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你突然摘掉戒指,是因为想跟我离婚,对吗?”
桑奕明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沉默着就等于默认了,因为方言说的是事实。
方言转戒指的手指顿住,好像戒指烫手一样,突然弹开手指,眨了眨空洞洞的眼,断断续续问:“那后来,你怎么……没跟我提离婚的事啊?”
这个问题他没等桑奕明回答,方言就想起了刚刚在角落里听到的他妈妈说过的话,自问自答:“因为我后来出了车祸,所以你没跟我提。”
桑奕明终于听出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方言好像从始至终都不知道那年他想过要离婚的事。
有什么即将失控的情绪在身体里乱蹿,桑奕明压不住,他问方言:“书房里那份离婚协议,你没看到过,是吗?”
方言没听懂桑奕明话里的意思,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望向开车的桑奕明:“我没有看过什么离婚协议。”
桑奕明没说话,方言继续问:“我应该看见过离婚协议吗?还是……你以为我看见过离婚协议?”
“你车祸手术结束后,我回家拿你的换洗衣服,我看到书房桌子上的东西都散在地板上,离婚协议也在地上,我以为……那时候你看到了……”
车祸给方言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所以车祸前后的事方言都记得一清二楚。
人总是在经历过天灾人祸之后,开始复盘自己曾经走过的路跟每一个细微的却能影响到结局的选择,试图从心理上重建,好像这样就能让时空扭转时间倒流,从而避开那些祸端跟每一个错误的选择。
车祸之后方言躺在病床上,也总会想,如果他前一天晚上没喝酒误事,如果他睡前检查了闹钟,如果他出门没忘带书房里刚批改完的期中考试卷子,如果他不中途折回家拿,那他不会在那个路口碰到那辆大货车。
方言那天早上开出去没多久,发现没带试卷掉头回家,离开书房时胳膊肘碰倒了书桌上的东西,很多桑奕明的文件跟书都掉在地上,但他来不及收拾,更没留意地上散了一份桑奕明已经准备好的离婚协议。
“书桌上的东西是我不小心碰掉的,我赶时间去学校就没捡,我也没看见离婚协议。”
“我以为你出车祸,是因为……”
桑奕明没把话说完,他的陈述对方言来说有些残忍,桑奕明迟钝的情绪感知还是捕捉到了这一点,原来方言这些年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今晚听到了。
方言已经能正常思考,身体里的敏感神经也在重新建立连接,很快理出了前后的所有因果,包括那些他不知道的事。
“你一直以为,我是因为看见了那份离婚协议,情绪崩溃所以才出的车祸,是吗?”
车里的暖风开得很足,淡淡的草木香气却让方言觉得很冷,好像他整个人都埋在冻土里,放在腿上的手冷得发抖,他只能用力抓着自己的裤子,每说一个字都很艰难。
他给自己陈述了一遍事实:“你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离婚,就被那场车祸那么压了下去。”
两个小时他们就到家了,方言还是觉得冷,先进了浴室。
热水没能让方言的身体化冻再暖和过来,顺着他脚踝浸进骨头里的寒意彻底凝在了身体里。
方言自嘲地想,他怎么忘了呢,桑奕明的性子,对什么都不会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所以哪怕是想要跟他离婚,也是悄无声息地准备,自始至终都没有让他有过丝毫察觉。
桑奕明妈妈说得或许是对的,或许不管谁跟桑奕明在一起,都不能让桑奕明满意,他以前也经常感觉到桑奕明对他的无奈,所以他努力改变自己,让自己去习惯桑奕明的习惯,努力去适应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让自己变得安静,他想让桑奕明满意。
他以为只要时间够久,两个人在一起总归是有感情的。
是他想错了,在桑奕明的世界里,他也不是那个例外。
方言自认为了解桑奕明,现在才明白,他其实什么都不了解。
他以为的十年和谐婚姻,他以为的平淡生活才是真,他以为的细水长流,甚至期待跟桑奕明长长久久白头偕老的日子,这些全部都是他的自以为是跟一厢情愿。
