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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十年(久陆)


风也不仅仅是他妈妈曾经形容过的刺骨感,是尖刀直接一下下往骨头上扎,方言毫不怀疑,自己可能会被冻死。
他躲在大石柱背风的地方,原地不停跺着脚,还得竖着耳朵听,睁着眼睛看,他怕错过待会儿来接他的人。
方言不知道跺了多久的脚,突然听到有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在出站口那里喊。
“从南城来的方言,从南城来的方言,方言请到服务台,你哥哥在找你。”
“从南城来的方言,有没有从南城来的,方言,方言在吗?听到请到服务台,你哥哥在找你。”
方言一开始没听清喇叭里喊的,一直等到工作人员喊到第三遍才听明白,喊的好像就是他,他就是从南城来的,他叫方言。
方言赶紧跑过去,工作人员看他还是个孩子,直接把他领到了服务台,要脱自己身上的军大衣给他穿。
方言拒绝了大衣,边跑边想,喇叭里说是他哥哥在找他,那来的人应该就是栖南。
服务台后除了两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方言没找到栖南的身影。
椭圆形的服务台拐角旁边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方言不认识他,男人穿着一件到小腿的长款黑色羽绒服,蓝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头顶戴着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方言只能看清他的下半张脸。
那是一张介于少年跟成熟男人之间的脸,更偏向少年感多一些,但宽宽的肩膀又是妥妥的大人,羽绒服肩头上落了雪,双手插着兜,直直盯着他看,好像在通过他的脸在辨认什么。
方言不敢跟他长时间对视,迅速躲开了视线,走近服务台,刚想开口问我哥哥呢,男人先开了口:“方言,男,十四岁,从南城来的,是你吗?你姥姥姥爷让我来接你回去。”
跟栖南说的不一样,不白不胖还很瘦,头发长到把眼睛跟眉毛都遮住了,这么冷的天就穿了一件薄大衣,脸跟嘴唇冻得发紫,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沾了雪的帆布包,跟照片里那个奶呼呼的小娃娃也不一样,倒像个小乞丐,所以桑奕明不确定,出声跟他确认。
桑奕明用冷冷清清的声音把方言的基本信息都说了一遍,方言才又看向他,反应过来他就是喇叭里说的来接他的哥哥,但不知道他是哪个哥哥。
方言又想,或许是他没见过的亲戚家的孩子,想开口叫声哥,但冷风灌了一肚子,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是你吗?”一直没听到回答,桑奕明又问了一遍。
他的声音明明没有起伏,但方言还是下意识以为他没听到回答所以不耐烦了,被冻得还在微微发抖的双腿突然并拢,脚尖动了动,身体整个正面朝着男人的方向,声音从发紧的喉咙里挤出来:“是,我是方言,男的,14岁,从南城来的……”
方言尽量用跟妈妈一样的语调回答,试图用这种方法来拉近关系,但他的声音很小,舌头被冻得捋不直,说出口的腔调不南也不北,还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最后牙齿咬着舌尖紧抿着嘴唇。
方言又在心里回忆了一遍男人的声音,男人其实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不带口音,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沁了层雪,化了之后像雾,很浓的能挡住很多东西的雾。
男人好像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也不在意他此刻的窘迫跟不自然,只自我介绍了一句:“我是桑奕明,你姥姥姥爷在外地,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让我来接你,走吧。”
