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手指上的血肉又腐败脱落，露出白色指骨。
程雯将洗干净的衬衫递给他，手指剧烈发抖，勾住对方鲜血淋漓的骨骼。
“军部围攻的时候，不管成功与否，你记得都要逃。”路天宸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白骨森森的手，“无论因为什么，你在共生会做了不少事。犯下的罪足够你在军部监狱过下半生。”
“逃出去，在东部边缘星系，我在一个位置偏远的自然星球上偷偷买了一个度假屋。”
“我们以前说好要去那种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度蜜月的，你记得吧？”
“无论以后如何，好好躲一躲风头。”
“……我记得。”程雯艰难说道。他想要开口，却看见路天宸裸露的指骨上开始重新长起血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回眼中的雾气，向后一步，退回原位。片刻后，路天宸的身体恢复如初，从他的口中重新传来成蝶塞西尔的语音。
“我想联邦的军部短时间内也很难确认基地的位置。”它笑着说道，“等我换了新的身体，他们再来就正好。”
“整个首都星上，最麻烦的人就是陆绎。他似乎和我喜欢的新身体关系不错。”
“不过，他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了多久，我又帮了他一把。”
“应该今晚……就能收到他的死讯了。”
“路天宸。”凌晨三点, 首都星军部灯火通明。
司令部元帅张玲羽看着手中的调查报告，神情严肃。
“他是天宸娱乐公司的创始人，人脉很广, 也是容家家主容妍的好友。”她面前的光屏中, 首都星警卫队总队长详细报告道, “冰火竞技赛的举办方、深空漫响兴旺乐队以及于天天，都隶属于这家娱乐公司。容靡作为星网歌手时本来也打算签约去这家娱乐公司名下的，但容靡没有通过面试。”
“容靡的父母知道容妍不喜欢通过关系进公司的人, 怕硬走关系进了天宸娱乐反而不利于容靡的发展，所以最后让他去了幻影和弦。”
“冰火竞技赛事故后, 我们确实仔细调查过天宸娱乐与路天宸, 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当时的调查结果显示冰火竞技赛的事故完全来自于导演的安排和他的相关人脉。但……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是巧合。”
“而且，我们即将开展行动的游乐园也正由天宸娱乐经营。”
“查阅游乐园项目资料时，我们发现了一年前, 由路天宸的秘书程雯上传的追加建造图纸。”
“图纸形状与游乐园吻合，但……是与游乐园区毫无关联的建筑设计图。”
张玲羽：“……”
“陆绎？”她坐在会议室内, 对面的座位上打出陆绎的全息投影。
陆绎快速浏览图纸，与容靡和阿银带来的探查信息进行比对。
“是游乐园折叠空间的手绘示意图。”片刻后，他开口说道, “画得粗糙，唯一的标注是空间折叠器的位置。”
“可能是为了示警。”
“东西留好, 行动结束后推后调查。”张玲羽语气凝重。
“这次行动由陆绎全权指挥。”
“除我和陆绎以外的其他任何人向你们发送的命令, 一概不应。”
“我倒是要看看……军部里藏了多少蛀虫。”
警卫队长：“是！”
“我们的机甲、飞行器与小型星舰都已经准备完毕, 在游乐园附近隐藏待命。”他看了一眼通讯器, “我们正以附近发生有害气体泄露为理由疏散附近的居民。”
张玲羽正要说话, 余光扫过陆绎的手掌，声音忽然一顿。
上将的皮肤苍白, 拉过光屏时，手背上露出了密密麻麻的深黑色纹路。
“不是大事。”陆绎转眼看她，收回手掌。
从刚刚收到容靡受到袭击的消息后，上将的脸色就一片冰冷。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袭击行动的布置与准备上，并未分心，“检查武器设备，准备行动。”
