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稍有湿润,轻声哄道:“回去吧,好孩子,听话,回去......你爹爹,还在等你回家。”
松晏倏地抬头,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阿娘,你——”
沈万霄这时也醒悟过来,原来百里轻舟早在他们来时便已知道他们是谁,只是一直没说。
百里轻舟故作轻松地笑着:“早点回去吧,别让你爹爹一个人等太久了。”
松晏慌张不已,眼看着百里轻舟的身影一点点变得透明,周遭所有事物也开始分崩离析,他唇无血色,伸手便抓向百里轻舟,但什么都握不住:“阿娘......阿娘,阿娘!”
窗外雷雨声阵阵,如万马奔腾,豆大的雨珠夹杂着冰雹泄流而下,敲在黢黑的巨石上,而后变作猩红翻涌成海。
沈万霄脸色微变——有人拨动命盘,将菩提界的崩塌提前了。
“阿娘,你别走,阿娘——”松晏手足无措,怎么也碰不到百里轻舟,扑上前却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地上,顿时失声痛哭,“回来,你回来——阿娘,我求你了,你回来......”
百里轻舟被风带远,她原以为这是菩提界的崩塌所致,却不料落入一盏海草裹缠着的灯中。
“应空青。”松晏抹了把眼泪,身下血海已经没过腰际。
而在血海的另一端,应空青站在怪奇嶙峋的墨玉石上。她手持长明灯,玄紫相间的衣裳随风而动,间或露出的手臂上蛇鳞张合起伏,尤为骇人。
沈万霄捏诀御剑,顺带将松晏从血海里捞出来,两人湿哒哒地站在承妄剑上。
“果然只有你们进来了,菩提界才能打开。”应空青把玩着长明灯,语气高傲,“百里轻舟,你以为你躲进菩提界中,我便拿你没办法了么?”
百里轻舟被困在灯里,身旁灯火烧燎,灼灼热浪扑面而来,袭在身上疼痛难忍。但她却顾及不上,只怒道:“应空青,你敢伤他半分我与你没完!”
应空青哼声冷笑:“你现在连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惦记着那只蠢狐狸呢。”
“你让他们走,”百里轻舟冷静些许,料想应空青此番前来必是有备而来,而松晏生来身上便带着禁制,不会法术,僵持之下必然吃亏,便道,“只要你让他们走,我便帮你杀天子,夺天下。”
“杀天子,”应空青仰头挠挠脖颈,发红的肌肤下经脉跳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你杀一个天子,便还有下一个,我可没那闲工夫一个一个地下手。”
百里轻舟瞳孔一缩,心里明明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惊骇道:“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应空青抻抻脖子,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弯折着脑袋,“你不是有无边法力么?白让你死了岂不是浪费,不如就拿你来祭龙脉好了。”
“祭龙脉!?”步重诧异道,“龙脉关乎人间气运,应空青这是想彻底毁了人间!”
勾玉颔首:“龙脉一断,天道便再不能定天子。到那时,应空青便成了凡人唯一的主子。”
“那、那这可怎么办啊!”应柳儿捶胸顿足,焦头烂额。
李凌寒比她稍好一些,但也吓得脸色煞白,跌坐在椅子里喃喃自语:“轻舟,轻舟......”
步重与勾玉相视一眼,随后郑重道:“你们放心,沈万霄与松晏在一处,应该不会有事,我与勾玉这就过去看看。”
闻言,李凌寒顿时站直身子,急匆匆跟上两人:“我也去,我也去!”
“将军,这......”步重有些为难,毕竟李凌寒凡胎肉体,此行又格外凶险。
李凌寒也看出了他的犹豫,当即便道:“轻舟与无灾都是我的家人,老夫虽一介莽夫,但也曾征战沙场多年,绝不会做那抛妻弃子之流!”