方言还仰着头看他,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在火车上哐当了一天一夜的心脏,望着黑色帽檐下那双半透的看不到底的眼睛,忽然颤疼了一下。
他不争气地很想哭……

第7章 不洗澡不许睡我的床
桑奕明跟服务台的工作人员道了谢,脱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让方言穿上。
“不用不用,我不冷。”方言摆摆手,他不想再给人添更多的麻烦了。
桑奕明平时并不管那么多,但是他既然答应了栖南帮忙接人,也不想看见人被冻死,又把衣服往前递了递:“穿上,我们要走了。”
方言低着头不再推脱,赶紧穿上羽绒服,带着桑奕明体温的衣服很暖和,方言套在身上的那一刻,忍不住舒了口气,捂到嘴边的衣领上还带着他说不出来但又很好闻的味道,可能是洗衣皂。
羽绒服太长了,直接拖在地上,方言用手拎着两边往上提,他怕把别人的羽绒服弄脏。
桑奕明里面只穿了件蓝色的厚毛衣,他把耷拉在胸口的那截围巾又往脖子上围了一圈,往上扯着盖住嘴跟鼻子,闷闷地跟方言说了句“走吧”,长腿一迈,几步就离方言很远了。
方言跟旁边工作人员说了好几声谢谢,两只手提溜着羽绒服小跑着跟上桑奕明,他的书包背在羽绒服里面,后背鼓出了一个大包,跑起来看着傻乎乎的。
火车站门口除了来接人的,拉住宿的跟出租司机也在一直吆喝,住宿的喊“一晚25带热水”,出租司机喊“市区内一律十块钱,拉满人就走”。
桑奕明随手招了辆刚下了人的空出租,带着方言上了车,司机还想去拉人,桑奕明说我给你钱,让司机直接开车。
司机张口要四十,桑奕明不想跟陌生人拼车,说了句好,又报了家里的地址。
“四十?这么贵?”方言跟桑奕明一起坐在后排座椅上,中间隔着很宽的距离,偏着头小声跟桑奕明嘀咕了一句。
桑奕明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司机听见了方言的嘀咕后说:“我的车如果拉满四个人正好四十,你们包车也得四十,而且这么大雪,路上多滑啊,收你们四十不算多。”
方言不再说话,老老实实坐在后排座椅上,但余光一直留意着桑奕明,想从他的脸上捕捉到情绪变化,好让自己做出正确的应对,尽量不再给他添麻烦。
但他一直看了很久,也没从桑奕明脸上看出什么来。
桑奕明兜里的手机响了,是方言姥姥给他打的,桑奕明先说了几句,又把手机给了方言。
“言言,你们到家了吗?”
“姥姥我在出租车上呢。”方言还是紧绷着神经,压着呼吸听。
“姨姥家孙子结婚,我们中午在她家喝喜酒,离家有200多公里,现在外面大雪,高速封了,今天晚上我们回不去,你先在奕明家睡一晚,我们明天尽量早点儿回去。”
姥姥又跟方言说了半天,嘱咐了不少话,都是关心他的,方言被冻僵的神经终于慢慢放松下来,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应了几声好,一直跟姥姥说到司机停车才挂电话。
方言把手机还给桑奕明,又跟着他下了出租车,看着桑奕明的宽宽的后背小声说:“哥,谢谢你。”
桑奕明面对这个陌生的称呼,头也没回,直接否认说:“我不是你哥。”
“姥姥说你是桑爷爷家孙子。”
方言以前暑假来姥姥家,还记得隔壁住的桑爷爷,也知道桑爷爷有个孙子,但是他从来没见过,桑爷爷孙子暑假都回自己家,方言想了想又改了口:“那……谢谢奕明,哥……”
桑奕明随他怎么叫,开锁进门就靠上了墙边的暖气片,手贴上去,方言脱了羽绒服,背着书包也靠上了暖气片。
一双通红的大手,挨着一双发紫的小手,小手学着那双大手,手心手背贴着暖气片翻来翻去。
方言被冻紫的脸慢慢缓了过来,紫色变成了带着湿气的红。
桑奕明爷爷今天也不在家,桑奕明随便煮了两碗面带着方言吃了。
方言吃完饭不敢乱动,桑奕明给他倒了杯热水,之后就自己忙自己的,两个人都不说话。
晚上方言要住下,桑奕明觉得很烦躁。
爷爷的房间不让人进,桑奕明的房间平时也不让人进,现在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人,还是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儿,桑奕明一想到脏小孩儿晚上要睡自己的床就浑身不舒坦,但现在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总不能把脏小孩儿赶到冰天雪地的院子里吧?
