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扶缈给的回答乍一看模棱两可,细想却又不难解。
他为求证扶缈所言,找遍四海八荒才终于重金从章尾山绝禅那里买来了这些红线。
绝禅说这红线叫百花时,只要寻者有心,定能找到对方。
府青取走百花时,今日一早沐浴更衣时又觉有人趴在肩背上,便将百花时抛了出去。
他本不抱希望能抓住那“鬼影”,没成想这百花时确实有用,当真叫他捉住了近些年来一直在身边作乱的小鬼。
那小鬼自称来自万年以后,居于九重天长生殿,名叫涟绛。
全是荒谬之言。
府青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可若是这些都是假话,当初卜问天命时扶缈所言又有何解?
而如若涟绛句句属实,那涟绛便是他命中的劫数。他应亲手了结这未开始的劫难,怎奈终究不是一副铁石心肠。
“涟、绛。”
府青将这二字轻咬在齿间,须臾,他起身出水,披衣往扶缈居处去。
暮春时节,院中桃花纷纷从枝头飘落,落成满地芳菲。
扶缈刚将新酿的桃花酒埋下,那边竹院的小门便被踢开。
“这毛头小子,”他叹了口气撑着膝盖起身,回头时脸上已经挂上笑容,“小府青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府青沉沉盯着他,语气也冷,直截了当地问世间可有逆转时空之法。
扶缈笑眯眯地拉着他往屋里走:“小府青这是与老夫说的哪儿门子笑话?若真有逆转时空之法,三界岂不乱套了?”
府青拂开他搭上来的手,闻言微微侧目,瞟向树下新埋的酒。
“......这酒不好喝,”扶缈看出他的意图,摸摸鼻子挡到他身侧,“改日老夫请你喝更好喝的。”
府青眼神下撇,眨眼间已绕过扶缈将新埋下的桃花酿拎在手里。
“哎哟,你小心点,可别把我那酒给摔咯!”扶缈动作笨拙地小跑过去,伸手想要将桃花酿拿回来。
但府青抬高手,扶缈身量不够,竟是连罐子底都碰不到。
他咬牙切齿盯着府青,颇感头疼,明白今日若不说些什么,府青定不会离开,只好妥协道:“你先将我的酒放下,咱们有话好说。”
府青面无表情地颔首,笃定涟绛的到来必与眼前这老狐狸有关,便十分爽快地将桃花酿还给他。
后者将酒重新埋到树下,一面埋一面道:“三界外有虚无之境,入境者必是心有所求者,而执念深重之人可越千万光阴。”
府青微怔,扶缈拍干净手上的土,笑呵呵接着道:“他既是因,也是果。”
府青闻言皱眉,再往深了问扶缈却什么也不肯说,飞速起阵搬着院子乘云离开,临行前不忘好心嘱咐道:“小府青,世间因果难断难论,莫要纠结深陷才是。”
他的声音渐渐消融于漫天纷飞的桃花花瓣里。
府青定定站在落英之中,淋了满身桃花香气。
涟绛趴在窗口,透过密密麻麻的红线朝外望去,隐约能窥见院里即将逝去的春色。
府青自那日离开后再也没踏进过这间屋子,而涟绛已经算不清这是被关在这里的第几日了。
有时涟绛会想,府青兴许早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如同忘记那朵诏和花一样。
对府青而言,说到底他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但他不能没有府青。
他有无法抛却的五百年,有粉身碎骨也割舍不下的爱人。
这些时日里他想尽法子从这些纠缠交错的红线里逃脱,但都无济于事。
他甚至怀疑这百花时是专为他而制的囚笼。能够放任他在其中挣扎癫狂,却未留出半分逃脱的可能。
他扒着窗上缠绕的红线,企图看得更清楚些。
窗外暮时温和的日光斜斜照进他的眼中,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映得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府青在此时推门而入,瞧见的却只有被窗上百花时被扒开的缝隙,以及窗前虚浮着的一圈红线。
涟绛聚精会神地盯着窗外,巴望着能在院子里瞧见府青的身影,是以连房门被推开都未察觉。
“看什么?”
