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鸟不知宫九藏下的后面几句是什么,只听到宫九说‘也许能成’,脸上顿时一喜。他苦苦思索了一会,回到箱子边,却没有翻找白色的衣服,而是挑了件淡粉色的和服。
东瀛人最好赏樱。相比较纯白色这种只有在葬礼、婚礼才会穿的和服,对于东瀛女子来说最为仙气、也最为美丽的和服,应当是粉色的。
重新换上了樱粉色和服、满袖缀满了娇嫩樱花图案的千鸟,重又走回李光寒面前。
李光寒的眼睛,几乎是瞬间就被这抹樱雪占据了。
他本就神志不清的大脑艰难地转了几下,没有转动,呆呆地歪了下头,迷惑地喃喃:“青、青鸟?”
好像不是……又好像是?
千鸟立即向前走了一步,试探着轻轻握住李光寒的手,从他嗓子里出来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就变做了温软细腻的女声:“将军大人。我是青鸟。”
“是青鸟?”李光寒头脑一片浆糊。
“将军大人,跟青鸟走吧。”千鸟细声细气地哄着李光寒,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只轻轻一拉,李光寒就自动地跟着千鸟走了。
墨麒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奖励地摸了摸一直扒在他掌心哀怨的雀翎,将它身上的羽毛重又梳顺后,才送走了黏人的小胖啾。他将手臂自然地垂了下来,藏在衣袖里动了动。
肌肉一阵酸痛。
从李光寒发狂一直到千鸟领走李光寒,他的手臂一动不动,整整抬了有一个多时辰。
总算能放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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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将军房里。
宫九和墨麒坐在房里的最边角,旁边角落里还站着尴尬的老管家。
老管家浑身不自在,压低声音:“……我们是不是应该,就,要么……我们先出去?”
老管家眼神特地避开的那处地方,李将军已被千鸟帮助着换上了大氅,此时正一脸满足地拥着千鸟。千鸟也是极为配合地做出小鸟依人的模样,软软地靠在李光寒怀里,两个人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两人就这么抱着不说话,时不时李光寒还会极为餍足又幸福地低下头,啄吻一下埋在他怀里的千鸟的额头,满足的样子仿佛他怀里正拥着他的整个世界。
老管家的脸都要憋红了。
但又不能说。
因为那是他家将军自己亲的人家,总不能硬要责怪说人家千鸟把自己额头凑在李光寒嘴底下吧?
墨麒也有些非礼勿视的窘迫感。但他们若是出门了,一会李光寒再重现什么记忆,他们便无从得知了。
好在没等了一会,李光寒便突然松开了千鸟,整个人直瞪瞪地倏然站了起来,往愣住的千年的反方向走了几步,然后转回身来,整个人的样子一变。
凌厉的眼神骤然出现在他眼中。
千鸟吓了一跳,还当是李光寒恢复记忆了,刚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李光寒便向他迈进了一步,厉声道:“海上何人?”
千鸟眨了眨眼睛:原来不是恢复记忆,而是他进到另一段记忆片段里去了。
他忙绞尽脑汁思考要怎么回答,正想开口,就见坐在对面角落的墨麒冲他摇了摇手,意思是让他莫要开口说话。
果然,没等几息,李光寒便自顾自地继续道:“东瀛?你是从东瀛来的?”李光寒落在千鸟——或者是他记忆中那位青鸟身上的目光,警惕而敏锐,“你是独身从东瀛来的?”
千鸟无措地看了看墨麒,只得到了一个保持沉默的手势。
这次,青鸟似乎说了很长的一段话。李光寒眯起眼睛,听了好一会,面上的表情才渐渐放松下来:“原是被人拐骗至此……”李光寒顿了一下,坦然地看向千鸟,眼中的眸光明亮又干净,倒映着千鸟樱粉色的身影,“既是如此,你可想回家乡?若是想回去,我可找到去东瀛的船队。”
千鸟看似乎真的不需要说话,只要他人在这儿,给李光寒的视线一个落点,这记忆就能继续下去,顿时松了口气,索性托起腮帮子,一边看接下来的记忆,一边凝视着李光寒的眼睛。
李光寒的眼睛眸色清浅,此时眼底簇满了樱花,好看的千鸟挪不开视线,盯着李光寒目不转睛。
一旁的老管家伸长了脖子,警惕起来:——这小子怎么回事?怎么看我们家将军的眼神,奇奇怪怪的呢!?
李光寒还在继续:“不想回去?也对。你家里人既然已抛弃了你,那你即便回到东瀛,也难有立足之地。不过我看你还能自由地活动,甚至能游南海,想必现在也已找到了能依靠的人?”