原来他们之间并不是无风无浪,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方言脚下十年的平静,十年才筑建起来的夯实,就这么轻易被掀翻打碎,脚底下没了实物,他连站都站不稳。
原来桑奕明这十年,一直在将就他,将就这场婚姻……
桑奕明在方言洗完澡后也进了浴室,他洗完澡又把两个人的衣服洗好晾好,擦干净浴室地板,洗了手才出来,走到床边。
方言头发还有些湿,侧躺在床上,背对着桑奕明。
“起来把头发吹干再睡吧。”桑奕明说。
方言没动,桑奕明坐在床沿边:“方言,我真的不知道那年你没看见离婚协议,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看见了离婚协议才会出车祸,但不管是因为什么,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桑奕明掀开被子想上床,方言突然转身,浑身都是拒绝:“我今晚想自己冷静一下。”
桑奕明沉默了半晌,松开抓着被子的手:“好,我今晚睡客房。”
桑奕明打开衣柜,找明早要穿的衣服,方言靠在床头,看着桑奕明的后背。
桑奕明的肩膀还是那么宽,那年冬天方言第一次见他就觉得桑奕明的后背很有力量,现在依旧这么认为。
房门打开,桑奕明拿着衣服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大床方向,又慢慢把门合上。
方言虚虚地盯着重新关严的房门,视线再贪婪看久了也会失帧。
他低下头,看着无名指上的婚戒笑了自己一声:“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放弃过我一次了……”
作者有话说:
老桑当年为什么会同意跟言言结婚,还有他后来为什么又想要离婚,后面都会说的宝子们……
谢谢宝子们支持,后面还有一更,鞠躬感谢~
第20章 我们离婚吧
方言一夜没睡,一直在想桑奕明那年要跟他离婚前,除了摘掉了结婚戒指外还有哪些变化。
没有了,方言想了一夜,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们明明还像往常一样。
虽然桑奕明并不是每天都回家,偶尔加班晚了会住在公司附近,但要是他让桑奕明回家,那天晚上必定会见到桑奕明。
他们会一起起床,一起吃饭,然后各自开车去上班。
要非说还有什么不一样,就是那段时间他们都忙,学校里要期中考试,桑奕明公司签了不少合同,所以他们在床上的频率减少了。
那是方言记忆里关于那段时间的一切,而真正的事实是,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车祸,桑奕明应该已经按照他自己的计划,跟他提了离婚。
他们现在或许已经天各一方,哪怕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在路上偶遇是极低的概率,万一真的发生了,他们作为彼此的前夫,会上前打个招呼,互相问一下对方的近况,然后挥挥手,再各奔东西。
过了五年,方言对这些毫不知情,仍旧沉浸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美梦里,五年前早就该落下来的锤子,在他以为自我幸福的这一刻突然重重地落下来。
方言没有任何准备,眼眶里的东西再也没能兜住,低下头的瞬间,眼泪滴在方言手背上。
“这他妈到底算什么呢?”方言低低骂了一声。
湿漉漉的手背就快蹭在被子上的那一瞬间,方言脑子里因为惯性蹦出来的第一想法还是,桑奕明不喜欢被子上沾上脏东西,他的手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高高地抬了起来。
方言看着自己停在半空中发麻的手,只觉得此刻的自己很可笑,像个小丑一样。
这么多年,好像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那就是面对桑奕明时,偶尔蹦出来的那些患得患失跟自我怀疑。
只有那些才不是他的错觉。
桑奕明的记忆跟他不一样,桑奕明是以为他看到了离婚协议,但在车祸恢复健康之后,从来都没有主动提过书房里的离婚协议,桑奕明自然会认为他是不想离婚的,而桑奕明更不会在他脆弱的时候再提离婚。
所以,桑奕明现在还会跟他平平稳稳地过日子,跟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仅仅是出于车祸之后的一种责任,但那些责任与爱无关。
方言笑出了声,哪来的爱呢?
