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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他走马观花地看尽前半生。
可这梦里只有欢笑,不见泪滴。于是他迟缓地意识到自己身陷梦境之中,梦境因此而扭曲变换,将血淋淋的一切铺开给他看。
他紧闭着眼,望不见尽头的心酸苦楚涌上心头。
吱呀——
半合着的门窗被推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踏入房门。
老人进去以后,云沉在门外驻足,停顿少顷后深吸一口气跟了进去。
“小公子,”他搁下手里端着的汤药,瞥向榻上静卧不语的人时心有愧疚,“你伤势太重,这几日需得好好静养。”
涟绛一动不动,宛如死尸。
见状,云沉复又叹气:“世事无常反复,但终归难逃因果轮回。小公子,殿下的死,不是你的错。”
这话音飘散,屋中仍旧悄无声息。
涟绛像是死了,惨白着脸卧于榻间,唇色更是几近于无。
世间已无什么能唤醒他。
榻前云沉默然注视着涟绛,回想往日所为,心绪难平——
他旁敲侧击提点涟绛,与楼弃舞串通逼涟绛长出尾巴。
而他这么做,是因受天道之令。
想到这儿,他扭头看向身边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侧首朝他微微一笑。
云沉郁闷地偏头,思来想去终究拿不准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年轻人,”老人见状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涟绛身上,“老夫有办法救你的心上人。”
涟绛充耳不闻,默不作声。
云沉不由抿唇,低声道:“他伤心太甚,今日兴许是不想搭理......”
“你是谁?”
涟绛偏巧在此时出声,打断云沉未说话的话。
闻言,老人弯腰将袖里的物什放入涟绛掌心,笑吟吟道:“小公子觉得老夫是谁,老夫便是谁。”
涟绛手指微蜷,老人递给他的东西硌着他的掌心,也硌在他的心尖上。
他微微偏头,笃信不疑:“天道。”
老人颔首,又意识到他此时看不见,于是出声道:“叫‘天道’太过生疏,小公子与云沉一样,唤老夫‘扶缈’便是。”
涟绛一时未作声,安静须臾后蓦地笑起来:“三界众生找寻天道多年,都以为天道神出鬼没,不入人世,却不想所谓天道,原是七岁求道,十岁化神的山神扶缈。”
更是瑶山长老,是步重的师父。
众生费尽心思所寻之人,原已近在咫尺。
“想来他们也不知,”扶缈捋着胡子哈哈一笑,应和他的话,“天道并非如话本里那般是个仪表堂堂的俊公子,而是病弱体虚的老人。”
涟绛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指腹从掌心中的东西上拂过,满是眷恋。
扶缈密切留意着他,此刻将他微小的动作纳入眼底,叹声道:“观御三魂七魄虽散,但并未陨灭,仍有机会重回人世。”
“嗯。”涟绛不咸不淡地应声,并未多问,像是并不在意此事。
云沉望着他,恍神间竟觉得眼前人不是涟绛,而是观御。
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涟绛轻声道:“他拼死护着我,是想要我好好活着。”
扶缈点头,手里拂尘搭上另一边胳膊:“太子殿下不惜神魂俱散,也要镇压春似旧,让小公子平平安安地活着。此情此意,三界之中无人能比。”
涟绛闻声复又淡淡地“嗯”了一声,面上低落的神情不变,叫人揣摩不透。
扶缈却知他心中所想,坦诚直言说:“说来都怪老夫当年疏忽大意,没能及时窥见端倪,才让春似旧走火入魔,酿成大祸。”
“府青是谁?”涟绛听他似是要说起旧事,缓声问。
扶缈摸着胡子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叹息后说道:“府青、春似旧以及悯心都与女娲、伏羲和盘古一样,是天地混沌之初便出现的神,无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涟绛:“你是天道。”
“是,”扶缈仰首一笑,苍老的双眼稍稍眯起,“老夫确是天道,但小公子有所不知,天道也是女娲娘娘所造。”