府青突然出声,涟绛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却不想身后府青挨得极近。
他不受控制地陷进府青黑沉沉的眸子里,结巴道:“没、没什么。”
府青盯着眼前的虚无看了片刻,随后冷哼一声站直身子:“你很怕我。”
涟绛怔怔眨眼,虽想不明白眼前这人为何会说出这话,但还是贴过去抱住了他,小声道:“没有。”我很爱你。
府青胸前一暖,便知是涟绛靠了上来。
他脸色微变,拽着红线将涟绛拉开,冷声道:“什么毛病?见人就抱。”
“你......”涟绛被扯得发愣,“你看得见我?”
府青摇头,紧接着便听涟绛轻轻叹了一口气,着急忙慌地解释道:“我没有见人就抱,我只抱过你。”
府青:......
涟绛见他不出声,眉头也越皱越紧,担心又将人惹恼了,连忙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抱便是了。”
府青心说这人莫名其妙,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疑心太重——这么个傻子能是什么因,又能成什么果。
他不欲多加为难,也不想平添纠葛,手指一挑解开了百花时:“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别跟着我。”
颈上缠绕着的红线散落,屋中四处挂着的红线也在刹那间掉落。
涟绛探手摸了摸脖颈,竟有些无所适从。
而府青显是不愿意多做逗留,话音未落人便已走到房门转角的地方。
涟绛蓦地回神,急忙追上前:“观御!”
百花时已解,府青听不见他的声音,脚下步子却猛然顿住。
“府青,你等等......”
涟绛以为他是因听见了而驻足,急匆匆追到他身边却见他面前有青鸟落地化人,开口时用的是悯心的声音:“东海法阵异变,恐生事端,速来。”
东海下镇的是凶兽饕鬄,羊身人面,贪得无厌。
府青眸色一暗,当即捏诀御剑赶往东海。
“我和你去。”涟绛眼疾手快跳到他背上,小尾巴似的跟着他。
他不是没察觉背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只是恶劣地想,等涟绛见识到上古时凶兽的可怖,便知此地绝非能留之地。到时不用他赶,涟绛便会自己离开。
但他不知,涟绛早在找到他以前,便已经无数次身陷险象。
二人匆忙赶至东海时已是深夜,海上的镇魔法阵也已经碎裂。
凶兽饕餮自海中吼叫而出,腋下猩红双目如同两盏灯笼,映照出身下白沫翻滚的乌黑海面。
悯心持剑在东海上空撑起结界,月白衣袍被血水浸湿,青丝也已湿透,一道抓伤从左肩划至腹部,在惨白的月色照耀下尤其显得触目惊心,想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府青睨一眼海中咆哮嘶吼的妖兽,举剑飞身直斩而去,丝毫未顾忌背上趴着的人。
滔天海浪迎面打来,涟绛下意识捏诀抵挡,但手至半空溘然落下——他并非此间人,饕餮并不能伤害他。
他眉头轻皱,意识到在这虚无之境里只有府青知晓他的存在后,双臂更加用力地搂紧府青的脖子。
府青被他勒得一怔,几乎以为他在蓄意报复,于是一面挥剑劈向饕餮,一面冷声道:“手拿开。”
“哦。”涟绛撒手,落到浪花翻涌的海面上。
府青未曾想涟绛会这般轻易地松手,不由得分神瞟了眼空荡荡的身后,心底隐有不安。
而这片刻的功夫,涟绛已然纵身跃到饕餮背上。
他低头盯着脚下奇丑无比的饕餮,稳着身形仔细斟酌着,心想此时饕餮无法碰到他,但他却可以碰到饕餮,那为何不卑鄙一些,就势将饕餮封印,也免得府青劳累受伤。
他正思索着,面前青白剑光遽然飞快斩过,剑上几滴鲜血洒至他的唇角。
他心里微微一惊,抿唇将那血珠舔去,以为是府青不留神被饕餮所伤,抬起头才知府青原是故意割掌放血,企图以苍龙气息压迫饕餮臣服。
但饕餮并不甘屈居人下,反而深觉自己受到挑衅,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泄愤似的咬向府青。
涟绛难以在它剧烈的动作间站稳,旋身入海的刹那之间手中法诀已经击打出去,直取要害。