千鸟忍不住撇撇嘴。
这个青鸟真是好生可恶!编出这样的故事来骗人同情!
李光寒突然挑了挑眉毛——千鸟发现这个表情在李光寒的面上真是惊人的好看——手负身后,又靠近了一步:“哦?做了账房?身有一技之长,不错。”
千鸟气岔岔地揉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呸,什么做账房,分明就是做骗子!
老管家的眉头已经彻底拧起来了:不对,这小子真的不对!
李光寒说完这话后,便沉默了。就这么负着手站着,与千鸟对视了半晌,然后转身又走了几步,在屋子的拐角停下。
他对着拐角的那面铜镜道:“哦?你这里确实有个女子做账房?好。”
宫九抿了口茶:“这应当是李光寒和青鸟初遇时的记忆。看来李将军也不傻,没有光听信青鸟的一面之词,事后还是去查过的。只是青鸟早已做好准备,设好了局,李将军便是再查,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来。”他放下手中茶盏,“我敢打赌,现下再去满里的各个商铺里查,也绝不能查得出有哪个商铺曾收女子做账房。”
墨麒颔首:“那青鸟心思缜密,不露马脚。只怕青鸟和李将军撕破脸、将他重伤的那个晚上,就已经把她的人给撤走了。”
两人分析的那会功夫,李光寒已经又跳入另一段记忆中了。
他又走回了千鸟的身边,在傻傻看着他的千鸟身边坐下,又把千鸟揽进怀里了,拿大氅包裹着,手中空托着一个什么东西,同千鸟低声反复念:“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为何要绣这句诗?我不会负你,我不会叫你走到这般田地,莫要害怕。”
李光寒温柔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千鸟的额头。
——可该害怕的是你呀!千鸟攥了攥李光寒的衣角。
要被负的人是你呀!要被碾做泥泞,催作残落百花的人,是你呀!
千鸟贴着李光寒的胸膛,李光寒低声念诗的时候,便能感觉得到他消瘦的胸腔的震动。
千鸟被李光寒裹在暖暖和和的大氅里,慢慢伸手,触碰了一下李光寒已经瘦得几乎能摸得出肋骨的胸膛,鼻子忍不住就是一酸。
他觉得李光寒真的太倒霉了。
来到满里后,千鸟就已经听说过李光寒这个南海的守护神.的名号,还有他的过往。
李光寒的父母在他还在襁褓时便已牺牲;独自带大他的祖父为江湖械斗所误杀;年方十五的李光寒承袭了李家的重担,十六岁便入战场杀敌,二十岁用一身伤拼下镇南将军之位。
二十四岁,他第一次心动,就被人欺骗,害成这个样子。
他本该是南海不输于那位白云城主的天之骄子,可命运却从未给李光寒任何好脸色。
千鸟摸着李光寒咯人的肋骨,把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连心也跟着一块酸了起来。
为什么命运总是对待这些优秀的人如此残忍呢?
老管家的脖子简直恨不得探到李光寒身边了:将军啊,将军你别抱了,你撒开手,你怀里那个小崽子好像不太对!
诶咋回事?这小兔崽子怎么回事?怎么还摸上手了呢?!
老管家瞪圆了眼睛,差点没原地蹿起来。
墨麒只得尴尬地低声劝老管家:“千鸟还小呢。”
不会有别的心思的。
……应该不会吧?正直的墨道长眼睁睁地看着千鸟又摸了李光寒一把,突然立场不那么坚定了。
在老管家快要暴躁得忍不住上前,扯开自家将军怀里那个趁机揩油的小兔崽子的时候,李光寒的记忆再次跳跃了。
他再次松开了千鸟,像个匆匆在记忆之间赶路的幽魂一样,呆呆地走到了记忆的位置上。
李光寒站在离千鸟不远不近的位置上,眼神复杂地看着千鸟:“那汤药,是我李家的秘方。我从未和任何人提过……你,从何得知?”
听到了关键的字眼,墨麒和宫九不由地齐齐坐直了身体。
李光寒往后退了一步:“你为何想要那汤药?”他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开始浮现出让人心碎的伤痛和难以置信,“你——你接近我,你是故意接近我的,是不是?你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这汤药!”
宫九轻轻敲了敲茶几道:“这应当就是关于那汤药的真正记忆了。李光寒当时并没有把汤药给她,而是意识到了问题。”
李光寒反手抽出了什么,看姿势,应当是他的银枪:“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银枪还未拿稳,整个人突然踉跄了一下,一双眼睛徒然瞪大,“你——你给我下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