天一黑桑奕明让脏小孩儿去洗澡,方言从椅子上站起来,夹紧双腿跟肩膀说:“我我我,我不用洗。”
桑奕明看着他,淡淡地说:“不洗澡不许睡我的床。”
方言立马改了口:“我洗。”
桑奕明的东西向来不给别人用,他从储物格里找出一块新的香皂跟新的毛巾给了方言。
他又教方言用热水器,往左拧是热水,往右是凉水,这些方言都知道,跟他原来家里的一样。
方言出来的时候很想多带一些自己的东西,但是晚上山路不好走,要是让爷爷奶奶或者他二叔发现他半夜跑了,被抓回去还得挨一顿打,所以不敢带太多东西,包里只有两套换洗的睡衣,跟几件薄衣服。
他找了套看起来最干净的睡衣,又拿出缝在内裤上的存折收进书包最底下压着,拎着睡衣进了浴室。
热水淋在身上很舒服,方言闭着眼,仰起头对着水流,他能感觉到热气在往他身体里透,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
方言很想多洗一会儿,但又不敢占用浴室太长时间,也不敢用除了桑奕明给他的香皂跟毛巾之外的别的东西,快速洗完,又用那块香皂洗了自己刚换下来的内裤跟秋衣,拧到一滴水都不会往下滴才拎出来。
脏小孩儿洗完就不脏了,桑奕明看着洗干净后的方言,头发跟脸上的灰没了,湿头发盖住半张脸,从鼻子跟下巴能看出来一点从前白净的影子。
方言的脸颊还是很红,浴室里都是热气,方言嘴唇没闭紧,上唇珠轻轻点着下唇,微微张着嘴呼吸。
桑奕明的视线无意间扫过方言挽着袖子的干瘦手臂上,能看得出来他的皮肤底色是很白的,但是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成片或者成条状,有新也有旧的淤痕,触目惊心。
明显是长期被打出来的,桑奕明皱了皱眉,别开了眼。
他看看方言手里捏着的湿衣服,指指暖气片旁边的晾衣架:“湿衣服晾在那,薄衣服几个小时就干了。”
方言点点头:“好,谢谢。”
桑奕明的房间跟床都很大,房间里的东西虽然多,但是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方言洗完澡就坐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后背也不贴着椅背,他让自己的屁股跟身体尽量缩小占地面积,看着阳台上并排摆着的两盆仙人球,上面都是刺。
桑奕明找了床新被子跟枕头,放在床边:“你晚上用这个。”
“好,谢谢。”方言站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谢,他除了谢也说不出来别的。
方言睡觉很老实,侧躺着紧紧贴着床边,他本来人就瘦,这么躺根本不占地方,跟身后的桑奕明隔得能再睡一个半人的距离。
但桑奕明还是睡不着,睁着眼睛瞪着头顶,他不习惯身边有人,哪怕方言的呼吸声也听不到,但他心里清楚,他的床上是有别人的。
方言太累了,心里提醒自己睡觉小心点,别往后,但也别掉下去,闭上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桑奕明一直到后半夜才睡,早上一睁眼已经十一点多了,方言已经起了床,昨晚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尾,枕头也放在被子上,靠床沿的那半边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好像没人睡过一样。
这一点让刚睁眼就看到屋子里坐着一个人所以很不舒服的桑奕明稍微好了一些,破天荒地关心了一句:“饿不饿?”
