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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瑜飒飒)


林巍闭上眼睛假寐,耳朵听着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舌尖味蕾却已感受到了融化开的奶香和甜,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吃糖,好像都是被这个秦冬阳强迫的。
家里从来没买过糖,林巍对这食品也没向往,他对糖果的印象长期混淆于三大营养成分之一,真正体会它的味道,确实是从秦冬阳到身边来当助理开始的。
这人只要是出远门,皮箱之外总有一个随身的包,里面林林总总地装着牛奶和巧克力之类的东西,好像自己和自己的上级律师都是弱不禁风的人,饿个一顿半顿就能迎风而倒,需得随身携带补给之物。
因为这事儿,某次私下和秦大沛打屁的时候,林巍曾经当成笑话讲过。
秦大沛也附和他,“是!他小学毕业时我爷非得让我带他去看看天安门。傻小子一路都背个包,过会儿问我哥你渴不渴?再过会儿又问哥你饿不饿?后来把我给问烦了,兜屁股就是一脚!让你看天安门还是让你来当小伺候的?”
林巍记得自己大笑了一场。
此刻再回忆起“小伺候”这个词儿来,不知怎么,心里突然不太舒服。
“秦冬阳,”他仍闭着双眼,声音很轻地说,“你都跟谁出过门?”
秦冬阳已经喝了一半牛奶,听见这问,吐了吸管仔细想想,“我在本地读的大学,不怎么出门,除了我哥带我旅了几次游就是跟您出差。怎么了?”
林巍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秦大沛比秦冬阳年长不少,读了大学之后多忙自己的事,那时候秦冬阳还在中学里面死尅书本,兄弟两个能协调在一块儿的旅游次数也不太多,小孩儿包里这些吃的,除了秦大沛也就给过自己。
林巍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和秦大沛一样混蛋,总是欺负想示好的弟弟。
莫名其妙地心软了下。
常在峰脑门带汗地从吴局办公室出来。
于军正好路过,见状便笑,“常队挨批啦?”
常在峰摇头,“吴局还是新来的媳妇呢,不给留皮不给留脸地批人那种作风暂时还没露头!就是枸杞大红袍也挺够劲儿,一门给你倒。”
于军更乐起来,“哎呀,这是喝通透了!吴局真够坏的,给个大龄单身灌什么枸杞啊?”
“老龄单身别笑话人,”常在峰并不在乎下属这点儿调侃,“彼此彼此的事儿!”
“彼此啥彼此?”于军也不维护领导面子,“我可后继有人,常队还是抓紧时间。”
常在峰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过来干啥?”
“啊!”于军闻言就说,“找你。昨天半夜逮进来的那起寻衅滋事,有个小子毛特别刺,我怕一桐自己对付不了。不是常队嘱咐咱们好好照顾闺女?看看去不?”
常在峰听了立刻便往询问室走,甫一进门就把刚才跟于军开玩笑的脸揭了下去,黑着神情,立在问笔录的同事身边听过程。
“顾小江,你把态度放好点儿!”做笔录的是头年夏天新分到滨江分局的女刑警刘一桐,刚从警校毕业,年轻飒爽,虽然稚嫩了些,仍然被局里当成重点培养对象,省得将来遇上案情特殊的女当事人还得出去借调。
“大姐,”顾小江岁数不大,一脑袋蓝毛,神色特别不耐烦,“我也是受害人!受害人啊!你把我当罪犯来审,我还得怎么好啊?”
“嗓门大你就有理啊?”刘一桐喝他,“监控录像显示你们是互殴,什么受害人?”
“都看过监控了你还问什么问啊?”顾小江把脸歪了,“故意压我是不是?对方什么来头?有势力呗?”

一副小混子样。
常在峰知道刘一桐不怕耗,可是最近案子众多,人人都累,他舍不得把个女将栓在询问室里,于是伸手敲敲桌子,“什么势力?你这年纪还看黑道片啊?啥势力能渗进公安局来?让你好好说话就好好说话,小不点儿的崽子留个治安拘留的底儿,显得能耐?”
