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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哑巴(犹姜)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少年的哭声渐渐平息下去。
宋泊简依旧保持刚刚的动作,细细安抚。直到感觉到怀里的少年微微别过身子,稍稍放手,看少年把被子掀开,露出脑袋。
被暖气和眼泪闷了这么长时间,脸上飞上红晕,胡乱沾着泪痕。因为还没完全缓过来,身体依旧在不自觉的抽抽。
把胳膊也从被子里拿出来,他把那张纸举到宋泊简面前。
少年已经很用心保护这张纸了,但真的就是一张纸,难免有折痕。现在举起来,发现自己拿着的地方微微发皱,就把褶皱的位置放在手心里,两个手并在一起用力按压,似乎想把褶皱抚平。
但压了一会儿,把手拿开,纸张还是皱的。
巫澄小心看向宋泊简,眼里满是歉意,尚且含着泪水,因为身体颤抖,薄膜似的一层泪水跟着泛起涟漪,终于划破眼眶束缚,顺着眼角滑下去。
看出少年对这张纸的重视,宋泊简跟着用很重视的态度对待这页纸,他接过纸张,起身用书本压了一会儿,又把恢复平整的纸张递给巫澄。
毕竟是墓志,巫澄以为是很重要的东西,觉得自己弄皱了很不好意思,才把东西还给男人的,没想到男人压平了又给了自己。
他接过那页纸,接着看宋泊简。
哭的时候就在担心,男人会不会察觉出自己的奇怪,会不会逼问自己。但当时男人只是安抚。
现在不哭了,担忧又不自觉涌上来。
但男人只是看着他,指了指他的喉咙,露出询问表情。
哭了太久,纤细脖颈还绷着,随着每一次细微抽搐颤抖着,现在被指了喉咙,喉结不自然的上下滚着。
他在问自己能不能说话。
巫澄对上男人的目光,摇头。
男人没有追问,又指着纸上的字,接着露出询问的表情——巫澄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抿唇看着男人手指下的文字,无数个念头在心里奔腾。
最后,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男人很明显的疑惑。
巫澄心脏跳得很快,没完全消散的激动心情再加上紧张,他几乎不敢呼吸,点了纸上的一个字,点头。又点了一个字,摇头。
于是宋泊简明白了。
是有些字认识有些字不认识。
汉字有自己很稳定的体系,一千多年始终在发展变化,从小学着简体字的人多少能认识一点,但一些变化太大的字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说了谎,巫澄心虚,僵硬到极致。
但男人依旧没有追问,巫澄感觉到他的手又放在自己脑袋上,轻轻摸了摸。带着满满安抚意味。
男人不觉得自己认识这些字很奇怪。
要么对此一无所知,要么就是他也认识。
纸是从他双亲房间拿出来的,而男人房间也有很多书,他对此一无所知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就是……他也能看懂这些字。
巫澄脑子乱乱的,察觉到男人出去,就呆坐在床上傻看着纸上的文字。
看着看着,又撇撇嘴,掉了几滴眼泪。
自己未及冠就去世,父皇很难过,给自己取字为“澄”,他们挑了离宫城很近的地方埋葬自己,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一同埋入地底陪伴自己。墓志是母后题的,字却是太傅的字体。
巫澄看着都能想到自己死后她们的难过,想到父皇母后寻找自己陵墓安葬之地、母后怎么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母后怎么亲自提笔给自己写墓志,太傅又是怎么一笔一划临了墓志给工匠篆刻。
现在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他们应该也已经不在了。
可自己好像山间砍柴的烂柯人,再睁开眼,已是千百年后,再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了。
