的拳抵上眉心,在心底许下一个无人知晓的誓言。
等你回来。
等我们完整地站在彼此面前,我会给你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家,一枚只属于你的蓝线钥匙。
南部,边陲小镇。
河道被茂密的植被所覆盖,空气里氤氲着潮湿的热浪,皮卡摇摇晃晃地在泥路上前行,车灯聚集着一圈密密麻麻的蚊虫,在径直的光线里夹杂无数迷糊迷乱的黑点。
一只带着黑色露指手套的手轻轻撩开了卡车车厢的篷布,昏暗的光线透进车厢,蓝色的眼眸轻轻向外探视,只见山路盘旋而下,距离谷中那个坐落着不少屋舍的小寨已不远了。
覃决将篷布彻底掀开半面,即便入夜,风依旧是腾着热流,吹到身上潮湿而黏腻。他从腰间拿出水壶,仰头喝了一口,这才偏头看向和他并排而坐的人。
少年脸色苍白,半长的头发黏在额角,半靠在车厢上昏睡不醒,随着卡车颠簸,表情痛苦地左右摇晃。他腰腹处缠着的绷带已经隐隐透出血色,在这样的天气里,伤口发炎引起发烧,又没有药物及时治疗,几乎是致命的。
覃决看着他和自己极度相似的眉眼,身子微偏,将手里的水壶递到向野干枯起皮的唇边,轻抬手腕给他送了些水。
“向野…”覃决无声地念了念这两个字眼,思绪回到一个月前。
——5月初,宁江监狱。
“等一下…227号,有你的信件。”
身穿囚服的男人脚步一顿,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蹙眉抬眼。
监区狱警握着本周收发室送来的最后一封信件,朝他晃了晃,“的确是你的,A市还有亲人啊,下个月就要出狱了,写个回信联系一下吧。”
覃决凝目看着那个纸皮信封,半晌才伸手接了过来。
封面邮戳处写着来自A市兴阳县的信息,熟悉的地址,让他瞬间想起了那间每日都响着机器噪音的摩修店,以及那些早就在记忆里磨淡、以至于他都已经遗忘了的人。信件因为要提前进行检查,信封是开启着的,轻轻一倒,一页轻飘飘的信纸滑入手心。
信的内容不长,一打开,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个个飘逸飞扬的字体,能轻松地看出这是一个男性的笔迹。
- 『你好。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叫做董小宛的女人。
她二十年前去世,死之前生下了我。
按理来说我应该称呼你一声父亲,但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一个亲生父亲。所以抱歉,请给我一些适应的时间。
我叫向野,今年十九岁,在兴阳长街长大。
一直以来关于你的事情,我知之甚少。不过可能是你即将出狱的缘故,近期一些朋友,渐渐让我了解了不少事,这令我非常感激。他们都很关心你,相比之下,这些朋友们比我更期待你的回归。
你留给母亲的东西,我一直有好好保存。无论如何,望重获自由后,你能第一时间联系我。
希望到那时候,我能当面叫你一声父亲。
—— 向野』
单薄的纸张在光线里轻若无物,可上面的每一个字,却让人感觉重如千斤。他读懂了信件里面的暗示,看来那个人已经做好准备在他出狱时就置他于死地了。
许久之后,覃决按着折印将纸张重新叠好,放回了信封里。
成功从宁江监狱越狱之后,他和那个向他放消息的人接上了头。
他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只能猜测是红厂内部内讧,但无论是哪一股势力,他都不会投靠。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拿回赤梦的“配方”,想办法回到M国。
所以他当即就决定杀了那个自以为能利用和摆布他的蠢货。
半人高的旷原草地里,他动作奇快地夺过了对方的武器。
他的身手远在对方之上,动作以迅雷之势结束,不容反应。紧接着空旷的草地里就响起两声枪响。
第一枪从后腰没入,鲜血四溅而出,那个蠢货的自我介绍才开了个头,在震惊中愕然回身,一对鹳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恐惧,没等他叫出声,第二枪立刻就从胸口贯穿而过。
浓稠的鲜血从男人的口腔汩汩而下,随即身体便重重倒进草中。
覃决屈膝蹲下,从男人腰间摸出了一把弹簧刀。
男人喉咙里撕扯出死亡前的丝丝声响,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即将这样走到尽头。
“姓程是吧?”他重复了一遍对方未做完的介绍,礼貌笑道,“谢谢你的武器。”
说完朝对方给他指示的那栋房子而去。
他需要更称手的武器、物资以及交通工具,如果趁对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把那些原本为了送他上路的人反变作物资补给,那那位老朋友知道后,脸色应该会很好看。
可未走出那片草甸,就有人循着味儿追来了。那人的长相装扮都不同寻常,比起姓程的蠢货,至少身手要利索不少,功夫很邪,杀气也很重,使一柄细小的弯刃,刀刀都朝致命的地方挥。
他和那人缠斗了许久,最后用那把刚刚夺下的弹簧刀朝那人胸口刺了一刀,才险胜一筹。
那之后,他逃出S省,赶到兴阳和向野汇合后,就一路朝边境而来。
警方、洪厂,一路上追杀和追捕不断,最惊险的一次,就是三天前。
那天他们在一个陌生小镇歇下脚,找了个身份核查不严的小旅馆,吃了东西躺下。意识刚刚沉入睡梦,纷杂的脚步声就在楼道里响起。
两张床上的人眼睛瞬间一同睁开。
是红厂的人。
他们飞快从床上跃起,拽上行李刚跑到门边,门外的脚步声也停了,两人当即转向窗边,二楼的距离并不算太高,在门被撞开的一瞬间,他已经率先跳了出去。
可晚了一步,向野没能即时逃出。
“你先走!”窗檐里响起一声暴吼,紧接着就只有激烈打斗的声响。
覃决犹豫了几秒,还是从腰间摸出了武器,从后门再次冲进旅馆。可下一秒,重重的落地声在身后响起。他回头便看见已经受伤的向野,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伤口忍痛道:“快走!”