陆绎站起身，关闭光屏。
他已经来到距离游乐园基地最近的一处空港内。
从军部调来的小型星舰正要启航。
陆绎踏上星舰舷梯，眉头紧皱，抵着唇咳了一声。
他手背上的黑色正在快速蔓延，逐渐连成一片。
今晚没有月亮。
首都星街道上，陆天行站在陆绎的公寓门前，抬头仰望夜空。
“我记得……小绎最初出现二次觉醒预兆的时候也是这种阴沉沉的天气。”
“它们说，暗无天日的战区突然升起月亮……许多同类死在冰封的月光下。想想还真风光啊。”
陆天行踏上公寓门前的草坪。
“那时候，我还不是一个满心仇恨的懦夫。”
夜色中的公寓一片安静。陆天行算了算时间，确认就算中午时少打了一针，但连着两天注射进入陆绎体内的药物已经发挥了该有的作用。
那是会迟缓发作的高浓度冰蝶毒素。
他进入公寓，看见的应该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陆天行穿过草坪，踏上阶梯，象征性的敲了敲门。
他已经准备好在没有得到回应后破门而入，并未注意自己身后的阴影里，有一道身影正在潜伏靠近。
大狮子桑德尔隐没在公寓边的树丛里，又厚又大的肉垫踩在草坪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陆天行低头敲门时一扑而上。
陆天行毫无防备，头朝下被扑倒在地，额头狠狠磕上阶梯，直接昏了过去。
奔雷狮桑德尔沉沉压着他的身体，并未放松警惕。它锐利的犬齿抵住陆天行的脖颈，擦破了他的皮肤。不远处的航道上，一架飞行器正在快速靠近，前方的照明灯正打在狮子与陆天行身上。
“……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啊？！”陈书率先从飞行器上跳下，目瞪口呆。垂耳兔戴蒙从狮子刚刚躲藏的树丛中向外跃出，快速跑向自己的主人，叽叽叽叽叫个不停。
一名身形高挑、身穿白大褂的青年紧接下了飞行器。他快走两步，越过陈书，不动声色挡住对方的身形，而后在看见公寓门前的情况低骂了一声。
“先报警。”陈墨一眼就看出这只奔雷狮肯定是军团人养的战宠。
狮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在陆绎公寓面前袭击访客，他叮嘱了陈书一句，心思却并未放在这件事上，而是拉开通讯光屏，咬牙道，“陆绎人呢？！”
“冰蝶毒素根本还没控制住，我回医院配强效解毒剂的功夫……人去哪儿了？！”
“……什么冰蝶毒素？”陈书一把抱起自家战宠，神色一变，一边报警一边追问道，“哥你说什么？！”
他想着今天来接戴蒙，但容靡的通讯却一直没有打通。正好碰到平常整日在研究所泡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亲哥要来陆绎的公寓，陈书担心容靡也担心兔兔，干脆蹭上了陈墨的飞行器。
来的一路上多少还有些尴尬。
陈墨比他大九岁，在陈书才刚刚小学毕业时加入科学院保密实验项目，直到陈书成年，期间几乎没有回过家。陈书高中毕业选读军校那一年，陈墨的实验项目终于结束，回家后看到陈书报考军校，一度试图阻止。
他从事精神力相关研究，和研究冰蝶的团队也有合作，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前往战区，面对那些危险的生物。
兄弟两人时隔多年第一次有时间好好交流，却为此大吵了一架。之后陈书就读军校、前往校区，陈墨也仍旧把大量时间用在研究院，每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也因为两人不太亲民，因此虽然哥哥和陆绎关系不错，但陈书和亲哥的社交圈毫不相干，从来没被哥哥带着来见过陆绎，也就在认识容靡以后虽然也见了上将几次。
但每当他单独和陆绎相触，都有点说不出的紧张。
就好像在见军团中的上级一样。
他知道陆绎的身体不好……但……没听说过陆绎需要喝冰蝶解毒剂啊？！