与此同时,府青再次挥剑劈向饕餮。
但冰冷剑刃尚未靠近饕餮身体,它便仰头怒吼一声紧接着疾速躲入苍茫大海之中。
见状,悯心不免一愣,回神后立时寻着水浪追出去。
“兄长,”府青拽住他,垂眸望向风浪渐平的海面,黑沉沉的眼睛里几乎看不出半点情绪,“不必追了。”
悯心闻言先是一呆,反应过来后微笑着轻拍府青肩膀:“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即便是追到它也定然无法杀它,趁它身负重伤时修补法阵才最要紧。”
语毕,他便再次捏诀修补法阵。
而府青定定望着海面,清冷的月光在他眼底勾勒出一个单薄的影子。
那影子察觉到他的目光,飞身朝他扑来,原是想抓起他的手腕看看掌心里那道伤口深不深,但纠结一阵后终是不敢,只默默抓紧他被水打湿的衣袖。
他不太明显地用余光睨着涟绛,攥紧被割开的那只手。
尽管修补法阵对悯心而言并非难事,但府青仍然留下搭手相助,回到居处时已是翌日正午,一日中日光最盛的时候。
他没管一直黏在身后的人影,自顾自纵身跃入湖中,借寒冷的湖水消去浑身热意。
他泡在湖中眯眼打了会儿盹,睁眼时环顾四周都未见涟绛身影,便想许是觉得无趣回去了。
这样也好,管它什么因,不相识便不会有果。
他这般想着,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末了觉出腰间没有被紧抱的感觉,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他五指微蜷,面色沉冷几分,提起承妄剑便往不归山去。
昨日东海事发,除他以外,悯心也托青鸟给春似旧带了信,但直到此刻,春似旧都未露面。
悯心未得回音,心里难免担忧。他本想亲自去找春似旧,奈何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尚未解决,便只好托府青去看一眼。
府青刚走出没几步,衣袖便被拽住。
他停步回身,只见身后云雾般缥缈的人影重又将百花时绑在了颈上,正捧着红线另一端眼巴巴地瞅着他。
他抬起眼皮,扫一眼涟绛,又垂眸望向百花时。
涟绛低着头,以为他不解这是何意,犹豫片刻后试探着将百花时塞到他手里。
府青无意握紧百花时,于是掌中红线被湖畔的风吹落在地。
涟绛眨眨眼,捡起红线再次塞进府青手中。
府青垂眸望着他,再次任由红线从掌心里滑落。
涟绛怔然,终于意识到府青并非是不小心没握住,而是根本不想握住。
须臾,他弯腰将百花时捡起,但这回没再不识趣地递给府青。
他难过地想:就这么讨厌我么,连话都不愿意与我说。
府青却在此时牵过了他手中的百花时,眉眼间冻结的冰霜消融不少,语气也不再那么疏远冷清:“本事不小。”
涟绛嘴边浮起笑意,明白府青是在说昨日,揉着耳垂羞涩道:“是你教得好。”
“你究竟想要什么?”府青注视着他,眼神犀利不少。
涟绛微微上扬的嘴角僵住,眼中笑意也渐渐淡去,低声答:“不要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想要你长命百岁,想要你回来。
府青眉心一跳,倾身去解系在涟绛颈间的红线。
“等等!”涟绛抓住他的手,几近哀求,“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赶我走。”
府青动作微顿,随后道:“绑手上也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百花时缠绕到涟绛手腕上,指腹不小心蹭过肌肤,触感滑腻。
他微抬起眼皮,心道原是个娇生惯养的。
涟绛未察觉他一瞬间的不悦,愣愣地抬着手问:“你看得见我?”
“一点点,”府青颔首,疑心他不知缘由,少见的补充道,“昨夜你碰了我的血,因而显出一点轮廓。”
涟绛闻言轻轻“啊”了一声。他眨眨眼,正欲感慨龙血竟有这般奇效,却听府青说:“你体内的龙息虽然微弱,但仍旧可以与龙血相合,所以我才能看见你。”
涟绛脸皮发烫,半晌说不出话。
府青却当他是佯装懵懂,逼近他问:“一万年以后,你与我是什么关系?”
