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仰头,数米宽的彩绸挡住头顶晦暗的夜色。
薄薄一层彩绸之上,单舟横腾身而起,自屋顶跳下,脚尖踩上彩绸,转瞬间已至贼人身前,气喘吁吁,一手叉腰,一手拽着彩绸,拦住了他的去路:“停停停!我不抓你了、不抓你了,你也别跑了,这都从哪儿跑到哪儿了,累死我了。”
应绥警惕地盯着他,黢黑的脸庞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湛蓝的眼睛格外明亮。
单舟横喘着粗气,伸头往下一看,见松晏朝着这边奔来,不禁头疼起来:“我说你抢谁不好啊?非得抢他的东西......”
他一边说着,一边斜着身子懒散地上前,应绥眯起眼,后退几步,作势要跳下房顶。见状,单舟横急忙止步,连连摆手:“哎哎哎!我不过去了,你别跑啊!”
见他当真停下,还往后退开几步,应绥才停下动作,但仍旧没有放松警惕,单薄的脊背微微躬起,像一只受了刺激的野猫,随时会转身跃入黑夜之中。
单舟横低头瞧了一眼脚下的绸缎,有些嫌弃脚底的灰弄脏了彩绸,是以晃了晃身子跳到一旁的灯笼上,抬着胳膊稳住身子,这才一抬下巴与应绥商量道:“诶,要不咱们做个交易。”
应绥一言不发,只跟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单舟横将双手抱在胸前,任由彩绸垂落,将松晏整个盖住,而后手指往下一指道:“这样,你将琉璃灯给我,我帮你引开他,如何?”
应绥半信半疑。
单舟横摸摸下巴,沉思片刻接着道:“嗯......不过这人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追的上你。”
他话锋一转:“那这样,你将琉璃灯给我,我将金翅鸟羽给你,怎么样?”
闻言,应绥顿时一惊。他的双手往腰间摸去,没找着方才拿到的金翅鸟羽,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当即纵身朝着单舟横打去:“还给我!”
单舟横侧身避开他的手,脚下灯笼摇摇晃晃的,他没站稳,险些跌落下去。
而应绥显然比他灵活许多,踩在灯笼上腰身一压,探身就往他腰间抓去。
单舟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嬉皮笑脸道:“还给你成啊,你把琉璃灯给我,我就还给你。”
应绥抬膝撞向单舟横下巴,后者骤然睁大眼,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躺倒在挂着灯笼的粗绳上,顺手拽过应绥脚踝,将他一并扯倒。
应绥挣扎着起身,单舟横却脸色一变,陡然捂住了他的口鼻:“嘘!鬼来了!”
“啊——嘶!”单舟横捂着被咬的手,硬生生将嘴边的痛呼咽了下去,扭头见应绥正恶狠狠地瞪眼,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他甩了甩手,一脸嫌弃:“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恩将仇报,迟早不得好死知道不!?”
应绥不理他,翻身就要起来,耳边忽然捕捉到一声哀怨的笑。他僵住身子,低头见单舟横神情似笑非笑,双手撑在脑后用唇语道:“看吧,都和你说了鬼来了,还不相信。”
彩绸之外忽然没了打斗的动静,松晏停下挣扎的动作,任由那宽大的绸缎将自己团团围住,心下一阵蹊跷。
他犹豫片刻,稍稍站直身子。动作间,身边忽然响起令人胆寒的铁链声,他后背一阵发凉,只感觉那声音近在咫尺,几乎像是贴在耳畔。
“闭气。”单舟横勾了勾手指,让彩绸蒙住松晏的口鼻,传音给他。
松晏霎时绷紧身子。他一动也不敢动,站的好似一尊雕像。
应绥趴在灯笼上,湛蓝的眸子里映出那只鬼的模样。
那是个瘦弱的小孩,身高不及膝头,双臂却长如蛇尾,垂在地上,拖出蜿蜒的血迹。他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手指粗细的铁链,铁链一端穿过他的左肩,雪白的衣裳因此被血染红。
他赤裸着双足,宽大的衣袍像一层薄薄的雪,拢在他的身上,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散落在身后,如同泼墨。
单舟横“唔”了一声,一手按上应绥后背,在被他推开前传音道:“就是这东西抓小孩吃?”