顾小江斜过眼睛瞅他,“又来个叔叔欺负我。都说了我是受害人!没听说过受害人还得治安拘留的。”
“咋受害的?”常在峰拽了椅子坐下,态度也不大耐烦。昨晚他跟吴局和大队长开会开到十点,不了解顾小江的情况。
“我好好地下班回家,没招谁没惹谁,那俩小子非得贱兮兮的凑跟前来骂我蓝毛儿,叔叔,是你能忍?”顾小江语气不好地说。
“你不就蓝毛儿吗?”常在峰早就觉得他的发色刺眼,顺口就说。
“是就能随便说?”顾小江还真不好对付,“这就好比咱俩不认不识,我上去就喊你‘大个儿嘿’,你乐意听?”
常在峰被这小孩儿逗起了兴致,不着急了,“也是。算他们寻衅,所以你就滋事了呗?”
“可没有。”顾小江哼,“只把态度给回去了。‘豆芽菜离我远点儿’!”
“挺有态度!”常在峰似在夸奖。
“必须的么!我师父说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非要嘚瑟,虽远必诛。”顾小江哼,“况且他是凑上来的,不远。”
什么跟什么?
常在峰有些玩味地看他,“侠客。然后呢?”
“不都看监控了?”顾小江更没好气,“然后他们就骂我,我也骂他们,他们先搡我,我就揍他们。是,我打赢了,那怎么着?等着他们欺负我呗?不能正当防卫呗?”
常在峰歪歪下巴,“一桐,给他念叨念叨正当防卫的定义。”
刘一桐又快又清晰地背诵了一遍。
顾小江仍旧满脸不忿,“我就是觉得生命安全受到了严重威胁,大半夜的,俩男的凑脸上来挑事儿……”
“大半夜的你在街上晃荡?”常在峰道。
“叔叔你行不行啊?”顾小江愤慨起来,“我都说了刚下班刚下班,能不能认真听听俺们小老百姓的话啊?”
常在峰不在意道,“啥工种大半夜的下班?”
“洗头房啊!”顾小江迅速地道,“怎么了?洗头工不是正当职业?我也想五点下班,师父万恶,不让。”
“哪家洗头房啊?”常在峰觉得这小孩儿挺好玩的,把他当成最近这段忙得转不开的日子的调剂。
“小野工作室。”顾小江答,“刚才都跟大姐说了。来一个人问一遍来一个人问一遍,车轮战啊?”
常在峰本来舒展的眉又蹙起来,下意识地要去摸烟,想起身边坐着刘一桐才放弃了。
林天野敲敲办公室门。
常在峰喊,“进来。”
林天野大剌剌地走进去,看看装模作样看文件的常在峰,也装模作样地给恭敬,“常队好啊!”
“有啥好的?”常在峰放了手上东西,抬眼看林天野,“野哥有事儿?”
“无事敢登三宝殿么?”林天野不想兜圈子,“店里的孩子昨晚下班跟人比划两下,贵局给逮着了,我过来给交治安罚款,接人。下面的兄弟怎么让我来跟常队说啊?现在都这程序了吗?”
“又是贵局又是兄弟,”常在峰使劲儿皱起眉毛,“拍民国电影呢?就想见面唠两句嗑。你嘴里这孩子不咋好摆弄吧?都到公安局了,鼻子眼睛全不都在正经地方,派头儿足得好像自己替天行道了一样。”
林天野闻言一笑,“孩子没念啥书,家里环境不太好,难免的。心眼儿不坏。”
“我们可看不着心眼儿。”常在峰说,“念书少家庭环境不好的人多了,也不是他试探法律边界的理由。监控录像我看过了,确实是对方先的挑事儿,那你这个孩子,顾小江,手也太黑了点儿,一打俩,自己丝毫都没吃亏,还一口一个受欺负了。野哥,这是洗头小弟啊还是请的打手啊?身手高强了点儿吧?”
林天野一点儿都不在意,“是他们先挑事儿就行了呗!技不如人还不老实,怪谁?手黑了咱包医药费,总比自己吃了亏强。常队这是对我的工作室有偏见啊?请不请打手,你就盯着查么!”
常在峰对他这种反应毫不意外,只哼了下,“所以就说什么读书少啊家庭环境不好啊都是借口,根本就是跟啥人学啥人。我对哪儿都没有偏见,高徒自己说的,在洗头房工作,师父万恶,剥削廉价劳动力,不让早下班。”
林天野仍笑嘻嘻,只不过多少有些不太自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当师父的自己行不正坐不端,没教好孩子。那怎么着啊常队?毕竟没够上轻伤害,你真把他给弄起来啊?还是非得在小屋里待到今天半夜,凑够二十四小时才行?说痛快话,到底让不让接人啊?”
