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这个世界正在剥离他与现实的联系,又或者可以假说, 他本就属于这里,现实本就不该在他身上挂上丝丝缕缕的关系线。
冲了好一会儿热水, 感觉大.腿的酸胀有所缓解后,闻酌没有虚焦的眼神才慢慢汇聚。他抽出一旁的毛巾擦干头发与身体,换上了套干净的休闲装, 走出去吃早餐。
雨还没停,空气里泛起了阵阵凉意。
“包子?”闻酌在窗边的茶几旁坐下, “你做的?”
“我可以做。”
那就不是席问归做的了。
闻酌撕开吃了口:“聂丞还在?”
“刚走。”席问归说完又补充道,“他在聂松曼房里待了一.夜,就在窗边站着,什么也不干。”
闻酌瞥去一眼,总觉得席问归有种不自觉的洋洋得意。
“聂松曼被带走了?”
“没有。”席问归道,“虽然她没有聂丞去过的站点多,但身上稀奇古怪的票不少,只不过跟我们一样不怎么用,聂丞很难真的桎梏她。”
“那站一晚做什么?”
“也许是苦肉计?”席问归伺候着小鱼崽吃早餐,又是递水又是递馄饨,自己倒是很少动口。
“比如试图在窗边淋雨吹风然后被发烧感冒打动聂松曼。”
这听着像是席问归会做的幼稚事。
窗外的那道轰鸣声已经散了,走私跑车进来的人应该开远了,估计是哪个组织的高层。他垂眸喝了口水,说:“你就没想过管管这座城?”
“……”席问归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了,一个明白对方已经知道,一个知道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知道了。
他们只是没去戳破这层窗户纸,而是隔着薄膜交谈。
席问归疑惑道:“为什么要管?”
按照现实世界的逻辑,任何存在人的区域,都应该有一定的规则与约束。任由人们释放恶意,那就只会打造一个罪恶之都。
规则与约束是对普通人最大的保障……但这里的人是普通人吗?
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既定的罪者,也许不安定和黑暗的环境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处罚,他们不配享有安宁。
有句老话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闻酌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道:“定居的事等下个副本回来再办。”
“为什么?”席问归有所不满。
“不为什么。”
闻酌仿佛感受不到席问归执着的目的,淡定地吃着早餐:“我的列车副本时间没几天了,如果不想为此耽误时间,我们就得尽快进入下一个具有‘媒介’的副本。”
席问归不走心地嗯了声:“已经在找车票了,这两天应该会有消息。”
“嗯。”
“为什么不现在去办?”
“急什么?”闻酌漫不经心道,“我现在更想知道这三个副本怎么回事。”
阁楼里浩瀚无边的档案馆在眼前一晃而过,席问归瞬间闭嘴。
“你从上个副本出来就开始奇怪。”闻酌擦擦嘴角,语气带着认真:“我允许你有不想说的事,但这个时间不能太久。”
这种态度放在寻常的情侣间大抵会叫人不舒服,何况席问归这样的“地位”。但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出神地想着什么。
闻酌没有追问,只是起身准备出去看看,然而经过席问归身边时却被抱住,大.腿被迫压在了席问归腿上,像是坐了上去。
他不习惯这样的姿态,下意识地蹙眉:“做什么?”
席问归在闻酌怀里闷了一秒,抬头:“我们约会吧。”
“约会”这个词对两人来说实在太陌生了,然而席问归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既然决定留下来,我们可以多在主城转转,当然,如果你不喜欢主城,我可以去找一些环境不错的站点车票。”
去副本约会,也就席问归想得出来。
闻酌直起身,手被席问归拉着。他别开视线:“可以,但不能耽误买下个副本的票。”
“好。”席问归答应得爽快。
聂松曼已经不在次卧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闻酌没多问,她也不是什么单纯的新人,完全可以保护好自己。
闻酌和席问归打着一把伞走上灰蒙蒙的街道,漫无目的地朝灯塔走去。
这里常年没有阳光,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混沌,只能靠灯塔或一些简易的照明工具。
“这个世界存在这么久了,为什么设施还这么不全面?”
席问归:“大部分列车长都禁止走私的。”
“聂丞也一样?”
“他没明确禁止,但广播有警告‘禁止携带违禁物品’。”席问归道,“主要是为了防止有人走私枪械进来,让这里变得更混乱。”
雨声很大,闻酌冷淡的声音仿佛都染上了丝丝湿意:“那你的态度呢?”
“我没有态度。”席问归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任何情绪,就如他所说的,他没有态度,也没有立场。
他站在一个旁边的角度,高高在上地俯瞰着所有人的罪恶,并无动于衷。
谁死了,谁活了,都无法让他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闻酌所有所思,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现在去哪?”
席问归:“走到哪算哪?”
“……”闻酌掉头就要走。
席问归连忙拉住,伞稳稳地落在闻酌头顶,没淋湿他一根头发:“开玩笑的。”
闻酌这才回身,席问归像是怕他跑了似的,握他手握得很紧。他挣了下没睁开,便由着席问归去了。
本以为以席问归的脑回路会带他去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但没想到还挺寻常。
当然,是相较于这个世界的寻常。
“赛车?”