应绥瞥他一眼,强忍着没将他踹开,道:“这是子鬼,不吃人。”
单舟横:“子鬼?那他在这儿,他母亲也在不远处咯!”
“......子母鬼向来同出同进,母鬼若在世上,绝不会让子鬼独自一人出来。”
“哦,那他还真可怜,生前被杀了祭河神也就罢了,这死了还不能安息。”
单舟横话一说完,便松开了手。
应绥皱着眉盯他一阵,往旁边挪了挪。
子鬼绕着松晏转了几圈,大抵是彩绸捂得紧,他没能嗅出生人气息,便拖着一身的铁链缓缓离开。
听着他脚步声渐渐远了,松晏才缓缓松了口气。
单舟横拽着应绥一道翻身跳下来,犹豫片刻,终还是伸手扯开困住松晏的彩绸。
他笑嘻嘻的,仿佛刚才将人困住的不是他,微微倾身道:“小公子,好久不见。”
松晏大口喘着气,额上渗出些许细汗。伤口再一次崩裂,带来钻心的疼。他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单公子,好久不见。”
单舟横身子一僵,眨眨眼道:“你记得我?”
松晏纳闷:“二十香单家独子单舟横,身披彩绸,足踏鲛纱,一人挡万军,守东海百年安康......我常听师父说起你,所以对你印象颇深......我们见过么?”
单舟横笑而不语,将手搭上应绥肩膀,微微用力按住,不让他离开。
应绥表情变了变,不耐烦道:“把东西还给我。”
松晏抬头,这才看清应绥的模样——
皮肤黢黑,但一张脸却生的俊秀,五官深邃,不像是大周人的长相,更像是北疆那边的民族。尤其是一双眼睛,眼窝深邃,睫毛纤长,眸子湛蓝如蓝天碧海。
有几分面熟。
松晏上前一步,气息不稳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抢金翅鸟羽?”
应绥漠然,并未作声。
单舟横懒懒地笑了起来:“他是我师弟,应绥。”
“谁是你师弟!?”应绥挣开他的手。
但单舟横重又将手搭了上去,笑嘻嘻地说:“你啊,虽然师父他老人家不承认,但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师弟。”
松晏捏捏耳垂,见应绥偏开了脸,藏在发下露出一截的耳朵有些发红。
他心下了然,颔首道:“你既然是单公子的师弟,那为何还要抢夺金翅鸟羽?还有先前,我听见你们说琉璃灯,那又是何物?”
第38章 拜寿
确认应绥不会离开,单舟横这才松开手。他沉思片刻,回答道:“琉璃灯是上古时女娲补天遗落在人间的神器,据说能让人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绝禅重重搁下茶杯,“身死魂消,即便是女娲在世,起死回生也只是幻影。”
容殊连连点头。他身边的兔子精摇身一变化作少女模样,挤开他说:“我听说琉璃灯在二十香,大人,咱们要不要先把它抢回来,免得各仙家为了这灯争个头破血流?”
绝禅从座位上起身,跛着脚踱至窗边,目光落在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上:“暂时不必。如今灯芯在我手中,只那一只灯盏还掀不起风浪。”
他停顿片刻,摸到袖子里那天晚上容殊在赵家院子里捡到的罗刹簪,便问:“涟绛近来可好?”
容殊颔首,上前半步:“他虽然伤势未愈,但好歹无性命之忧,白玉城一难也算是平安度过了。”
“如此便好,”绝禅点着头转过身来,将罗刹簪递给容殊,“你去人间一趟,将此物还给涟绛。”
容殊接过簪子,颇为犹豫:“可这簪子......师父,涟绛刚从死门关里走了一遭回来,咱们要不还是再等等?”