“我就想劝劝你,”常在峰说,“没事儿管管自己身边的人。洗头工也别弄一脑袋扎眼睛的蓝毛,太个性了招麻烦。那孩子的臭脾气得捋捋,从小偷针长大偷金,今天没够上,习惯了狠以后不好弄吧?再说分局一天到晚忙成锅粥,少给国家添点儿麻烦。”
“行!”林天野应得痛快,“我们家去教育,好好教育。不给常队添麻烦!”
“还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种话,”常在峰打算放他走了,“别老跟本来就好勇斗狠的小孩儿说。忍一时风平浪静,戾气太重不利于社会和谐……”
林天野却突然翻脸了,“还怎么着啊常队?人顶到脸上骂我们得忍着,人要拿刀砍我们也惹着呗?他妈的横尸街头都没地方伸冤,为了和谐都去白死行不行啊?”
常在峰神色复杂地看向变了脸的林天野,讥讽地笑,“我还以为野哥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沉个屁沉!”林天野伸出食指点点他脸,“常在峰,林勇请你吃过饭的。你见过他活人。就算我爸他妈的是个社会渣滓,到底怎么死的,国家是不是该给家属一个交代?常队别跟我说为了和谐忍过去啊?”
常在峰抿上了嘴。
林天野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很霸道地说,“麻溜给你下属打电话,老子要领小江子走!”
常在峰望着他那阔阔的背,过去关了房门,掏出手机拨给于军,“让林天野交罚款吧!”
于军挂上电话,伸腿截住林天野的去路。
林天野的怒气已不见了,又露了笑,“于警官好。”
“又欺负我们常队一顿?”于军问他。
“咋污蔑人?”林天野给于军递烟,“是常队训我。”
于军推开他手,“局里没停下查,每次开会都提。”
“开会提啊!”林天野收回烟,叼进自己嘴里,意义复杂地道。
“不是啥案都好破的。”于军盯着他叼烟的样子,“滨江分局的破案率已经很高了,你得理解。”
“理解。”林天野玩世不恭地点头,“百分之九十九么!我不幸,是一小撮。”
“再难受也别总拿常队出气。”于军仍道,“他过得好?你不打听打听,他还有没有自己的生活?”
林天野微微沉默一会儿,而后很显亲热地搂搂于军的肩,“哥啊,您教教我,啥是生活?吃饭睡觉拉屎挣钱,完事儿了呗!”
于军皱起了眉,骂了一个脏字。
常在峰天生就是易热体质,气温还不太高,他就不开窗户不行,总是觉得屋里缺氧。
却又嗜烟。
立在窗边缓了一会儿情绪,他拍出根软中华来叼在嘴里。
不是腐败,常在峰吃饭从不讲究好赖,填饱肚子就行,几千块钱工资大部分用在了抽烟上。
这是林天野给他惯下的毛病。
高中男生开始试试探探抽烟,在家不敢,怕看父母愁怨的脸,在学校也不太敢,怕老师们觉得他是个不学好的败家子,只在高家俊的小理发店里随便。
能抽过瘾,还不心疼花钱,林天野供着他。
当时的林天野还没正当收入,却已经开始抽软中华了。
“君子美味一口,”林天野常对他说,“山猪才吃不了细糠。咱都读了重点高中,以后不得了的。野哥既然认识了你这个文化人,就不能让在峰委屈。”
这种教唆挺要命的,幸亏当时常在峰没啥烟瘾,要不靠啥来换这口“细糠”?
而林天野,也是被林勇惯出来的。
常在峰确实见过林勇的面,不止一次。
头一回是他去高家俊的店里理发,刚洗完头,看起来挺财大气粗的林勇就走进门来拍林天野的肩膀,“儿子,你把爹给忘了?”
林天野认认真真地玩手机,头不抬眼不睁地回答,“你也才想起我。”
“走,”林勇又说,“回家住一宿。”
“不去。”林天野干脆极了。
“去?”林勇数落儿子的口气也是哄,“你得说回。那娘们走了,跟爸回家。咱俩在厂子院里烤肉吃。”
林天野不馋肉,但却看看他爸,“走了?掰了?”