当年是他突然冲上去,打乱了桑奕明要相亲结婚的计划,结婚的前两年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终于跟桑奕明在一起了。
结婚第三年,桑奕明还在跟他保持距离,也是他死皮赖脸上赶着,趁着桑奕明喝醉酒之后上的床。
再往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么多年。
现在想想,他怎么那么贱呢?
这十年都是他自己的臆想,错轨了十年,现在才想明白也不算太晚,他跟桑奕明都还不是七老八十,也都没有花白头发,什么都还能纠正得过来。
方言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现在戒指圈口已经正合适,命运总是很讽刺,总爱拿人开玩笑。
在该摘戒指的时候不摘,在不该再戴回去的时候又戴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桑奕明照旧比方言提前起床,做好了早餐,在餐桌前等着方言。
快中午了,卧室门还关着,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早餐已经凉了,桑奕明去敲了敲主卧房门。
“方言,该起床吃饭了。”
方言天亮之后才眯了一会儿,被桑奕明一叫就醒了,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红肿的眼睛,使劲儿用冷水往眼睛上扑了扑,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儿才出卧室。
桑奕明又把早餐热了一遍,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餐桌两边,也跟往常一样。
方言吃得很慢,桑奕明跟着他吃饭的速度,也慢慢吃。
桌子上有一盘蒸好的切成片的香肠,桑奕明给方言夹了一块儿:“这是我妈自己在家灌的,你尝尝。”
方言吃了一片香肠,配着米粥吃很好吃,他连着吃了好几块儿。
桑奕明又说:“下次回家,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方言没接话茬儿,只说这个香肠很好吃,说着又夹了一筷子。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方言习惯性把说话的机会留给了桑奕明:“你先说吧。”
“冰箱里的菜没了,待会儿我去超市买,你跟我一起吧?”
方言点点头:“好,我跟你一起。”
平时买菜都是方言从学校回家顺路去菜市场买,两个人很少会一起去超市这样生活气息很浓的地方。
方言现在跳出自己圈养了自己十年的怪圈儿,从高处往下俯看他们,才发现他跟桑奕明的共同生活圈子到底有多小,好像除了小时候一起生活过的大院儿,只有他跟桑奕明的家,这一百多平的房子里。
桑奕明开车带着方言,去了一个偏远但是很大的商超,两个人推着小推车,并排穿梭在货架中间,偶尔拿起货架上的东西看看配料表,跟身边几对讨论该买什么东西的情侣没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很普通的一天。
桑奕明买了很多生活用品,他们的牙刷跟毛巾会定期换新,牙膏也快没了,他固定用的只有那一个牌子,需要多备几支,又买了几双新袜子,他五双,方言五双。
除了生活用品,菜也塞了满满一车,桑奕明又在海鲜区转了半天,买的是最新鲜的活虾。
“你买太多了,吃不了,放冰箱里也会坏。”方言看着冒尖儿的小推车,提醒桑奕明少拿点儿东西。
桑奕明又买了一些牛肉说:“那晚上我们就多做几个菜。”
方言没反对,说了声“行”。
方言以前以为他跟桑奕明的时间还很多,他还有很多都没执行的计划。
上一次在王医生的心理诊室,王医生还问他寒假有没有跟桑奕明的旅行计划,方言其实早就想跟桑奕明一起出去旅游了,他已经做了两年多的攻略,南半球的海岛上现在是盛夏,寒假去正好。
就是桑奕明平时太忙,方言还想着今年冬天怎么着也要跟他去一趟,不管是跟桑奕明耍赖也好,磨他也好,今年一定要让桑奕明休息几天才行。
还有,他们办公室的刘琦答应了男朋友的求婚,他们的婚礼时间就定在明年春天,刘琦跟他提过好几次,说婚礼的时候让他一定带着桑奕明一起去。
方言同意了,刘琦还说,她喜欢看那些长久的伴侣,那会让她也觉得安定。
姥姥几天不见他们,前天给他打电话,让他带着桑奕明一起回家吃饭。