涟绛怔愣住,俄顷才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
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捏泥造人,而天道生而非神,起初也只不过是众多泥人中的一个。
“天地混沌初分之时,盘古分离天地二界,却未分三界,是以女娲娘娘捏泥造人后,人神妖不分好坏,共居一地。
后来共工与颛顼争夺帝位,撞倒不周山,天地开裂,娘娘炼石补天,伏羲大帝渐渐意识到众生若再杂居一处,势必还会再现不周山倾之景,便持天斧斩分三界——上为天,居神佛;中为地,居凡胎;下为冥,居鬼怪。
此后神佛、凡人、妖魔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三界安宁太平。”
谈及旧事,扶缈明显地松懈下来,半闭着眼似在回想。
“起初三界中并无那么多神佛妖魔,九重天寂静,冥界更是冷清,娘娘与陛下便造神造魔。
而老夫少时天马行空,曾孜孜不倦地在石上刻下千万神佛妖魔相。
女娲娘娘游历世间,瞧见那面石壁以后,便问老夫可愿意让石上众生相成真。老夫自是一口答应。”
扶缈缓缓眨眼,眼底多有得意。
“那之后女娲娘娘施法将那石壁变作了一卷书册,并带老夫到九重天,老夫也因此结识府青、春似旧和悯心。”
扶缈说完,长叹一口气,随后揉着膝盖道:“老夫问过女娲娘娘,也问过伏羲大帝,这三人究竟从何处来。但娘娘与陛下都只是一笑而过,并未告知老夫他们的身世。”
涟绛侧耳听着,摸不透扶缈是当真不知,还是有意隐瞒。
但无论如何,涟绛都问道:“观御是府青,对么?”
云沉闻言一惊:“怎么可能?殿下......”
“云沉,”扶缈轻拍云沉肩膀,微微颔首,“太子殿下确是府青。”
即便早有预料,但真正得到肯定的答复时涟绛依旧有些出神。
春似旧想杀的人,从来不是玄柳。
而是府青。
春似旧说得不错,他愚昧无知,可笑至极。
他为虎作伥。
扶缈看穿他心中牵念之事,沉思片刻道:“金迦印下无生魂,但有死魂。而死魂经琉璃灯照拂,能生新魂。”
“死魂在何处?”涟绛问。
扶缈答:“虚无之境。”
他停顿片刻,思索后补充道:“虚无之境不在三界之中,此间唯有奉曈箭,能启入口。”
涟绛似是早已料到,神色格外平静地等他接着往下说。
“奉曈箭,”扶缈沉吟片刻,偏头望向窗外,“八尾制长弓,半心作奉曈。”
“小公子,他能不能回来,全在于你。”

闻声之人缄默不语,睁开双眼但眼前漆黑无光。
扶缈望着他,再次轻声叹气:“此事不急。断尾之痛非常人所能承受,而你身上伤还未好,最好不要冒然涉险。”
涟绛无甚反应,似是没有在听。
云沉知晓涟绛性情,疑心他冲动之下会强撑着割断尾巴,连忙道:“小公子,切不可心急,殿下是为了你才......你若是有什么好歹,只怕他会伤心。”
涟绛听着声音朝云沉所在的方向微微抬头,眉头轻皱。
而云沉愣了一瞬,才悟出方才所言字字句句都不合适。
断尾制弓,剜心做箭。
这已经足够让会心疼的人哀痛欲绝。
思及此,云沉急匆匆摆手想要解释:“小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我知道,”涟绛明白他的担心,未作为难,只是嘱咐道,“还请二位,莫要让他知晓此事。”
扶缈与云沉相视一眼,颔首应下。
涟绛周身疼得厉害,扶缈与云沉走后他借着酒意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再醒时留下书信便只身一人去往人间,这时方知原已过去半年。
他知自己在梦里陷得太深,但未曾料想竟有半载光阴。
天河一战过后,河水干涸,河中烈火经久不息,任谁都无法扑灭。
世人都说,自人间仰首望去,那道日夜挂在天空东南面的红霞便是天河。
这半年里神族与魔族歇战,世间有传闻称九重天的太子舍己救世,与邪魔涟绛同归于尽,是个救世的大英雄。
又有人说天帝玄柳大义灭亲,宁愿牺牲太子也要将那魔头斩杀,是位难得的明君。
人神二族为观御立丰碑,碑上刻金色颂文,字字句句皆道他英勇无畏,博爱无私。
街头巷尾嬉闹的小孩嘴里唱着颂词,一边将太子高高捧起,一边将邪魔踩得体无完肤。楼里说书的先生情绪激昂,说到战时太子义无反顾拽着那魔头投身火海,激动到面颊赤红......