这种东西……一般不都是刚刚和冰蝶战斗完、接触过冰蝶毒腺中毒受伤之后才会用吗？！
陈墨暂时腾不出心思回答弟弟的问题。他拨打陆绎的通讯，却只收到了自动拒接的信息。
陈墨的神色微变。
大部分情况下，这代表着陆绎的通讯器切入了战斗频道，自动屏蔽一切外来通讯。
他对游乐园基地的事一概不知，但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但这里可是首都星！
他抬起头，看见航道上闪过警卫队特有的红蓝色灯光。
警用飞行器今晚来得很快，从上面跳下来的警员面孔稚嫩，像是才刚毕业不久的实习生。
实行警员业务还不太熟练，但听说这里是陆绎上将的公寓，有可疑人员被军团战宠在上将的公寓前扑倒后，立刻拿出了对穷凶极恶的罪犯才使用的沉重能量限制手铐。
他和同伴给陈书陈墨两人做了笔录，又留了两人的联系方式后立即将陆天行带入警用星舰开回警局。
陈书抱着兔子，面露担忧。
“……陆绎上将和容靡都不在家。”他已经从自家战宠叽叽叽的叙述里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上将让奔雷狮守门，看到陆天行就把他控制住……”
比起陆天行做了什么，他更在意陆绎和容靡去了哪里。
打不通容靡的通讯让他实在有些不安。
“先别想这些。”陈墨神色严肃，转身拍了下弟弟的肩膀。
“赶紧回家。”他说道，“晚上不安全。”
实习警员独自出警，身边却没有资深警员随行……如果不是首都星警卫队的人都被抽调执行任务，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天空之上，乌云堆积。小型星舰从层叠云层上方驶过，引擎的巨大轰鸣声引起不少人仰天寻找声音的来源。
然而首都星附近来往的贸易星舰很多，也有不少有钱人家配置了私人星舰。大家并未大惊小怪，抬头张望片刻，没有看见任何影子，也就又移开了注意力。
星舰内，陆绎将手里最后一灌冰蝶解毒剂一饮而尽。
这几瓶解毒剂缓解了冰蝶毒素的发作时间和进程，却没有办法真的将毒素清除。
上将的手掌已经彻底被毒素染成黑色，他只垂目扫了一眼，快速估计毒素彻底发作的时间。
只要能在毒素彻底发作前完成游乐园基地的袭击，就来得及。
陆绎的鼻尖似乎仍旧能闻到属于容靡的、浓重的血腥味。
他的神色一片漠然，却在心中厌恶在知晓青年不会有生命危险后，就听从了容靡的建议，履行一名指挥官责任的自己。
也厌恶因为精神域的伤病、因为实力有限，所以必须做出选择的自己。
负面情绪如不散的阴云，升起后便再没有落下。尽管如此，陆绎的思路仍旧缜密镇静，快速在通讯频道中下达着指令。
“报告，到达指定坐标。”担任星舰驾驶员的第一小队副队长孙童回头说道，“已经看到目标建筑物。”
“游乐园摩天轮位置，主炮管调整瞄准——”
游乐园周围，首都星警卫队已经蓄势待发。
他们已经收到了陆绎发来的游乐园基地详细布局示意图。几架重型突击几架已经悄然就位，埋伏在游乐园中隐藏的空间折叠设施周围。
分针指向十二，秒针归拢，午夜悄然降临。
阴沉的天空幕布上，现出不同寻常的银色月亮。
第63章 游乐园（七）
基地内, 银狼藏在一架安保机器人的底座缝隙中，跟着负责调整防御设施的安保队成员进入最后一间防御系统操作室。
这名安保员在几个小时前就负责检查过防御操作室。他原本已经归队执行巡逻任务，但刚刚又收到了调整基地安保参数的命令。
安保员仍旧带着刚刚就跟着自己的两架机器人以做心理安慰。
今晚基地内异状频发, 他心里有些不安, 一路刷开操作室大门后疑心疑鬼四处张望, 总担心自己像之前那一位同事一样被人从暗中袭击。
为了防止这件事发生，他还特地调了好几台安保机器人跟着自己。
“电脑主脑……正常运转。”他进入操作室，一项项确认指标, “防御墙状态……开启……强度上调至最高……——这样就算是军部派星舰来轰击也要上好几分钟……外面的光怎么忽然这么亮？”
安保人员操作到一半，忍不住转了下头。
他身侧开着一面窗户, 月光透过窗户洒下。