......这也没叫你抛妻弃子。
步重长叹一口气,略有些头疼,最终还是点头答允了。
而此时的菩提界中,应空青雷厉风行,不再与百里轻舟废话,捏诀起阵便要作法。
松晏一惊,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听沈万霄一句“在这儿等我”,随后便见他如利剑一般迅疾而去,袖袍乘风,身周业火缠绕,眨眼间至应空青身前。
“观御,”应空青疾速退身,堪堪避开聚浪携火的薄刃,“是你杀了付绮。”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格挡,臂上蛇鳞与聚浪相撞,被削下大半,纷扬如灰烬。
沈万霄半分不留情,业火趁势席卷而上,撕咬着应空青衣角。熟料下一瞬,应空青勾唇冷笑,聚指捏诀,滔天的业火眨眼间被长明灯尽数吸纳,全都扑上百里轻舟。
见状,沈万霄急忙收手,攥着聚浪直直划向应空青脖颈。
应空青微微眯眼,她半步未退,反而迎刀刃而上,喉咙顷刻间便被割开,浊血溅上沈万霄双眼,火辣辣的疼。
松晏踩在承妄剑上,暴雨兜头而下,砸进脚下血海中坠成一颗又一颗血红的珠子。他眯着眼勉强看清不远处打斗的两人,见应空青的脸皮顺着脖子上划开的伤口一点点剥落,露出皮下一团又一团扭动着身子的细蛇,顿时大惊失色:“沈万霄——”
沈万霄闻声偏头,飞快抬手往耳边一挥,手中聚浪将飞扑而来的小蛇斩成两段。
应空青摸了下脖颈上的伤口,尖叫不已:“不、不、不——”
与此同时,血海之中无数细蛇缠绕在一起,缓缓聚成一个血淋淋的人影。他狰狞地咧嘴笑着,扭着脖子舒服地叹息:“嘶……还是在自己身体里舒服。”
松晏骇然——付绮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会!?
付绮环视四周,瞧见松晏时眼神一暗,自顾自琢磨道:“还没死啊,看来那家伙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语罢,他转过身,一双竖瞳直勾勾望向沈万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观御,好久不见。”
沈万霄双目失明,眼旁通红一片。他循声抬头,声音冰冷:“付绮。"
付绮啧声,抬手将几乎碎成一滩的应空青拉到怀里,缓声笑道:“青儿,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应空青喉管被割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些“嗬嗬”的气音。她仓皇想要将身上一块块剥落的人皮粘回去,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上碎肉扑簌簌地掉进血海,成了那些小蛇的盘中餐。
付绮心疼地看着伏在脚边做些无用之事的人,而后弯腰将长明灯从她手里夺下,另一只手极其温柔地将她的长发别到耳后,语气却残忍至极:“青儿,你做得很好......也是时候该歇息了。”
应空青抖如筛糠,她求饶地抬头,付绮却毫不留情,一把将她推入血海。
在应空青的惨叫声里,付绮直起身子,掏掏耳朵慢条斯理道:“观御,她弄伤了你的眼睛,我替你报仇了。那么接下来,就该清算咱们之间的恩怨了。”
沈万霄猛然将聚浪掷入血海,刺耳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他负手站在风里,聚浪认主一般倒腾干净刀把后回到他手里。
付绮不悦地皱眉,随后抬手驱使血海中千千万万小蛇如暴雨一般袭向两人。
第81章 坠海
沈万霄双目紧闭,眼皮红肿,但他手腕轻松一转,竟将脚下翻腾起伏如山峦的血海掀起数丈高,涌起的血水淅沥,横挡在眼前仿佛一扇巨大的屏风。
那些手指粗细的红蛇接二连三地从血海中飞快爬出,又被这一层猩红的水幕碾碎成血雾。
松晏被挡在水幕外,放眼只见堪比天高的巨幕将眼前打斗的两人团团围住,好比一颗巨大的血珠子,而珠子周围潮湿的空气猛烈炸开,荡出一层又一层浪花。
水幕太厚,他仅凭肉眼看不清里头的状况,难免着急起来,脚下踩着的承妄剑大抵是感知到他的情绪,遽然剧烈震动起来,几乎要将他甩下去。
而水幕之中,沈万霄与付绮正打得不可开交,他们所用的招式都无比狠厉,几乎招招致命。
聚浪挥开一道又一道惨红的光,沈万霄如猎食的鹰,动作无比迅捷,电光火石间竟已避开流星箭矢般狂射而下的蛇雨,逼至付绮身前。