对着墓志伤心时,男人又回来。
巫澄仰起头。
男人递过来一杯水,还散着热气,腾腾扑在巫澄脸上,蒸得眼睛舒服不少。
也不是完全没有认识的人。
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把纸放在一边,接过水杯抿了两口热水,哭到嘶哑的嗓子被热水滋润,舒服了不少。
巫澄把水全部喝光。
男人把水杯接过去,顺手递过来一颗奶片,抵住巫澄嘴唇。
巫澄下意识张嘴含住,感觉到奶香味在嘴里散开。
和上次那个甜甜的糖不一样,不是很甜,但奶味更浓。
他微微一愣,看男人拿着杯子,对他晃晃,露出询问的眼神。
巫澄摇头。
男人就拿着杯子出去。
巫澄接着低头看纸。
情绪被热水打断,嘴里的糖果满是浓郁奶香,他自然想到给自己这些的男人,倒也不是那么绝望了。
巫澄只是愣愣出神。
但也没有多久。
男人又过来,跪坐在床上,招呼巫澄看过来。
等巫澄刚一仰头,热毛巾啪叽盖在他脸上。
厚实毛巾沾了水更显厚重,刚刚好的温度,蒸腾着按摩少年脸颊。巫澄闭上眼,感觉到男人一手扶住自己后脑勺,一手按住毛巾,轻轻给自己擦脸。
眼泪原本干在脸上,紧绷着很不舒服,现在被热毛巾蒸湿,很轻易被擦去。
毛巾拿开,少年的脸被热毛巾蒸成粉色,眼皮肿得像剥了皮的荔枝,滚圆又水润多汁,底下一双眼睛荔枝核一样,乌黑水亮,软绵绵的看着自己。
宋泊简没忍住,伸手剐蹭了下这颗软甜多汁的小荔枝。
嫩嫩表皮颤抖一下,热乎乎湿漉漉的贴着他的指节,好像再用力一点就会破开似的。
少年可能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受惊似的,忍不住眨眼,睫毛上下纷飞。
宋泊简松了手,示意他躺下,从抽屉里翻出眼罩,给少年戴上。
眼前被罩子遮住,微微泛凉,刚刚哭了太久,眼睛酸疼热涨,却被这个刚好的凉意击退。
所有不适都被男人熨帖的舒缓,巫澄渐渐平静下去,手指也渐渐松开,刚刚一直拿着的那页纸轻飘飘落在床上。
宋泊简低头仔细看了一眼。
确实是鸦岭镇那座古墓的墓志铭。
那座墓是父母毕业后第一个从头跟到尾的大型项目,那座墓很大,里面的东西也多,发掘工作持续了十几年。
自己也在那里出生,自己出生后母亲就没再去鸦岭镇了,而是留在A市进行研究修复工作。
耳濡目染之下,宋泊简对那座墓也非常熟悉。
自己安抚巫澄的这段时间,奶奶已经把父母房间的书放在书架上了。
宋泊简在其中一个格子前站好,随手拿起本日志。
那是一座规模宏大的亚字形大墓,根据墓志铭可以得知墓主人叫幼清,所以那座墓的官方名称叫“南初幼清墓”。幼清身份尊贵,母亲是皇后,舅舅是大将军,从小就非常聪明非常受宠。但身体不好,没有及冠就去世了。去世后,皇帝皇后非常舍不得这个小儿子,不仅陪葬了大量珍宝,还把他的墓地放置在宫城外不远、站在皇宫就能看到的地方。
南初是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国家,诸侯分裂割据杀伐不断,因为年代久远又过于动荡,史书资料留存下来太少,一开始历史学家对这个时代了解都不多,对南初国更是知之甚少。
直到鸦岭镇这座墓横空出世。乱世征战,陪葬品没什么金银,大多都是在当时没什么价值但死者很喜欢的礼器、书画,偏偏就是这些在当时不值钱没价值的东西,过了一千年后,成为大家了解那个时代生活习俗的重要资料。
宋泊简认真回想这座墓的所有信息。
除了这座墓是在鸦岭镇,巫澄从小长大的地方外,找不到任何能让巫澄情绪激动的地方。
可当时在金沙县医院被李翠枝巫守财堵着的时候,巫澄情绪都没有那么激动。
宋泊简又低头看一遍这个墓志铭。
墓主人叫幼清,未及冠就去世了。
但他去世后,他的父亲给他取了字。
叫“澄”。
而南初国国主姓……
宋泊简重新翻开南初纪事。
这个墓主人,也叫巫澄。

下午,宋泊简带巫澄去医院做最后的检查。
医生拿着CT结果,告诉宋泊简:“从各项检查来看,他好像只是单纯的外伤,脑部功能没有任何损伤。”
宋泊简:“他能发声,也能听清楚声音,但不会说话也听不懂我们说话,而且情绪波动很大。”
医生疑惑,“会不会是心理问题?要不转去做个心理估测?”