再过段时间就要过年了,过完年雪快化的时候就是桑奕明的生日,方言还想着给他个生日惊喜,至少要比去年难忘才行。
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方言都想好要怎么过了,而且他这次不想再忍了,他得跟桑奕明说清楚,以后重要日子能不能自己给他准备礼物,别总那么敷衍去麻烦陈助。
还有很多很多……
只是这些计划,以后都不能跟桑奕明一起做了。
方言没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法把那些当成桑奕明说的都已经过去了。
他这些年在桑奕明身上磨平的敏感触角,一个晚上,已经重新长满了新鲜的触须,一碰就吱吱直叫。
他知道桑奕明冷淡,但性格只是一方面,其实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不爱而已。
晚餐是桑奕明跟方言一起做的,方言昨天在信息里说想吃油闷虾,桑奕明在超市里买的虾很新鲜,处理的时候还在活蹦乱跳。
跟往常一样,方言还是会按照桑奕明的习惯来,边做饭边清理灶台跟案板,所以几个菜上桌时,厨房还是干干净净,除了有点儿油烟味儿之外,洁净得像自始至终都没人用过一样。
桑奕明做的油闷虾很好吃,方言筷子就没停过,认真剥虾,认真吃饭,偶尔抬头跟桑奕明说句话,说这个好吃,说那个也好吃。
一直等到桑奕明提醒方言少吃点儿,不然晚上不消化,方言才放下筷子。
确实吃多了,方言摸摸肚子,胃里很胀,胀得他疼。
桑奕明收拾好碗筷餐桌,又收拾了一遍厨房,厨房里一尘不染他才出来。
方言也想帮他,但他一动胃就有点儿疼,就一直坐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看着桑奕明忙活,眼睛落在桑奕明身上,一眨不眨。
桑奕明又拿了张纸巾擦了擦餐桌才坐下:“晚上你吃那么多。”
方言笑笑:“你提醒我,我才感觉到饱。”
“待会儿下楼转转,消化一下。”桑奕明说。
“外面挺冷的,”方言舔了舔嘴角,他渴了,很想喝水,但喝水肚子会更胀,他就只能先忍着,“我不想动弹。”
“那我们就晚点儿睡。”
“是你做的虾太好吃了,一下子就吃多了。”
方言桌子底下放在腿上的手一直搓着,大拇指捻着中指跟无名指,又碰碰无名指上的戒指。
“之前你每次做虾的时候,我都没认真看过,想着要是馋了就让你给我做,刚刚在厨房里我特意认真记了下,下次我自己试试,要是还做不出来那个味道我再问你,你别不告诉我就行。”
方言说完笑了笑,又说:“我这些年,一直都想你爸妈能接受我们,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我下次就不跟你一起回家了。”
“以前吧,我想跟你一起做的事儿太多了,今天这一天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就只够跟你一起逛逛超市,一起吃顿晚饭。”
方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头没尾的,一直看着餐桌。
“方言……”桑奕明想打断方言的话。
“奕明哥,”这次方言没让他说,“你先听我说完吧。”
方言站起来在餐桌边转了一圈儿,然后弯腰拍拍自己的大腿,又拍拍自己的小腿。
“我现在的身体早就好了,你也知道,除了身上多了点儿很丑的疤之外,没什么任何后遗症,王医生那边我会坚持去做心理咨询,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不能开车而已,没别的毛病。”
“还有啊,这点我还是需要郑重地纠正一下,我当年出车祸不是因为看见了你准备的离婚协议,所以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那不是你的问题,我不知道你这些年还背着这么重的包袱,你没必要自责,也不用给自己附加另外的责任。”
方言说话的时候始终都是笑着的,站着胃疼,他说完就又坐回椅子上。
这次他不再看餐桌,他看着桑奕明的眼睛。
桑奕明的眼睛,方言看久了总想躲,他受不了里面的冷,但他今天不能移开视线,他得看着桑奕明的眼睛,说清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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