绝禅微微摇头,长叹一声:“来不及了,鬼仙真身虽镇压在婆娑河中,但他如今已能操纵人心,若再等下去,只怕他会越来越强大,届时三界众生难逃一死......涟绛他,”他顿了一顿,坚定道,“他必须重回神位。”
容殊沉默须臾,而后轻轻点了下头。
临出门前,绝禅叫住他,将一袋银两塞到他手中:“放心,有凤凰在他身边,他不会有事的。”
听见“凤凰”二字时,容殊有片刻失神,握着罗刹簪的手紧了又紧。
绝禅轻拍他的肩,语重心长:“此行危险,你万事小心。”
“嗯。”容殊应声,几次欲言又止。
绝禅朝他笑了一笑,看穿他心中所想:“凤凰不是以前的凤凰,你且去吧,当年种下的因,如今也该有果了。”
松晏急匆匆赶回将军府,方知李凌寒听说有人行盗后勃然大怒,再一听说松晏追着贼人消失,更是拍案而起,当即就叫府里上下千百人出去寻找。
但他们一群凡人,没有仙法,自是看不见单舟横布下的结界里发生的一切。
松晏浅浅一笑,心道原来李凌寒还记挂着自己。他抬脚上前,见一个老妇人握着手等在府门前,因为焦急,一双手都被攥的发红。
“公子是来贺寿的吗?”妇人见他衣裳华贵,面容俊秀,便只当是谁家的小公子,随父母前来拜寿。
松晏一颗心七上八下,良久,才鼓起勇气道:“我是李、李无灾。”
“李无灾?”妇人反应一阵,许是太久未听人说起这三个字,她怔愣许久才回过神来,眼眶红了一遭:“无灾?真的是你啊,无灾!”
松晏本能地退后避开老妇人伸出的手,神情有些讷讷。
见状,老妇人急得直跺脚,眼中浊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哎哟,你看我这、我这一高兴倒忘了你这孩子不认得我了,我是姥姥啊!”
“姥、姥姥!?”松晏震惊地瞪大眼睛,他对于这个家的记忆少之又少,对眼前这位姥姥更是没什么记忆。
应绥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语气颇为不满:“姥姥!”
应柳儿抬头,这才像是瞧见了应绥,以及他身旁的大高个儿,纳闷道:“老二,不是让你在家里乖乖等着吗?怎么你也跑来了?”
“您一把年纪了,还非要来京城,我不跟着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姥姥我虽然年纪大,但年轻时好歹也是以一敌百的女将军!”
应绥哑口无言。
单舟横用胳膊肘撞他一撞,低声道:“我看你不是为了保护你姥姥吧?你到底要琉璃灯做什么?”
应绥睨他一眼,旋即绕到松晏另一边,与单舟横离得远远的,不愿意搭理他。
松晏目瞪口呆,听应柳儿解释道:“乖孙儿,你莫要害怕,你娘亲是我女儿,至于老二,他爹爹是你娘亲的大哥。”
单舟横“噗”地一声笑起来:“搞半天原来你们是兄弟啊,诶,师弟,怎么还任性到要抢自家兄弟的东西了?”
应绥瞪他一眼,他连忙噤声。
应柳儿拉着松晏胳膊仔细打量他,压根儿没留意其他两人,一心只放在松晏身上:“乖孙儿,我的乖孙儿,都是姥姥不好,让李凌寒那王八犊子把你送走......”
应柳儿太过热情,也太过激动。松晏无所适从,求救似的看向应绥。
后者扫他一眼,不大自然地搓搓胳膊,道:“姥姥,外边风凉,咱们先进去吧。”
“老二说的是,”应柳儿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挽住松晏胳膊带他进府,语气激动,“乖孙儿,你莫要害怕,有姥姥在,李凌寒那王八犊子不敢伤你一根毫毛!”
待到府中,松晏才从震惊中回过些神来。
应柳儿带三人进了大堂。他们甫一踏进屋子,原先热闹嘈杂的大堂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用眼神发问:“她怎么来了?”
松晏半边身子躲在应绥身后,悄悄打量席上的人。
这次来赴宴的人鱼龙混杂,其中他说的上名字的没几个,有印象的那些无一不是大名鼎鼎的贵客。但也不乏其中有一些人,臭名昭著。
他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大堂正中身形挺拔,负手而立的男子身上。
或许是多年征战沙场,他看起来比常人要成熟不少。塞北的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了纵横的沟壑,无情的刀剑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譬如眼角下那一道狰狞的刀疤。
单舟横歪了歪身子,凑近松晏耳朵,悄声道:“他就是李凌寒,怎么样?我就说和你一点也不像吧。”
松晏有些僵硬地移开视线。
他想过无数次与爹爹相见的场景,其中就有这一幕,在人山人海之中,远远地相视一眼,可是隔在他们中间的不止是那段从门口到堂中的距离,还有数十年的光阴。
应绥不动声色地踩在单舟横脚背上,后者顿时“嘶”了一气,抱着脚跳了几下,尖叫声打破满室寂静。
李凌寒先回过神来,大步上前,朝着应柳儿躬身:“母亲怎么来了?”