付绮眉头一皱,连忙抽身后退,脚下飞速游走的小蛇拧成长鞭,他腰身一转,挥起蛇鞭便朝着沈万霄打去。
沈万霄反手攥紧匕首,侧耳仔细听着动静,聚浪薄如蝉翼的刀刃削铁如泥,轻易将长鞭上扭成一团的红蛇割成两段,破碎的肉块接二连三地掉落,扑通扑通地坠进血海里,成了自己同伴的美味佳肴。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小蛇从血海中跃出,前赴后继地缠上鞭身。
他面色一冷,猝然意识到这条鞭子割不断,红蛇也杀不尽。那些死在聚浪的小蛇反而会成为血海最好的养料,催生出更多的怨念,而付绮正好可以借此养出更多的蛇。
这等邪术,除了鬼仙楼弃舞,再无人知晓。看来付绮逃过清行的金钵躲在应空青体内,是楼弃舞授意。他先前的猜测无错,魔骨异动,楼弃舞想让她复活,便蛊惑人心,怂恿付绮出逃,将三界扰得不得安宁。
三界众怨生,无妄大魔诞。
看来扶缈让松晏去寻灵玉,确为此事。
沈万霄稍微分神,长鞭堪堪擦过颈侧,他及时闪避,但还是被鞭身上支棱起来的红蛇咬破了皮,伤口顿时红肿发痛。
付绮并未留给他喘息的时间,蛇尾一荡复而朝着他心口袭去,竖瞳里充斥着嗜血的笑意。
沈万霄腾身而起,弯腰躲开一击,旋即伸手朝他颈上一抓,摸到满手尸臭。他神色微变,心道付绮果然已经死了。
眼前这人,只不过是楼弃舞善用的把戏傀儡术。
思及此,沈万霄猛然伸手攥住即将打到耳畔的蛇鞭,掌心中九天业火烧起,烫得小蛇抽动不已。紧接着,他将蛇鞭往前一拽,膝盖顺势抵上付绮胸口,而后骤然发力一把将他惯到一旁的青石上,举起聚浪便刺进他的心口。
付绮受痛嘶吼起来,朱红似滴血的巨大蛇尾顿然横扫开水幕,只听“哗”的一声,水幕尽数被血海吞没。
松晏连忙抬手到眼前挡了一下,熟料手刚一放下,足有三只碗粗的蛇尾便猛然从面前划过,他心下一惊,连忙后撤躲避,却不想猝然失去平衡,尖叫着从承妄剑上掉了下去。
沈万霄闻声眉心一跳,以为他掉进了血海,当即松手便要循声而去。熟料付绮溘然扬起蛇尾,重重打在了他的脊骨上,几乎要将他压进血海之中。
“呼......”松晏双手死死抓着剑柄,劫后余生般的粗喘着。他整个人悬空吊在血海之上,脚下仅差毫厘便是扭动在一起的蛇群。
那边沈万霄一掌击在血海之上,借力勉强撑开付绮的压迫。他掌中的业火顺着翻涌而起的海水不停蔓延,眨眼间便烧至松晏脚边。
诡谲血红的蛇海与诡异青绿的业火交织在一起,松晏放眼一望,脑海中忽然闪回些许画面——
昏暗幽绿的天空中高悬着一轮惨白无光的圆月,月下的大地白骨嶙峋,遍地开满蓝色的停云花,而花海之中,一条弯弯曲曲的血红长河奔涌不息,河中白灿灿的游鱼成群结队地游......
“这是你的归处。”空远飘渺的声音如同神佛低语,“你在此处生,也在此处死。”
火舌忽然舔上脚腕,松晏吃痛地蜷腿,回过神来朝沈万霄那边望去,只见付绮扭曲着五官缓缓将聚浪从胸膛里拔出,方才伤口里流出的血竟似时间倒转一般全都回退进他体内。
再一眨眼,他胸前的伤便恢复如初,只剩下衣裳上的一道口子。
沈万霄目不能视,耳边嗡鸣作响,先前颈上被小蛇咬破皮的伤口竟已溃烂成拳头大小,几乎深可见骨。
“嘶——”付绮极其缓慢地转动着聚浪,脸上的笑显然有些兴奋,“观御,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沈万霄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他踉跄起身,声音沙哑干涩:“傀儡术辅以双梅咒......楼弃舞,你本不屑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松晏见他背对着付绮朝空荡荡的天际说话,心头倏然一紧。再加上他说的话,溘然更加心慌。
傀儡术与双梅咒都是上古禁术,前者顾名思义,便是能将人制成傀儡为自己所用,无论死人活人,但凡被施以此术,便只能效忠于施法者。而后者乃是大凶之术,肃清天地万物,有毁天灭地之能。
楼弃舞在付绮身上布施傀儡术,命他替自己办事,又借长明灯与琉璃灯之力,催动双梅咒,让他成为凶邪之体,只有世间至纯之物才能伤他。
而聚浪诛罪神,斩恶佛,其刃上鲜血直流,怨气昭然,自然伤不了他半分。
念此,松晏顿时眉头紧蹙。这三界中早已没有至纯之物,那些名物神器多多少少都沾过血,沾过怨气。而新铸的刀剑,则不够纯粹,创造他们的人或多或少带有私心。
这般看来,此间竟无一物能降住他。
付绮直勾勾盯着沈万霄,神情颇为恼怒,蛇尾骤然抬高朝着沈万霄甩去:“大人的名字,岂是你能叫的!?”