那一夜九死一生,终于摆脱那拨杀手之后,向野的伤势也越发严重起来。
颠簸的卡车车厢内,水喂进向野口腔,又顺着唇角滑出。
“木头……”
覃决看着身边因为发烧而备受折磨,不断发出梦呓的少年,眉心微蹙。
卡车行过村寨的路口,颠过一个深坑,覃决将水壶装回身上,站起身,一手勾过行李背包,一手拽起昏迷的向野,从车厢中跳了下去。
眼前,不见一点灯火的村寨隐没在浓黑夜色中,寨子口的一棵老树枝繁叶茂,因为当地习俗,树枝上挂满了求福的红符布,微风荡漾,铃铛轻响,立刻充满了阴森的恐怖气息。
覃决用肩头托扶着向野,缓步走进了寨子。
大概嗅到了是生人的气味,路过几户屋舍,院内的看家犬都吠叫起来,覃决凭着记忆寻找,不一会儿就在夜色中彻底晃晕了方向。
“木头……”肩头呼出的气息炙热滚烫,带起沙哑的声音。
“那是什么?”覃决颇感吃力,一直听他喃喃重复这两个字,不由疑惑地出声询问。
“是我的……”
向野根本没有意识说一句完整的话,覃决也没再问,因为他下一刻就发现自己又绕回了那间犬吠最盛的屋舍,心头不由地扬起一阵怒火。
正当时,屋子里也打起一道亮光。
应该是屋主人也因犬吠而起身朝外探看。
覃决瞥到那道亮光,像是找到了发泄的途径一般,将向野放到地上,三两步冲到门边,大力敲响了那扇一脚就能踢开的铁门。
“开门!”覃决出声吼道。
“谁啊?”屋里传来的一个中年男声。
“高唯住哪?!”覃决毫无顾忌,“不想死的话就起来给老子指路!”
屋里微微一静,半分钟后,响起了门栓轻挪的声响,紧接着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张带着一副破旧眼镜的男人的脸出现在门后。
覃决目光一凛,紧盯着对方,嘴角微扬,勾出一抹极度残忍的笑,“好久不见,高唯。”
如果向野此时此刻清醒,那他应该会注意到这个男人,他曾经见过。
这男人曾是兴阳九中的一名化学老师,是高尚面馆老板娘刑尚云的“丈夫”,是俞远那个青梅竹马的高丹不辞而别的父亲,高唯。
夏天的脚步走进七月,兴阳漫长的雨季还没有结束。
暴雨如注,一夜过后,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淅淅沥沥的雨雾。
俞远从一片黑暗中惊醒,目光所及,依旧是一片暗色。卧室的窗帘紧闭着,只从缝隙处透出一点点灰白的天空。
分不清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刻。
高考结束后,精力似乎就在找到那把蓝线钥匙之后彻底抽空。他开始沉迷于做梦,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至少那是他唯一能见到向野的方式。
这次的梦境并不好,他梦见向野浑身是血地躺在一间狭小潮湿的房间里,昏迷中意识不清地呼唤他,他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这样目光呆滞地静静躺了多久,他才翻身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
解锁打开,界面停留在一个叫做“yesterday”的日志软件上,上面是他最近写下的一篇日记。
『7月1日 阴
秦老师到家里来,询问我填报志愿的事。
他们并不清楚真相,只知道失踪的报案毫无结果,在我面前都避免谈及。
我报了申市的政法大学。
时间漫长到仿佛停滞,我开始盼望开学。
惠姨偷偷和奶奶说,这也许是我情绪好转的迹象。
其实只是因为,长街满是他的影子。哪怕躲在这间卧室里,书柜、桌椅、枕头、被褥,也满是他的身影。
我渐渐意识到,痛苦的根源是和明明不在场的人一起生活。』
胸口一开始的锐痛,已经在时间的洗礼之下,成为一种经久不散的麻木。仿佛是局部神经的失常,或者是传递功能的消失,让人渐渐丧失感受。
他起身下床洗漱,冷水浇湿面颊。
沾着水花的镜面里,少年双手撑在盥洗盆边,因为瘦削而线条更加明朗的脸上,眼下的青黑尤其严重。
水流声哗哗直响,被打湿的发梢水珠一滴滴坠落。
——“他在执行任务。”
那一夜在巷道中堵到许定安时,对方所说的话又在耳畔盘旋。
情绪平缓之后,他和许定安对视,平静问道:“洪厂和俞启东有关,是吗?”