应柳儿未正眼看他,语气里满是嘲讽:“怎么?当儿子的过生日,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不能俩看看了?”
李凌寒敷衍地笑了笑:“哪有的事儿?儿子只是想着母亲年纪大了,这北延城与京城又相距甚远,便不敢劳烦母亲千里迢迢跑一趟。”
“我儿贴心,”应柳儿皮笑肉不笑,“不过我虽年纪大了,身子骨倒还硬朗,还能再熬个十几年,就不劳烦你挂念了。”
李凌寒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虽然挂不住面子,但脸上依旧赔着笑:“母亲说的是。”
见他如此乖顺,应柳儿便挺直身子,指点江山似的:“老二,过来给你叔父问安。”
应绥应声鞠躬:“应绥问叔父安,祝叔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凌寒朝他笑笑,客气着说了几句不太上心的话,而后目光落在松晏身上。
松晏也看着他,须臾,先转开了视线。
见状,单舟横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摸出一匹绫罗绸缎来,笑嘻嘻地捧给李凌寒,道:“李将军,鄙人单舟横不请自来,略备薄礼,还请笑纳。”
“单舟横”三字一出,满座皆惊。座下宾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试问天下几人不知二十香单家公子单舟横,此人素来行事嚣张,就连陛下大寿亲自相邀他都不放在心上,只在事后草草敷衍一句“忘了”,也不怕陛下动怒诛他九族。
他今日竟也来了将军府。
李凌寒也颇感吃惊,但到底是刀枪剑雨里闯出来的将军,镇得住场面,当即道:“原来是单家小公子,是鄙人有眼不识泰山,竟未认出公子。”
单舟横哈哈一笑,揽上应绥的肩,动作有些强硬:“我与应绥师出同门,听闻他要到京城来给您祝寿,我便冒昧地随他来了,还请将军莫要见怪。”
应柳儿看向应绥。
应绥动了动嘴皮子,却未发一言,只当是默认单舟横所言。
应家同单家不合已是人尽皆知的事,若要究其原因,还得追溯到三十年前。
彼时单家奉天子之令守着世间奇宝琉璃灯,在那飘摇的风雨里守了数十年,本以为能永世将此宝物守好,不让有心之人染指,却不想在一次宴会上出了事。
琉璃灯被盗,一连几个月遍寻无果。单家未尽职责难逃一死,为救家中数千人性命,单家家主去庙里求老和尚出手相救。
但那老和尚不是凡人,而是修炼千年的蛇妖。他答应了单家家主的请求,但万事万物都需付出代价,为此,单家家主暴毙而亡,四肢百骸皆被蛇妖吞食,以助长修为。
蛇妖将宴会那日发生的事做成信折子,送到单家。众人方知,是应家的小幺应不语贪玩,偷偷将琉璃灯拿走,扔进单家的池子里,故而众人久寻不见。
单家一直对琉璃灯严加看守,那日许是宴酣,轮值的人酩酊大醉,才叫应不语溜了进去,酿成大祸。
天子得知单家家主为此事身亡,哀恸不已,是以在单家众人愤而上书,要求斩杀应不语以慰家长在天之灵时应允了。
至此,单家和应家便成了世仇,血淋淋的两条人命横在他们中间。
应家有令,应氏中人,至死不得与单家人有所联系,违者杀无赦。
偏偏是天意弄人,应绥天资聪颖,年少时拜入婆娑门,在那里遇见了单舟横。
后来得知单家与应家之间的事后,应绥自请离开师门,惹得师父动怒,认为他为这凡尘俗世自毁前程,一气之下便斩断他与婆娑门的血契,此后应绥再不能入任何仙门,终身只做凡人。
第39章 宴席
应绥有时会想,若应家与单家之间没有那些恩怨,他与单舟横又会是何光景,兴许会是煮酒听茶亲如手足的师兄弟,兴许会是一场相敬如宾的萍水相逢......总归不会是如今这般落魄,有过相熟的岁月,而后形同陌路。
松晏打量着两人。从单舟横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应绥脸上倒是露出些不愉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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