呈现在眼前的事一一个被圈起来赛车场起始点,十分简陋,只有一些铁立牌隔在两侧,防止有人进入,车道中央,十二个摩托并列排放。
“挺偏啊。”闻酌环顾四周,“你不是不了解主城?”
“以前来过一次。”
其实没来过,是尚浩介绍的。
不过介于昨晚小鱼崽的态度,席问归觉得还是别提尚浩得好。
摩托在主城虽然罕见,但数量其实不算少。
和摩托相比,早上轰鸣的的超跑要更不方便走私,毕竟车厢就那么大,大多数列车都无法容纳,也不知道早上那批人怎么弄进来的。
一个穿着破旧的男人挥舞着话筒,吸引着观众的注意力:“女士们,先生们!一周一度的摩托大□□又要开始了!”
路边的人们顿时欢呼起来,有的为喜欢的选手加油打气,有的吹着口哨,朝着赛车道挤压,好不混乱。
“今天我们的参赛者已经全部到齐,分别黄泉商会的愤涛、李奥,魔爪的黄凯,流浪者於键、卡洛斯、费允笙——”
听到熟悉的名字,闻酌视线扫过不远处的赛车手,最后停在倒数第三个人身上。尽管对方戴着头盔,他还是从身形与骨骼一眼认出。
席问归显然也记得费允笙——这个和他们一起通关“李家村”站点的乘客。
“他也来了?”
看得出来费允笙这段时间混得很不好,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整个人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头盔上方透出来的一双眼神也稍显无神。
“除了以上十一位,今天还有一位神秘嘉宾,便是来自黑森林的选手古吉拉!她是一位漂亮的、妙曼的——女士!”
周围高呼声更甚,流.氓哨声此起彼伏。
“我由衷希望今天的胜利者会是我们的十二号、古吉拉女士,毕竟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主持人暧.昧地眨眨眼,随后转身,“比赛五分钟后开始,还没押注的各位要加把劲了!”
闻酌看了眼古吉拉,对方的脸同样藏在头盔之下,窥不得太多表情。不过主持人在说怜香惜玉的时候,古吉拉瞥去了一眼。
“众所周知,我们的比赛赌的是命,绝不会存在有打假赛的选手!”主持人说话很有节奏,“诸位放心下注,绝对公平,只比眼力与运气。”
“未免有新观众到场,不清楚我们的游戏规则,那我就再复述一遍——我们的车赛,只能有一位胜出者!他不仅会获得丰厚的奖励,还能得到其他十二位选手的一切财产,房子、车票、积分,一切的一切!”
“如果你要问其他十一个人没有了这些要怎么活——”主持人故意停顿了下,压低声音说,“刚刚说了,我们这是一个赌命的比赛,十二个人,只,能,活,一,个。”
主城有这种“产业”闻酌一点都不意外。
他本想问“这种地方适合约会”?但转念一想,主城估计也找不着什么正常的活动,席问归大抵也不知道寻常的约会该做什么。
“要压吗?”
“我不赌博。”闻酌凉凉地掀起眼皮。
很多时候,闻酌要比大部分人遵守规则。
席问归见他拒绝,也没了想法。
“看来压我们古吉拉的观众有些少了,可不能因为她是一位女士而轻看了她,她可是来自黑森林!”主持人在赌盘周围探头转悠,“押注的最后三十秒,还有人吗!?”
“压她。”
席问归听到冷淡的两个字,差点以为听错了。
“不是说不赌?”
“我没赌——又不花我的钱。”
“……”
席问归不意外闻酌会这样说,已经习惯了对方偶尔的小恶劣。他如闻酌所愿上前,在倒计时结束前最后几秒直接压了三万积分下去。
“嘶!”主持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位新观众面生啊,出手阔绰!”
吹捧了会儿席问归,主持人就回到原位上:“好了,比赛即将开始——”
席问归也回到闻酌身边:“我还以为你会压费允笙。”
闻酌摇头,从费允笙的言行包括走路姿势来看,他甚至都未必能熟练地开摩托,更别说比赛了。
“他会死。”
面对认识的人,闻酌轻飘飘地下了断定,看起来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事后赌注分我一半。”
语气平淡得好像已经确定了最后赢家。
旁边听到的观众啐了口,显然和他们投注不同:“没眼力见的家伙们!”
“开始!”
摩托飙出去的那一刻, 闻酌清晰地感知到费允笙投过来的一束目光。其实主城这样的光线,再隔着距离与头盔,理应是感觉不到对方表情的。
但闻酌却清晰地感受到这束视线里的错愕、羞愧还有退缩。
费允笙已经进了要命的赌局, 此刻退缩是要人命的。
他只看了一秒, 就不可置信地收回目光, 裹在手套里的双手紧紧攥着把手, 车速也在瞬间飙到了极致。
他好像在看前方, 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他踏上列车的时间并不算多,印象深刻的人也不多,早先杜苓算一个,可她后来死在了副本里。
再者闻酌算一个。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到闻酌在观战自己的时候, 有一种做错事被家长抓包的羞愧感。
转弯的时候他甚至忘了稍稍减速, 而是十分危险地微微偏头看了眼, 闻酌已不在原位。
也是, 闻酌和席问归那样的性格, 应该不会太在意他这个萍水相逢的乘客,也许都不记得了。
突然,“砰”得一声巨响炸在耳边!