眼看着那条长尾即将打到沈万霄,松晏顿时着急不已:“沈万霄!”
但沈万霄似乎并未察觉到异样,只是朝着他微微偏头,像是在说“我在”。
松晏一怔,这回看清了他紧闭着的双眼:“沈万霄……”
话音未落,朱红的蛇尾便径直打向沈万霄腰侧。他有所察觉,但为时已晚,尚未来得及捏诀便被打入血海之中。
松晏眼睁睁看着他在眼前消失,蛇尾猛然打进血海里溅起数丈高的水花,直扑进他的眼里一阵又一阵地酸涩发疼。
他脑中一片空白,之前应空青被推进血海的惨状尚犹在目。
付绮唇角微勾,握着长明灯转身看向松晏:“这回该轮到你了。”
第82章 解禁
松晏呆呆望着沈万霄消失的地方,那里的血海归于平静,狂风似乎并不能撼动它分毫。
见状,付绮脸上的笑意愈加浓烈,几近癫狂。他捧着长明灯,眼神痴迷:“松晏啊松晏,你说你要是没多管闲事去赵家那两个女人的梦境里,哪还会有现在这些事情?”
松晏不应声,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仇恨顺着经脉一路烧到眼底,叫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变得猩红可怖。
“你早就该死了,观御也是,”付绮将长明灯举到眼前,隔着薄薄一层人皮灯罩,脸颊几乎贴上在烈火中昏迷的人,“还有她,这小娘们儿早就该死在寒潭里,偏偏你那舅舅心软,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救她出来。”
语罢,他的神情变得更加可怖,紧紧抓住长明灯的双手上青筋暴起,指甲掐白,怨毒道:“要不是因为她,我娘也不会死。”
他一边说着,竟一边想捏诀将长明灯连同被困在灯里的百里轻舟一并摧毁。
楼弃舞在这时现身,他自云端而下,负手前来,白衣黑发翩然若谪仙,独独脸上戴着一只花纹繁复的烫金纹面具,左右一对月白流苏耳坠垂肩,端的是一副霁月清风神仙相,偏偏有些动怒。
是以他站在那儿便无端地让人感觉到一股寒意。但这种寒意并非沈万霄那种大雪天下光明正大的寒冷,而是幽暗地穴里阴森潮湿的寒冷,恍若青面獠牙的恶鬼。
付绮抬头瞧见他,顿时身子一僵,纵然有万般不情愿,也只能毕恭毕敬地开口道:“主子。”
楼弃舞居高临下地扫他一眼,旋即冷声道:“跪下。”
付绮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他不愿意跪,但身后的蛇尾仿佛只听命于楼弃舞,眨眼间便已化作两条腿,紧接着膝弯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似的弯下,“咚”的一声磕在青石之上。
楼弃舞见了,顿时轻蔑地哼声。他手掌一伸,付绮便再抓不住长明灯,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飞到楼弃舞手中。
“本王从未准你擅自行动。”楼弃舞伸出一指,略长的指甲顺着灯盏走了半圈,而后目光越过长明灯落在松晏身上。他停顿片刻,浅笑道:“涟绛,好久不见。”
松晏回头,脸上尚还挂着未干的泪滴,但眼神已然变得冰冷至极。
楼弃舞在这眼神里微微一愣,之后笑语:“几个月不见,你这模样倒更像以前了。”
松晏缓缓起身,手上血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放了我娘。”
此话一出,楼弃舞与付绮皆是一怔。须臾,便听付绮狂笑道:“放了她!?松晏,你蠢不蠢?老子费了老大劲儿才抓到的人,岂是你说放就能放的!?”
“闭嘴!”楼弃舞嫌恶地睨视付绮,只差没抬脚将他踹开,再转向松晏时依旧是和声细语,“涟绛,你无父无母,是天道点你为神,此后天地便是你的双亲。花盼儿区区一只白狐,又怎当得上你一声‘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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