说是爱人却三番五次伤害残杀,说是仇人又反反复复耽于柔情。
好在府青约莫只是随口一问,并未强求得到一个答案,见涟绛不言他便不再多问,心想总归是万年以后的事,到那时他也许会有另外的身份。
那日之后,府青没再提过让涟绛回去,但也没有与他有多亲近,只是与看不见他时一样,视他如空气。
可纵是如此,涟绛也已心满意足。
他不求府青能喜欢他,只求能在他身边多逗留些许时间。
若是可能,他甚至希望府青的这一生便是观御的一生,自由、快活,闲时无所顾忌,入湖打盹,忙时可托青鸟传信,请好友前来相助。
即便三界中,再不会有名唤“观御”的人出现,他也再不会与观御相逢。
境中岁月流转飞快,转眼又至酷暑时节。
天热时府青易犯懒犯困,常化作原身躲进湖中,便是连悯心来找都疲于起身,只懒懒地掀起眼皮,翻身趴到亭子边,示意他有事直说。
每当这时,涟绛便坐在亭子一角,卷起衣角脱下鞋袜赤脚玩水,怔怔望着水面涟漪想事。
扶缈说死魂是身死之人残念所化之魂,有几世便有几个死魂。
涟绛偏头望向浸在湖里的懒龙,心想观御的死魂应该是两个,除却观御执念所化,还有一个当是府青死后残念所化。
但府青此生无拘无束,逍遥快活,二三好友常伴身侧,涟绛着实揣摩不出他有何执念。
那边府青见涟绛又望着自己发呆,稍感不悦地偏开脸。
悯心微感讶异,明显地察觉到近些时日里府青身上多了些许生气,也较先前平易近人许多......至少不再和以前一样遥不可及。
他欣慰地笑笑,问:“阿青最近可是结交了什么好友,我看你开心不少。”
“不曾。”府青斜睨他,脸上细微的不悦之情消失不见,又回到从前那副冰冷的样子,仿佛世间万事都与他无关,天下更无任何事物能让他动容。
悯心温和一笑:“再过几日便是似旧生辰,到时我会在宫中设宴,你记着带他来玩。”
府青抬眸,而悯心笑着拍拍他的肩,说还有事要处理,改日再来拜访,之后便转身离开。
涟绛眯眼目送悯心走远,暗自思忖想府青的执念或许与悯心有关。
而据他所知,悯心最终死于大婚之日,但其中细枝末节,世上并无记载。
他正想得出神,手腕上系着的红线忽然被拽动。他在这动静里回头,见身后府青咬破手指滴血喂给诏和花,并无半分搭话的意思,便想是不经意间扯到的。
毕竟府青一直都当未瞧见他,而他知道自己暴露以后也没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守着。
他稍感失落,长舒一口气平复心绪后迈步走向府青,没话找话:“它怎么只长叶子,不开花啊?”
府青扭头,淡淡瞥他一眼。
涟绛磨磨蹭蹭地挨近他:“但晚些开花也好,养精蓄锐,说不定花期还能更长一些。”
“嗯,”府青终于有所回应,话里有话,“最好永不开花。”
涟绛一愣:“可它若是不开花,便不会生神智。不生神智,那你便要一直养着它。”
这回府青没再接话,只垂眸看一眼涟绛。
涟绛纳闷不解,但思来想去终还是决定不多问——府青已经足够讨厌他了,他不想再让府青感到厌烦。
府青不知他心中所想,再次低头看向池中的花。
这诏和花起初是女娲所养,后来女娲避世不出,才将它交给扶缈照顾。
他问扶缈,诏和花为何久不开花,扶缈但笑不语,他便去问女娲,而女娲亦未现身。
他思索良久,想是诏和花牵扯到天机,扶缈与女娲才讳莫如深。
他跪于女娲神庙里,换种法子问道:“如是花开,是吉是凶。”
女娲神像前摆着的签筒抖了几抖,掉出一支竹签,上书:大凶。
既是大凶,那最好是永不开花。
府青抬眼望向平静无澜的湖面,疑惑不解的是扶缈为何要托他照顾诏和花。
而涟绛见府青不说话,忍不住捏着耳垂偷瞄他,疑心是自己方才问得太多又惹他不快,琢磨良久还是憋不住小声地问:“你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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