他惊得猛然回神,身后试图阴他的那个人因太专注他, 被那个突然出现的女摩托手猛踹一脚,直接连人带车翻滚出十几米远, 直接爆炸!
火光冲天,但好像除了他无人怔神,路两边的欢呼叫好声反而更甚了。
初始地是有直播大荧幕的, 虽然效果比不得现实里的投屏,但也算不错。至于影像全靠主持人坐在摩托后面穿梭在塞车队里跟拍, 以及每个站点的摄像师。
他喊下开始的那一刻,大多数人都聚集到了荧幕前,也有人亢奋地在路两边追着车欢呼。
“装备还挺齐全。”
“嗯。”席问归拉住闻酌逆着人群走,“有个绝佳的观赛位置。”
“谁告诉你的?”闻酌冷不丁地问。
“……尚浩。”席问归老老实实交代了,“我想带你出来转转,但不知道去哪里。”
没听到闻酌的回应,席问归捏捏他的掌心:“别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闻酌心平气和地反问。
席问归也不知道。
不过他品了一下,大概跟他之前酸别人靠闻酌太近一样,是在吃醋。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嫉妒了。
这个结论让他愉悦。
不过小鱼崽的心情更重要。
“他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弟弟,什么都不是。”席问归说,“他只是一个……”
闻酌:“一个什么?”
席问归想了想:“一个知道名字的人。”
一个知道名字的人,聂松曼也是此类。
也许是因为他一直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上,又也许是他的肉|体湮灭已久,所以属于人类的情感早已消亡。
即便长出新的血肉,有了重新跳动的心脏,他也没有重新“爱”人的能力。
他是没有朋友的,在他这里只有三类人,一是陌生人,二是知道名字的人,三是闻酌。
只有闻酌是特殊的,他们之间不仅仅是“爱”,若只是爱,最开始他就不会偷渡到现实去领养年幼的闻酌。
而是一种更深更久远的羁绊。
闻酌由着席问归拉进一个电梯,四面都是铁锈,一侧还能观光,只是隔着监狱一样的栏杆。
这个电梯是有人看守的,非特定的人不给进,不过尚浩应该是打好招呼了,他们一路通畅无阻。
他们来到楼顶,一共九十九层,一出电梯就有人给望远镜,同时楼顶上还有更大的露天荧幕,遮挡暴雨的被巨石压住杆子的大号遮雨伞,以及更新更庞大的赌盘。
这所谓的车赛已然成了主城的一条产业链。
“这栋大楼就在车道的最中心位置,赛车道以起始点开始,一直向最外圈出发再一圈圈地向内圈收进,然而回到起始点。”
“而我们这里,就是最好的观景位置。”
一旁的人自豪地跟朋友介绍着,仿佛这里是什么高级会所,但周围的环境分明破败不堪,堪堪到小腿的护墙都是原滋原味的灰色水泥色调,人群中央还有一个破了的大洞,截断的水泥钢筋暴露在空气中。
旁边还有男郎女郎端着一托盘的香槟等候,除了环境不怎么样,一切竟然有模有样。
闻酌接过望远镜,走到楼边瞄向赛道,又两辆摩托因碰撞而爆炸起火,两个赛车手尸骨无存。
下面的人在玩命,而耳边的人却在看戏。
符合“乘客”的调性。
恶止不了恶,只会延伸出更深的恶。
“喝酒吗?我请。”
闻酌放下望远镜,瞥了眼身侧搭讪的男人。
虽然主城每天都有新人进旧人出,但这种老居民的娱乐场所看到新人进来还是比较稀奇的,因此他俩一来就吸引了不少注意。
“出门在外,最好不要喝陌生人递来的酒。”闻酌声调冷淡。
“哈哈哈哈哈——”来人愣了一下,顿时大笑起来,“你是什么小姑娘啊?”
这话倒没有挑衅的意思,但嘲笑之意溢于言表了。
闻酌没有生气,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给你三秒,滚。”
来人下意识就要开骂,却对上闻酌旁边那个打伞男人冷冰冰的眼神,不自觉地瑟缩了下。他能在主城活这么多年,全靠自己的直觉。
有些人,不要轻易招惹。
闻酌并没有在意周围的动静,他重新抬起望远镜,镜头锁定在疾驰的费允笙身上。
即便隔着几百米的距离也还是能看出来,费允笙已经到极限了,然而却还有七位赛车手幸存,离终点还有三千米距离。
此刻,费允笙头盔里的脸上全是汗,眼前的视线也模糊一片,只能隐约看到前路的轮廓。
他都快握不住车把手了,两条小腿也开始止不住地抽筋。有一瞬间他几乎都想不起来在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参加这个玩命的车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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