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绛驻足,回头望向他时脸上挂着很浅的笑意,心里却忍不住骂:
骗我也是害我,怎么你就没半分自觉?
而在涟绛走远以后,楼弃舞缓缓撕下脸上覆着的人皮。
他在骨缝缩张的嘎吱声里舒展开四肢,眸色渐深,偏头朝着暗处看不清脸的人说:“去告诉止戈,观御已经想好了法子对付他。”
那人应声,左手掌心里飞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鸟。
楼弃舞抬脚要走,那人又叫住他:“涟绛心有疑虑,只怕不会轻易扮作小倌。”
“他会来的,”楼弃舞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他自作聪明将计就计,却不知此计并非冲他而去。”
他双眼微眯,稍作停顿以后捻着指腹慢慢道,“只要金寄枝不窝囊,观御这回——必定难逃一死。”
“可涟绛与他两情相悦,若是帮他解了毒......”
楼弃舞啧声,脸上笑意不减反增:“那便更有趣了。”
——让他痛不欲生的活着,让他亲眼看着放在心尖上的人因自己而死,看着古老的预言成真,总比让他轻易死去更有意思。
“喏,就这儿。”
近日暮时,步重陪同涟绛重新回到永嘉。他这一路上都是半睁着眼,看上去像是没睡醒,一面打哈欠一面死气沉沉地指向面前一座吊脚竹楼,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
涟绛看不惯他这副懒散模样,试图摇醒他:“你别睡了,咱们是来干正事的,能不能保下无烟子就看今日这事能不能成了!”
“小爷我从生辰日起到现在,五日!整整五日都没能睡一个好觉,”步重勉强睁开眼睛,伸手在涟绛眼前比比划划,“你倒好,我这刚歇下你就把我逮起来,大老远来这找止戈打架!睡不够怎么打得过嘛!?”
涟绛理直气壮:“谁让你前五日不睡?非要去找那什么……什么玉?”
“勾玉。”步重无语,“我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老是记不住他的名字?”
涟绛不吭声。
但两人相交甚久,步重瞥一眼就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当即不屑地哼声说:“合着你就满心都只记得你那观御哥哥,旁人你是一点儿也不在乎,指不定哪天能连我给一起忘咯!”
“也不是,”涟绛捏捏耳朵,有些羞涩地说,“我心里除了观御,还有阿鱼。”
步重疑心听岔了:“谁?”
“阿鱼,观御池子里那些肥鱼。”
步重:……
他不想再理会这个张口闭口观御阿御哥哥阿鱼轮流着喊的家伙,一声招呼不打抬脚就往竹楼中走。
涟绛急忙跟上去,临到门口被莺莺燕燕围住,难免无措。好在步重并未丢下他,三两句哄得那些个姐姐妹妹们不知东南西北,趁机问出小倌居处,拉着他便往那儿去,一边走还不忘一变提醒他:
“你这张脸长得太招摇了些,一会儿扑完粉摸完胭脂记得用法术再遮一下,免得止戈一眼就认出你。”
“成。”涟绛一口应下。
两人在小倌房门前驻足,步重常年混迹人间,懂得打点关系,便挂着笑往小倌手里送去满满一袋银子,直看得涟绛肉疼眼睛直。
而那小倌平日里接人待客也多,早先便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当下将两人哄得心花怒放。
他收下银子也明白主子的事不能多问,便安分地领着涟绛进房,依着步重的意思为他做些打扮。
步重在院子里头等了近半柱香的功夫,小倌才推着涟绛出来,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每走一步都要夸上两句。
涟绛却笑不出来,磨蹭着不大愿意出门:“这...这样真能行吗?”