游荡在这世间的人从来只听别人说,从不求证真假。
涟绛去了丰京,抵达城中时正巧遇上丰京百姓拜神,街头巷尾都漂浮着浓郁的香火味。
满城百姓跪在狭窄拥挤的小庙里,无论男女老少,手中皆捧着信香,脸上神情即是欢喜又是虔诚。
涟绛挤在人群末端,扑面而来的香火气息熏得他脑袋发昏,烦闷间心底竟生出一些莫名的滋味。
他们信神、求神。
但神从来不会低头看他们一眼,神从来都视他们如弃子。
一群蠢货。
涟绛面色不虞,心里一口气不下不上堵得发慌。
偏巧有人在这时不长眼地踩到他脚上,又飞快跳开,急匆匆地躬身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地实在太挤了些,我不小心才踩......”
少女边说边抬头,瞧清涟绛面容时心里不由惊叹——这世上除了小师叔,竟然还有这般好看的男儿!
......可惜这人脸色铁青,白浪费了这副好皮相。
涟绛无心理会她,绕开她抬脚便走。
她稍微一愣,连忙追上前,语调格外热情:“公子也是来拜狐神的吗?”
“不是。”涟绛心中五味杂陈,答得飞快。
但他刚走出两三步复又猛然驻足,惊疑不定:“你方才说,拜狐神?”
“对啊,”少女稀奇地打量他,未见过这般不知事的人,“你不知道吗?狐神可是救了丰京的大英雄!”
涟绛诧异之下隐觉心酸,再三确认:“你们拜的......不是九重天上的神仙,而是不知姓名的狐神?”
当初他以法相驮城闯出血海的痛楚刻骨铭心,而慌乱中见证满城百姓被屠的愧疚也始终镌刻于心。
但三界众生都道他屠城。
丰京的百姓,也该恨他才是。
“谁说不知姓名了?”少女娇俏地笑起来,揪着垂在肩上的发辫把玩,“花迟神君可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野神。”
话音渐落,涟绛心绪随之渐平。须臾间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死寂如冬日结冰的湖面,不显半分悲喜之色。
少女盯了他片刻,总觉得他有些怪异,但具体是何处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于是只当遇上一个生得俊俏的怪人,捧着信香瘪瘪嘴蹦跶着挤入乌泱泱的人群。
涟绛呆愣原地,良久,才呼出一口气摸索着折身离开。
他隐姓埋名在丰京城住了三个月,待到年末大雪封山,冰封万里,伤痕累累的身子才总算是痊愈。
这期间云沉来找过他几回,有时拎着酒,有时提着鱼,像寻常百姓一样出没于世间。
但酒不是寻常的酒,而是长生殿桃花树下埋得美酒;鱼也不是普通的鱼,而是长生殿清池里捞的鱼。
这些都是月行托云沉带给他的。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嘱咐我一定要将这些带到小公子坟上。”
涟绛闻言笑了一笑,将酒洒在矮墙前:“难为他还记得我。”
“他是个善人。”云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矮墙,见积雪上有两个爪印,不禁感慨道,“没想到这寒冬腊月的,竟然还有飞鸟会来墙头觅食。”
涟绛抖干净杯中的酒水,呼出一口凉气:“是啊,天寒地冻的,他也不嫌冷。”
那天过后不久,涟绛便割断了八条尾巴。
云沉记得那是年前的一个大雪天,路上积起的雪层几乎淹到膝头。
他照旧拎着点心果子来看涟绛,但敲门无人应声。
情急之下他一脚踹开房门,才发现涟绛抱着八条尾巴蜷缩在血泊中,雪白的毛发已经被血浸透,染着触目惊心的红。
九尾狐断尾之痛实属世间最甚,哪怕是过祥云阶时烈火焚身之苦也不及其半分。
他不敢想,涟绛是如何忍着疼亲手割下了八条尾巴。
许是因天冷,又或是断尾之痛太难承受,总之涟绛断尾后生了一场大病。病中他整日都深陷梦魇之中,清醒的时候并不多。
云沉放心不下,自作主张地留下照顾他,这才发现他每日夜里都会惊醒。
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支撑着他跑到院子里,紧接着脚下踉跄闷头跌进大雪中,但他仍不罢休,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云沉被这动静惊醒,披衣下榻瞧见院中的人险些以为是外面来的妖魔鬼怪。
再定睛一看,瞧清是涟绛,云沉不由惊呼起来,急匆匆冲出去将他扶起,随后看清他满脸的泪。
而涟绛下意识地抓住他,一声带着泣音的“哥哥”被惊慌失措地喊出口。
云沉一愣,旋即意识到他在找观御。
约莫是因梦里出现了幻觉,所以他才不管不顾地追出来。
但这间小小的院子里既没有种着连冬日都花满枝桠的桃树,也没有观御。
连月牙都不愿意露面,独留下黑沉沉的的天幕,以落雪回应他。
“小公子......”