宋泊简心里一沉,又摇头:“他听不懂我们说话,字也没有完全记起来。”
听不懂也不没完全认字,也没办法做心理测评。
医生一愣,再次看面前的少年。
才十八岁,乖乖坐在椅子上,素白的一张脸,有些害怕似的垂着头,眼睛肿肿的泛着红,睫毛不停颤抖着,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心软:“按照你说的,他失知症状有所好转。”
宋泊简点头。
一开始少年很明显什么都不懂,但这几天过去。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洗漱自己吃饭,能独自解决日常生活里大部分事情了。今天更是认出一些字,还因为墓志铭发生明显情绪波动。
医生叹气:“那就慢慢来一点点教吧,说不定其他症状也会好转。”
现在也就只能这样了。
宋泊简点头:“嗯。谢谢医生。”
医生摆手:“没事,慢慢来吧,你弟弟好像对陌生环境很警惕。”
我弟弟……
宋泊简低头看坐着的巫澄,朝他招手。
巫澄很听话的起身,站到他身后。
确实对陌生环境非常警惕。
宋泊简伸手摸摸他的头,揽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
巫澄听不懂这两个人在说什么,但感觉到男人的动作,意识到自己的紧张害怕根本没逃过他的眼睛。
但他记得这个人,昨天就是见到他两次后,被带去躺在那种小床上。
巫澄不喜欢他,不想看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还要带自己过来。
即使完全是被宋泊简揽着往前走,但巫澄脚步还是越来越慢。
直到宋泊简带他上了电梯,直接下到一楼。
意识到少年的眼睛一下亮起来,脚步也轻快起来,宋泊简疑惑看过去。
巫澄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不一样,但能不去躺那种小床感受那种不由自主的感觉,他心里高兴,于是指指三楼,又笑着对宋泊简摇摇头。
他早上哭太久,即使敷了眼睛,现在也还是肿肿的泛着红,现在又弯起来,带着纯粹的开心,认真看着自己。宋泊简飞快明白他的意思,随之而来的就是心下一软。
见了医生以后就要去拍不喜欢的X光和不喜欢的CT,他厌屋及乌不喜欢医生,刚刚在看诊室才这么紧张警惕。
现在发现不需要去三楼放射科,就高兴起来。
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眼睛跟着少年弯起来。
宋泊简伸出手,又揉揉巫澄的脑袋。
回家之前,宋泊简带巫澄在超市采购一番。
各种食材水果挑好,又带着少年到零食区域,示意他自己挑。
巫澄现在已经大概明白,这种花花绿绿的包装都是可以吃的!男人是要让自己拿想吃的东西!
但他都没有吃过,也不知道都是什么味道的。现在看着这高大架子上满满的东西,思考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从何下手。
宋泊简叹了口气,随手拿了些自己爱吃的,放在购物车里。
他带着少年一路走过去,装了满满一购物车。
回到家,看到奶奶正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着电视剧,奶奶却没有看电视的样子,而是愣愣转头看着门口的位置。好像看到他们才缓过神,招呼:“回来了?”
宋泊简点头,把袋子放在门口。
巫澄跟着男人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换上鞋,再去浴室洗手。
洗完手宋泊简把东西放到冰箱里,该保鲜保鲜该冷冻冷冻,还洗了水果端出来给奶奶吃。
他做这些的时候,巫澄从自己那个袋子里拿出一包曲奇饼干,跟在宋泊简身后。他以为男人把那个袋子里的东西放好后,会把自己袋子里的东西也放好,所以想提前拿出来方便男人收拾。
但男人显然误会了什么,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扯开,又放到他手里。
巫澄茫然指指地上的袋子。
宋泊简看了一眼,又朝他摇头。
巫澄就拿着扯开的袋子,跟男人去沙发上坐下。
电视剧还在播着,奶奶看都没看。好像她本来就不爱看电视,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总会想到自己早逝的儿子儿媳,所以找个事情做一样。
现在宋泊简回来,她自然和宋泊简说话:“要不还是先让他和你睡一起吧。”
宋泊简看到奶奶很差劲的脸色,意识到她可能是收拾东西时睹物思人了。他说:“好。那个房间先放着吧。”
奶奶没说话。
宋泊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身边坐着的巫澄。
少年几乎要陷在沙发上,背还是挺直,微微低头,手指捏着饼干,小鸡啄米似的咬一口、再咬一口。
奶奶点头,又问:“去医院检查出什么了吗?”