林勇闻言就挠脑袋,“也不算掰……旅游去了!”
“没工夫陪你!”林天野就把眼睛收了回去,“逮个破烂不撒手的废物爹,有没有都行。”
林勇似拿儿子没好办法,站在专心致志看手机的林天野身边寻思半天,突然之间迅雷不及掩耳地把他给拦腰抱起来,端着人就跑到门口去了。
常在峰惊得嘴巴能开机场。
高家俊咯咯地笑,“这爷俩,绝了。”
第二回……

林天野领着顾小江走进分局院里,兜屁股就是一狠脚。
“干啥啊师父?”顾小江捂着腚喊,“我也不乐意的。你干啥踹我啊?”
“干啥踹你?”林天野大声骂他,“小野工作室是高档理容店,高档!让你给说成洗头房?对洗头房有执念滚那儿干去,老子没工夫跟你瞎费力气!”
“嘿嘿!”顾小江对上林天野不像跟别人那样不通理,闻言乐了,“说秃噜嘴了!咋这么认真?谁这么好告小状啊让我师父踹我?”
“秃噜嘴?”林天野抬腿又是一脚,“你说我万恶,说小野超时长用工也是秃噜嘴了呗?这么爱秃噜啊?今天我让你秃噜个够!”
顾小江接连吃了两脚狠的,受疼不过,捂着屁股就跑,“谁说了?师父你别听人造谣。”
林天野拔腿就追,“造谣?五百块钱治安罚款是不是造谣?小江子你能打是吧?来,先把钱还我!”
顾小江早就跑到街上去了。
林天野的车不知道停在哪里,两人拐出滨江分局的院门就不见了。
站在窗边把师徒俩这点儿官司听得一清二楚的常在峰手指头被忘了掐的烟头给烫了下,赶紧丢在地上。
他有一些恼怒,回眼狠狠地盯盯那个未熄灭的烟头,上脚就给抿了。
林天野总喜欢收拾人。
第二回见到林勇的时候常在峰正挨林天野的训。
“你个重点高中的好孩子跟人动武?”那是林天野头一次对常在峰没好脸儿,“万一打毛了手,落个轻伤害什么的留了案底,常在峰你还要前途不要?”
没有真正长大的常在峰很不服气,“是他们故意闹事,欺负俊哥。”
“留着野哥干什么使?”林天野大声骂他,“几个小破崽子,回头就收拾老实了,用得着你了?常在峰你记住了,好孩子就是好孩子,到啥时候也不能跟我们这些人一样!一样了你还咋当警察?”
常在峰还没答话,林勇便从外面走了进来,“咋就不一样了?我儿子学习是不行,那也是好孩子啊!”
林天野的火气就被林勇岔开了,把眼看看他爹,“咋又找这儿来了?”
“别的地方堵不着你。”林勇毫无当爹架子,“还不让老子想儿子了?跟小兄弟生什么气?走,爸请你们几个吃饭。”
林天野明显不想领情,“当你儿子混不上饭?”
“混得上混得上。”林勇从善如流地说,“可厉害了。”他不直接攻克儿子,反朝别人下手,走到常在峰的身边,用肩膀头搡搡他,“小孩儿咋惹我家大宝了?哄哄哄哄,叔请你们吃好的去!”
常在峰抬眼看看林天野,没说话。
林勇便又鼓动高家俊,“俊子,走,吃饭去。”
“我得看店。”高家俊笑着说道,“没啥客也不能关门,不能那么干买卖。再说我对象一会儿过来。你们去吧,给我打包点儿回来。”
林天野听了就对常在峰歪歪下巴,“人家有对象来,你小子寻思啥?走吧?”
于是两人一起坐上了林勇那辆红色沃尔沃,当年也不特别昂贵的车,还是二手货,只不过十八九岁的常在峰没有见过繁华,懂不了那么多,觉得很奢侈了。
穷人家孩子就是穷人家孩子,被父子俩拉进主营海鲜的饭店里,常在峰连螃蟹都不会吃。
林勇给林天野扒大虾,林天野就给常在峰扒螃蟹,倒也其乐融融。
“你不回家去当少爷,”林勇并不在乎儿子伺候别人,只商量说,“也跟俊子似的,学点儿手艺开个店呗?爸给你投资。总混大街收小弟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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