但他记得刚刚走入大楼时外面还是阴天啊？！这一会儿乌云就散开了？
安保人员神色迷惑。
今晚的月光是银色的, 格外的亮，亮得让人有些害怕。他不自觉向外张望，看见高空中悬起一道圆月。月光并未落向地面, 而是悬停在了半空。
……那里是基地系统透明防御墙所在的位置。
月光积在防御墙上，而后好像漫过塑料薄膜的液体, 向内缓慢渗透。
安保人员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熬夜加班出现了幻觉。他探头向外确认情况，于是彻底背对了安保机器人。
因而并未看见一道与窗外月色同样的银亮光芒从机器人底部一闪而出。
是狼把精神力搓成圆球, 像扔雪球一样扔了出来。
“嘭！”拳头大的凝实银色光球重重砸上他的后脑，安保人员眼前瞬时一片黑暗, 昏倒在地。
“嘟嘟嘟——敌——袭——……”周围的安保机器人同时调转枪管。但紧接着, 一道接一道的银光闪过, 几架机器人被状态良好的银狼打得七零八落。
阿银锐利的狼爪劈开机器人外壳, 剖开它们的炮管, 动作间刚刚自己勉强止血的伤口再次撕裂，滴落大片的红色。
狼不太在意自己的伤口, 它知道就是面前这些东西打伤了容靡。
阿银：“嗷！！”
它勉强泄了愤，而后轻巧跳上操作台，歪头辨认了一下光屏上的字符。紧接着伸出狼爪，干脆砸下防御系统关闭按钮。
“嘟！——游乐园基地防御系统关闭！——”
提示语从光屏上弹出。
同一时间，游乐园基地的所有广播也发出警告：“提示——游乐园基地防御系统关闭！——”
“提示！——”
狼并不在意游乐园基地内的广播。
它关闭防御系统后，立即离开操作室，向着主塔地下层奔去。
墙壁内的扫描摄像头第一时间捕捉到这团银色，纷纷发出警报。无数安保机器人随之向银狼的位置涌来。
阿银浑身是血，奔跑的速度却很快。
它染着血色的毛发扬起，狂奔时脚下扬起银光，那光色又很快被它甩在身后，好像在身后卷起一阵银色的旋风。
军部行动已经开始，阿银只想去找容靡，除此以外毫无顾忌。
银色旋风裹挟着冰刃四散袭向跟在身后的安保机器人，快速奔跑的小团的银狼实在难以被激光枪射.中。
“提示！——游乐园基地防御系统关闭！——”
随着刺耳的警报音，基地的地面正发出隆隆震响。
“怎么回事！！”听见提示的安保队长诧异站起身，“我不是派费雷罗去检查防御系统吗？是弗雷罗误操作了？！”
“也可能是军部逃脱的那个人干的好事！”副队长叫道，“走！快去操作室！把防御系统重新打开！”
“队长！副队长！外面！快看外面！——”
银色的清辉散落而下，笼罩着了整个游乐园基地。地面与建筑外立面快速结上霜白，空气中浮动着冰冷可怖的气场。
冰晶凝结成的雪花落下，随着雪花降下的，是黑压压的军部舰队。
“轰——轰轰——”
游乐园四处传来仪器爆炸的鸣响，是重型机甲快速破开了空间折叠仪器，打开通路。
大量警卫队机甲不受阻碍地快速冲入园区，安保队长还没来得及发号施令，就被准确摸清位置闯入的警卫队人员控制住了行动。
随着月光散落，地面的颤动愈发剧烈。
基地中央主塔中，塞西尔诧异抬头，快步走向窗前。
全息投影设备将地面上的情况投在它的窗前。塞西尔神色微变，快速转身走向上层医疗室。就在还未走出房门时，听见塔楼上方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什么人毫不遮掩，横冲直撞地炸开了主塔中某间屋子的大门。
塞西尔：“……？”
“谁？”它深深皱眉，“……最好别是容靡。”
那是它最关心的载体。
塞西尔一边低声自言自语，一边快速向上方行去。
容靡曾经与死亡擦肩而过无数次。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刚刚成为主舰首席机甲师后不久，在随资源探索舰出航时遇到亚蝶袭击。
容靡的机甲被拦腰切断，驾驶室被亚蝶毒腺贯穿。他在医疗星舰上醒来时，来陪床探病的室友表情夸张地给他比划他当时受到的伤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