许定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其实在见许定安之前,他已经收到白舜那边的调查结果。
俞启东10岁时被俞致远和梁君禾从A市最大的一家福利院收养,白舜顺着那家福利院去查,却没有1987年之前的任何档案,后来才在知情人那里了解到,他是从一家失火的福利院转过去的,而且幸运地在转院当年就被俞家挑中。
而那个失火的福利院,白舜调查时层层受阻,相关消息应该是已经被警方秘密封锁了。
得知这些后,俞远心中的那些疑团,都有了方向。
“俞启东被收养之后,和我爷爷奶奶一起在A市生活。”巷道里,俞远有些失力地靠在墙壁上,缓声叙述,“他一直都和家人不怎么亲近,15岁时,也就是被收养的第四年,他一个人回兴阳念初中,也就是从那年开始,兴阳渐渐兴起了洪厂这个犯罪组织。”
他扭头看了看一直未发一语的许定安,“你要说他和洪厂没关系,我都没法相信。”
许定安似乎还是有所不忍,皱眉道,“小远,我一直避着你,不仅仅是因为向野,也是因为无法和你开口。俞启东,他毕竟是你父亲。”
俞远扯动嘴角笑了下,“其实知道这些,我反倒觉得,这样的人做不好父亲,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小远,有时候真相并不如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我见过太多误入歧途的人,一开始可能只是一步行差踏错,但最后的恶果却难以想象,这个世界复杂难懂,从来都不是黑白分明的。”许定安道,“但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该受到法律制裁的人。”
俞远沉默半晌,荡开目光,声音有些哽塞:“那他,阿野…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抱歉,我没法给你确切的答案。一旦有任何消息,我会通知你。”
没有时限的等待,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漫长又最煎熬的事。
yesterday上的日记越来越多,有时候几天一篇,有时候一天好几篇,如同毫无意义地呓语,从写给自己,变成写给没有归期的人。
『很久没出门了,今天难得没有下雨,太阳很刺眼,大榆树下又聚满了下棋的人,像遇见你的那天。』
『申市政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法学专业。不出意外的话,我以后大概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大人。听说学法要背的东西很多,你要是回来得晚一点,高中的知识点我都忘了,可就没办法给你补习了。』
『……对了,胡志成考得很不错,体育成绩和文化成绩在全市的排名都很靠前。贾仝也没有落榜,他被一个师范院校录取了,学汉语言,老秦听说后很是震惊。』
『奶奶很担心我。睡醒的时候我听到她们在讨论,要不要给我约一个心理医生。我这样算是生病么?我不知道。』
『我把风筝接到家里了,没经过你的同意,但我想你应该不会生气。』
『风筝把你送我的那个湖蓝色福袋叼了出来。我一个人去了凫山寺,夏天的凫山寺很漂亮,站在山顶能看见整个兴阳县城。下山的路不太好走,去年冬天,我应该陪你来的。临走前寺庙的慧空法师说我可以来寺中住一段时间。我是个不信神佛的人,但真的可以找到消除痛苦的方法吗?我应允了他。』
去领风筝的那天,俞远见到了向伍。
他其实对这个人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那个被扔进污水渠的打火机,记得向野只言片语里透露的,那些在冷漠里长大的时光。
对方大概也早猜到了他和向野的关系,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异样的情绪,同时又有一分期待。
似乎是期待他带来有关向野的消息。
可能在潜意识里,这个父亲也是关心着向野的吧。俞远想。只是这份关心来的淡薄而迟缓,早就被漫长时光里的怨恨和偏见消磨得分文不值。
“叔叔,风筝我就带走了。”店门前,俞远牵着金毛犬,和身前面目严肃的男人对视。
向伍不置可否,许久后才出声道,“你带走吧。他从小就这样,不断地闯祸惹事,这回不知道又干了什么,干脆来个音讯全无,留下这东西店里没人替他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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