他一面说,一面低下头略有些尴尬地扯一扯身上那件薄薄的黑色短衫。动作间衣角上串着米粒大小的墨玉珠子的金线摩擦过腰间裸露的肌肤,难免让人觉得痒。
步重听见动静,忍着睡意强行扒拉开眼皮,甫一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登时睁大眼瞌睡全无:“你……”
那小倌兴许是误会了,故而找给涟绛的并不是什么正经衣裳,或许连称作衣裳都有些牵强——
上身那件乌黑短衫的领子边堪堪压过锁骨,藏不住锁骨上那颗红色的小痣,同时更衬得他肤色雪白。
衫上两条宽袖也是少见的样式。袖子里层玄黑如墨的细带紧紧绑在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交叠出并不算显眼的压痕,外层则是薄薄一层轻纱,与最外头那件暗红色的轻纱衣重在一处愈发显得颜色深沉。
短衫的长度只及胸下,再往下墨玉珠子半遮半掩,遮住他平坦的小腹,腹上流畅的、隐约可见的肌肉线条收束进下身长裤里,裤边一圈波浪状花纹紧贴在肌肤上,随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着。
目光掠过那半透明的、蓬松的裤管,步重倏然扶额,不再敢直视面前的人,问那小倌道:“...你这找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衣服?”
“二位爷,实不相瞒,这衣裳可是咱们楼里时下最新的款式!而且近来各个贵人最喜欢的也是这种穿法,半遮半掩,若隐若现,既不会太过轻浮浪荡,也不会太过沉闷无趣,尤其是这胳膊上的……”小倌得意洋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这衣裳。
涟绛无心听他吹嘘,暗自思忖——原来人间民风已经开放到这地步了...这般看来,如今三界中就只有天界仍旧死守古板,无论春夏秋冬各路神仙都裹得和粽子似的,好似露点胳膊露点腿会要他们的命。
“不行不行,”步重越看越觉得奇怪,连连挥手,意图将涟绛推回屋里,指使小倌道,“你重新给他找一身去,这也太不合适了,动作也不方便。”
但小倌还没来得及答应,涟绛蓦地皱眉道:“止戈来了。”
步重讶异:“你鼻子还挺灵,这也能闻见。”
“止戈身上血腥味那么重,”涟绛抬脚循着味去,“闻不见才奇怪。”
步重这人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嘴里没个正形,若是平常听他这般说,定要揪着他鼻子灵这件事调侃他几句心里才舒坦。
但做正事时,步重鲜少会与他拌嘴,于是如今听见也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且不忘提醒他捏诀改改皮相。
涟绛颔首应声。
搭指捏诀时鼻尖倏然飘过一缕熟悉的桃花香气,他不由得停下动作。
“怎么了?”步重见他愣住,纳闷道。
涟绛往四周看一眼,没看见想见的人,便只当是自己魔怔到出现幻觉,摇头说:“没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前厅,脂粉香气混杂着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熏得人头昏。
涟绛强忍着不适往人群中走,一心盼着能早点找到止戈,然后照计划将他骗到院子里,以免打斗时不留神伤及无辜。
但他尚未走出几步,就被人盯上。
盯着他的腰身来回地看的人身形矮小,脸色青白,像是刚从墓中爬出来的鬼。
这黏腻的目光实在令人厌恶,涟绛深吸一口气,不断提醒自己不要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但最终忍无可忍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希望这样能让他有所收敛。
可是涟绛没想到,这世上有些人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越理他他便越得劲儿。
眼看着那人推开怀里躺着的小倌朝自己走来,涟绛微微眯起眼,心说总该给这些不知死活的人一些教训。然而他捏诀的手刚起势,便听身后止戈道:“你转过来。”
涟绛动作一顿,虽不知这话是不是朝着自己说的,但是仍旧依言转过身,看清眼前人的时刹那间呆若木鸡——他怎么也在这儿?
观御显然也感惊讶,但眼底很快归于平静,只是睨向涟绛时终归是忍不住皱眉。
“你是新来的?”止戈上前半步,摸着下巴问,“以前没见过你。”
震惊之下,涟绛并未留意观御神情。
他在止戈的话里回神,看见观御皱眉,便仓惶收回视线。随后意识到止戈与观御都未认出自己,不禁松一口气。
止戈却误会了,不满道:“问你话你还不乐意了,叹什么气!?”