“能发声也能听到说话,不能说话可能是心理问题,医生说先慢慢教。”
奶奶皱眉:“一点都不会说?”
宋泊简点头。
奶奶拧眉,眼神复杂。怜惜沉痛厌烦,最后又回归一潭死水,她接着看电视剧。
这边巫澄吃了两片饼干,就把这个脆香甜蜜东西放到一边。
但放到一边,又被这个味道吸引,忍不住又拿起一片,双手抱着慢慢吃。
宋泊简陪奶奶看了会儿电视,心里还记挂着巫澄的事,又知道奶奶对巫澄的态度,不想在客厅惹奶奶嫌,起身带巫澄回房间。
巫澄自然是怎么都跟着他,抱着饼干跟他回去。
宋泊简拖出椅子,和巫澄面对面坐着。
他指指巫澄的嗓子,又指指巫澄的嘴巴。
巫澄心下惴惴,并不说话。
看到男人张嘴:“啊。”
巫澄愣住。
这么简单的单音节,他能听明白,自然也就明白男人的意思。
宋泊简又重复一遍。
巫澄抿紧嘴唇,又在男人鼓励的目光下,张嘴。
他想跟着男人的指示发出声音,但张嘴的瞬间还是想到自己醒来的第一天。
自己说了话,但是没人听得懂,他们会害怕,他们让自己跨火盆,把自己摁在地上,用柳树枝打自己,之后还把自己关起来。
嘴唇抖动,嘴巴学着男人的样子张开,却只发出短促气音,很快就消散在空气里。
巫澄也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紧紧闭上嘴,小心翼翼看男人。
男人并没有不高兴,也没有不耐烦,只是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是鼓励。
他拉住自己的手,放在他喉咙上,又示范一遍:“啊。”
拉住自己的手很热,手心里的脖子也是热的,男人发声时,喉咙在自己手下颤动着,蚂蚁爬行似的,让巫澄感觉有点痒。他不自觉用力,和脖颈贴得更紧。
这么重要的地方,男人没有一点防备,拉自己的手贴上去。指尖甚至能感觉到男人颈侧不断跳动着的脉搏。
巫澄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男人的脉搏,一下下跳着。指尖男人的脉搏和耳边自己越来越大声的心跳逐渐合在一起,巫澄眼睛都红了。
他不自觉跟着张嘴,小声:“啊。”
声音轻软,像瓷器上那层白釉,透亮。
原本装在房间里方便自己看电影的投影仪现在有了新作用。
宋泊简也不确定巫澄知道多少不知道多少,能听懂多少又能理解多少,索性当做他没有任何基础。下载了幼儿早教视频,用投影仪放大给巫澄看。
巫澄是个非常听话非常惹人喜欢的学生,他坐得板正,认真看着画面。
余光看到旁边男人推门出去,认真跟着念的巫澄好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软下去。
他看着关上的门,把手掌摊开放在腿上,低头认真看自己的手,指尖不自觉蜷起。
手就是自己的手,但指尖好像还留着刚刚的感觉。男人有力的脉搏穿过皮肉,顶在自己指尖,沉稳跳动着。
手指还是完全蜷起来,巫澄默默握紧拳头,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仰头看男人让自己看的画面。
要学会说话,要赶快听懂他们的语言,这样就可以和男人对话了。
自己才能搞清楚现在的一切。
而且男人很相信自己。
自己也不能辜负他的相信。
但看到画面,巫澄还是忍不住皱起脸。
几个脑袋很大的小人,看上去奇奇怪怪还有点说不出的丑陋。他们围在一起,用很夸张的语气说话,而且一再重复,幼稚尖细的声音吵得巫澄有点难受。
忍不住又想起男人和自己说话的声音。
说话声音不大,声音又很好像战鼓低鸣,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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