云沉碰到他身上冰凉的雪,指尖发麻。
闻言,涟绛有一瞬的怔然,似是倏然意识到梦中所见皆为虚幻。
他扭头朝云沉笑了笑,可眼里尽是悲伤。
云沉心揪得厉害,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涟绛猛地呕出一口血,紧接着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这样的戏码每夜都在上演。
涟绛偶尔清醒时,会对云沉说上几声抱歉,像是知道自己癫狂不清时惹了麻烦。
“你还是将我捆起来吧。”他整个人都恹恹的,比霜打的白菜还要颓靡。
云沉纳闷哼声,紧接着听他解释道:“我有时会撒癔症,太扰人了些。”
云沉望着他,不禁出神地想:过去三个月,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摔到地上骤然清醒的一瞬间,该有多失落。
过年时的丰京城热闹非凡,家家户户挂起大红灯笼,烟花爆竹声响彻云霄。
涟绛在鞭炮声里短暂地醒过一瞬,但分不清今夕何夕,迷迷糊糊地问:“只弄一个压胜钱是不是不够?我还是多串几个吧。”
“还是小公子想得周到,今日一早隔壁几家的小孩便来拜年来了,明日兴许还会有更多人来,是要多备几个。”
云沉以为他病好了,欣喜若狂,兴冲冲地找了铸着“去殃除凶”等吉祥语的铜币和红绳来。
但涟绛一面串着铜钱,一面慢吞吞嗯声,片刻后攥紧压胜钱小气道:“不给他们,这些都是观御的。”
云沉动作一顿,扭头见涟绛歪在榻上,已经昏睡过去,不由叹息。
这场病来得急,走得慢,直到春夏交汇之际涟绛才渐渐好转。
身体慢慢恢复的他看上去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能说能笑,偶尔兴致来时还会约着云沉去听书吃茶。
扶缈找过他几回,最后一次来时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黄纸,说是在幽冥界找到的,上面有观御的气息。
涟绛接过黄纸,迟滞地意识到这是小白。
扶缈注视着他,见他心下了然,终于叹声道:“他是情魂所化,但如今正主已死,他便也跟着去了。”
涟绛捧着黄纸,脸上没什么情绪。
他将黄纸剪成了巴掌大的小人,画上眼睛嘴巴,日日戴在身边。
后来养好身子,云沉说暂无性命之忧以后,他又一声不吭地剖出了半颗心,急切到像是多一日都等不下去。
好在剜心那日不似断尾时寒凉。彼时窗外日光和煦,而云沉和扶缈刚巧都在院中晒太阳,听到动静及时赶进去护住了他的心脉,这才让他没有再得重疾,好生休养几日便又能走能动。
他将八条尾巴制成了长弓,又以半颗心作利箭,捏诀打开了虚无之境的入口。
与此同时,玄柳察觉到虚无之境已开,暗自握拳。

涟绛甫一踏入虚无之境,便觉有一股凉风从头顶疾速掠过。
他微微恍神,侧目只见一把缠绕着青光的长剑钉入山峭,而山壁之下,浑黑暗沉的湖水纹丝不动,饶是长剑带风掠过,它也凝滞如墨黑的岩石。
他盯着那把剑,认出是承妄剑后心头难免发颤。
而在他怔然的须臾之间,湖心凉亭中传出袅袅乐声,埙箎相应,宛转悠扬。
他循声往亭中望去,这才发觉亭子中两尊白玉石像对面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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