涟绛哑然。
时间太紧,方才那小倌并未来得及教他要怎么对客人,他只好闭口当个哑巴,就怕说多错多,惹人怀疑,适得其反。
“哑巴?”止戈见他不出声,当即便冷笑着朝他伸手,想探他是真哑巴还是假哑巴。
只不过止戈的手还没碰到他分毫,便被观御挡开。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观御。
而后者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这让他难免心虚。
他捏捏耳朵,转念又想要说心虚,也应该是观御心虚——这才几天不见,原先还说天庭公务繁多没空下界的人就敢背着他和止戈一起逛青楼来了,虽然看观御这样子......也不像是会在青楼偷食荤腥的人。
有事要忙,有伤要养,合着是到这鬼地方来忙,来养伤。
可是就算观御来这儿不做什么,只是喝点酒,再看看楼里的莺莺燕燕,他也觉得心口有些酸,又有些胀,咕噜咕噜像是煮沸的水,泡泡还没冒出来就先碎掉。
“哥,”止戈笑眯眯地看向观御,“原来你好这口。”
哥什么哥,叫兄长不行吗?非要叫哥哥。
涟绛郁闷,片刻后又觉出不对——止戈和观御是真正骨血相连的亲兄弟,所以“哥哥”“兄长”叫什么都不为过。反而是他和观御没一点血缘关系,还成日里哥哥长哥哥短的,让不知道的人听见了还以为是什么关系……
好吧,也确实有些关系。
面前观御将他纠结又多变的脸色尽收眼底,脸色愈渐沉下。
恰在这时,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
涟绛循着动静瞧去,只见方才还温香软玉拥成一团的公子们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往外挤,楼里的姑娘小倌们也尖叫着四处奔逃,像是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睨一眼止戈,心说不好——这人今日特意叫着观御来,便是想将自己从无烟子这件事里摘出去。
思及此,他不由恼怒,再一看前面不远处走火入魔咬着人不放的金寄枝,险些没控制住情绪朝止戈动手。
不知有意无意,观御稍向前半步站在他与止戈中间,挡住他愤怒的目光,也挡住止戈意味深长的笑。
紧接着,不待他发出异议,承妄剑便应召而来,冰冷的剑鞘毫不留情地抽打在金寄枝背上。
金寄枝在这重击下猝然呕血,松开手里抓着的人头时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神情。
“这不是麓山金家的小公子吗?”止戈慢悠悠地上前,踢开拦在脚边的干瘪的尸体,“怎么下凡历练一遭,还练成吃人的妖魔了?”
金寄枝浑身一震,看向止戈时满脸不可置信:“你、是你!”
止戈啧声:“看来还有些神智,没有彻底堕魔。”
“你害我,是你害我......”金寄枝痛苦无比地抱着头蹲下身子,目光触及地上刚死不久的人时瞳孔骤缩,“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他,不是我!”
止戈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濒临崩溃的人,余光瞥见涟绛握拳咬牙愤怒至极时心底快意滋长,满目笑意,道:“怎么会不是你呢?金寄枝,今日太子也在此处,亲眼见你吸人精气,修习邪术,你还要狡辩!?”
金寄枝百口莫辩,再次抬头看向止戈时竟狂笑着抬手指向他,嗓音粗粝沙哑:“止戈,你以为我就没有想过你会拿我——”
三叉戟刺穿脊骨,扎出胸膛的戟尖鲜血淋漓。
“金寄枝!”涟绛连忙阻止,但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摸到潮湿温热的鲜血。
“你认识他?”止戈微扬起头,问完却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将三叉戟从金寄枝体内抽出,“兄长心慈手软,顾念着你是涟绛好友,所以迟迟下不了手。既然如此,我便先替他除了你这魔头。”
金寄枝死不瞑目,死前一直瞪着止戈。
涟绛半扶着他,听见他气音未绝时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地说:“小、小心......狼......”
步重匆忙赶来时,金寄枝已死。
他快步走到涟绛身边,张口想说什么,又在睨见他身边观御和止戈二人时住口,装作不认识,问观御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就出去一会儿的功夫,金寄枝怎么就......”