“我不饿。”方言说完,肚子里咕噜叫了一声。
桑奕明正准备做饭,方言姥姥一家都回来了,一大家子都拥在桑奕明家里,客厅里都站不开。
方言站在最中间,乖乖挨个叫人,姥姥看着方言现在的模样,手心捧着方言下巴,又摸摸他的头发,看着那张跟自己大女儿长得一样的脸,一把抱住方言,眼泪哗哗往下淌。
“言言咋瘦成这样了?之前一直都是白白胖胖的,”姥姥又摸摸方言的头发,揽着他脖子不撒手,“头发都这么长了。”
小姨在旁边哄着:“都别哭了,我们先回家。”
姥爷跟桑奕明说了声谢谢奕明,桑奕明没说什么,他已经把方言的包跟衣服都从卧室拎到了椅子上,双手插兜站在那,一副着急送客的模样。
栖南看了眼桑奕明紧闭的卧室门,他可太了解桑奕明了,他小时候就坐了一下桑奕明的床沿,桑奕明一把把他从床上掀了下去,两个人差点儿打起来,桑奕明当着他面就扯下床单出去洗了。
现在桑奕明能让方言在他家睡一晚,还很有可能睡的是他的床,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着急送客也能理解。
姥姥揽着方言的肩膀往外走,出门前又扭头说:“奕明,待会儿去家里吃饭。”
桑奕明直接拒绝:“我就不去吃饭了。”
所有人都知道桑奕明的脾气,他既然拒绝了,那就不是客套,他是真不去,姥姥也不说什么,只说待会儿做好饭给他送过来,桑奕明还想拒绝,他们一家人已经走了。
栖南出了门还在惊讶,自己昨天竟然能想到让那个万年冰块桑奕明帮忙接人,但仔细想想让他接更放心,桑奕明这人虽然臭毛病一堆,但是人相当靠谱。
方言一进姥姥家就抢着干活,看小姨夫拿着扫帚扫地他说他扫,看小姨帮忙摘菜他也过去帮忙,看栖南收拾卧室,他也跟去抻被子,还进厨房给姥爷打下手。
一家人都看得出来,方言这是不自在,也是在害怕,姥姥在旁边心疼得不行。
小姨用手捅了两下栖南,让他多带着方言玩儿,孩子之间有话说。
栖南不用人说,他就比方言大两岁,小时候暑假也是跟方言一起都在姥姥家,虽然好几年没见了,但兄弟之间的感情没少,也心疼这个变了太多的弟弟,一直领着他在房间里玩儿。
姥姥一会儿进来看一眼,看方言头发太长,总是用手去撩挡眼睛的头发丝,又拉着方言回了自己房间。
姥姥以前听方言妈说过,知道方言不去理发店的事,找出雨衣跟剪刀:“以后姥姥给你剪头发。”
她心里都是对方言爸爸方成山的怨气,但当着方言的面,那些不好听的都藏在肚子里。
方言十岁那年他妈妈就没了,当时他们就想把方言接回来,但是方成山说什么都不放人,说方言是方家的人,而且他这个当爹的还在呢,怎么能去姥姥家,简直是让人看笑话。
第一年没接回来,他们第二年跟第三年再去的时候,方成山都说方言去参加夏令营了,他们连方言的面都没见着。
孩子接不回来,姥姥还在心里安慰自己,毕竟是亲爸,再怎么都会把自己孩子照顾好的,现在再看方言,她只气自己当年不坚决一点。
昨晚方成山已经给他们打了电话,问孩子是不是在他们家,方言姥姥态度很明确,不会让方言再回去。
孩子如果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么会一个人大冬天的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来找他们。
方成山态度也很激烈,说方言是他们方家的种儿,方言可以在姥姥家过寒假,但是过完年开学后必须回去。
方言姥姥也放了狠话:“除非我死了,否则方言你接不走……”
姥爷做好了饭,小姨夫又从外面买了几个热卤菜,方言头发也剪好了。
小姨摸了摸方言的脸,夹了一大块刚出锅的红烧肉,吹了吹喂给方言:“我们言言还是这么俊,多吃点饭,多长点肉,很快咱又是白白胖胖。”
姥爷把他炒的菜跟卤菜都拨出来一点,装了冒尖一大盘,又拿了两个大馒头放在另一个碗里,让栖南去给桑奕明送过去。
栖南刚想接,方言已经快他一步接了过去:“姥爷我去送吧。”
栖南想跟方言一起去,姥爷把他叫住,又另外拿了一个大碗,让栖南给偏房另一户人家的孩子送过去,也是盛了满满一大碗。
“够了姥爷,”栖南在旁边说,“朝岸宁还没十岁,吃不完那么多。”
姥爷说:“半大小子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别看人小,胃口大,小宁家里大人不在,没准儿早饭就没吃,你这些都给他端过去。”
栖南望着窗外已经走远的方言,叹了口气说,他没大人那么多要顾及的,气得不行了:“方言看着就没长个儿,方成山他一个亲爸也能这么虐待孩子,姥爷你没看见,那么细的小胳膊上青青紫紫一大片,我妈瞅见了,把方言偷偷拉进屋里给他抹了药,没让我姥看见,要不然我姥还得哭一通,方成山简直不是人,就是个畜生。”
姥爷点了根烟,坐在灶台边抽:“方言以后就在家里了,不让他走了。”
栖南端着碗往外走:“肯定不能让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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