止戈:“他吸人精气,栽赃无烟子。”
步重在这话音里蓦地抬头,心下了然——止戈为撇清自己,不惜丢帅弃卒,让金寄枝做这替罪羊。
走出青楼时,涟绛半低着头失魂落魄。
金寄枝虽不无辜,但罪不至死。他死不瞑目,而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甚至满口胡言将人堵得说不出话。
涟绛心里只感憋屈, 虽说楼弃舞为他出谋划策时他便料到止戈会有应对之策,但他未曾料到,止戈为保全自己竟然什么都做得出来,甚至口口声声说自己替观御做事,借观御的名得罪金家。
这人......已无半分良心。
初冬的风刮在脸上又疼又麻,涟绛穿得单薄,没走出几步便打寒颤。
步重先他一步离开,于是路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街道两旁高高悬起的红灯笼摇摇晃晃与他为伴。
“涟绛。”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微微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又在眨眼间选择逃避,低着头快步离开。
但身后的人显然比他走得快,追上他时手一扬将还带着体温的斗篷披到他身上:“当心受寒。”
斗篷沾染上的桃花香气还未散尽,涟绛在这气息里渐渐稳住心绪,低声问:“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观御垂目,避开他的问题:“止戈向父王请命,让我与他一道下界察看蒲月镇疫病灾情。今日到青楼,是因神医灼华在这儿。”
闻言,涟绛倏然驻足,歪着脑袋盯着他看。
他在这目光里略显局促地偏头:“看什么?”
“我都还没问,你就这么急着解释,”涟绛上前半步,身体几乎贴上他的身体,故意逗他道,“你心里有鬼——”
一个瘦小的人影忽然扑上前,观御手比嘴快,先一步将他拽进怀里,紧接着抬脚将扑上来的人踹翻在地。
涟绛恍神片刻,低头看清躺在地上捂着肚子呻吟不已的人时,难免诧异:“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刚在楼里也就罢了,怎么还追到外头来?”
那人嗯嗯啊啊地叫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这是用了多大力?”涟绛狐疑地打量身边冷着脸的人,小声嘀咕,“原来凡人这么脆弱,踢一脚就半死不活的......”
正当他想得出神时,观御走到那人身前,弯腰捡起他摔倒时怀里掉下的腰牌。
“他是哪家的人?品行举止这般不端......”涟绛凑过去,看清腰牌时遽然瞪大眼,“灼、灼华!?”
这世上,腰牌能刻“灼”字的,唯有百神谷灼华上神一人。
涟绛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连声道歉,末了又想起灼华以前试药弄坏了嗓子, 如今是个哑巴,既无法拒绝也无法接受,便连拖带拽地将人请回住处。
好在灼华未与二人多作计较,在涟绛提起疫病一事时揉着肚子点头应下,抬起手指写道明日便去蒲月镇。
“明,”涟绛以为自己看错了,“明日?”
这都已经快近夜半了,他还想着明日能与观御多待一会儿。
灼华看看他,又看看一旁倚在柱子上闭目养神的观御,沾水写:你一起去。
“我?这......这不好吧...”涟绛心生纠结。
他虽想时刻与观御待在一处,但金寄枝不能白死。止戈虽然借金寄枝摆脱罪名, 但同时也还了无烟子清白。
他想要止戈罪有应得。可是如今他还没找到止戈的罪证,于是只好委曲求全,先保全无烟子,日后再另寻办法对付止戈。
灼华看出他的犹豫,又写:不去也行,不过你身上......
观御在这时睁眼看向桌前的两人。
灼华停下动作,将字迹抹开。
涟绛:?
他想问后半句话是什么,但又寻思着灼华是不愿意让观御知晓,只好点头应下,心说明日再找机会问清楚。
可一直到深冬,他都没找到这个问一问的机会。
蒲月镇疫病肆虐,灼华与观御一到镇中,便被镇守当地的小神仙请着去处理疫病。
照理说,人间的疫病是不归天神管的。但蔓延在蒲月镇的瘟疫并非是凡人所为,疫者浑身生疮,口舌溃烂,实乃妖魔所为。
这事本是止戈的事,但他半点不觉愧疚地将这烂摊子丢给观御,自己则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人影。
而观御探查良久,毫无头绪——作乱的妖魔半分蛛丝马迹都未留下,镇上既无妖气,也无魔气。
“草药又没了,明日又得上山。”涟绛推开观御房门,冷风刹那间灌入屋子里,吹得炉上青烟四处乱飞,散成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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