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力地低头,平视着尖叫的肉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缓。
“还记得我们在一号公馆你爸爸的房间里,找到的小船吗?他在修建通天之船的时候少量窃取了一点材料,用你妈妈带来的神木修了那条可以在鬼蜮畅行无阻的小船,还在船上留下了装着阴司钱钱的密封箱。”
他轻声说话。
“那是他为你留下的逃生之船。”
尖利痛苦的叫声戛然而止。
“他和你妈妈,在被关在鬼蜮寸步难行的时候,还在为你想着转机。为你留下这条船,就是希望你能从这里出去。”
江月鹿忍耐着脑海里狂叫嘶吼的声音。
尽管他的话起到一定作用,但是如今的他太敏感,别的巫师聆听到的痛苦,到他这里要翻倍。
“所以。”他咬紧牙关,“你一定要帮我。”
一滴液体滑在了他的手上,仿佛无声而坚定的回答。
江月鹿心中一喜,紧接着又一酸,闭眼不看,紧咬牙关对抗阻力,喉咙发出吃紧的低鸣,将连结着过运秤的心脏挤入了观音手掌,在做完这一切后,他翻身一跃。
“江月鹿!”童眠在地上像是乱跑的蚂蚁,“这边这边!”
他们就像躲定时炸/弹,连滚带爬远离了血色观音,在逃亡路上,只有蓉蓉的哥哥一动不动,童眠边跑边催:“快跑啊!等下要炸了!”
对方一动不动。
童眠还要再说话,被江月鹿按住了,“我们走。”
就在他们和冷问寒汇合,奔离到废墟的尽头时,背后轰隆一声,无数裂纹从手掌延绵到身体,观音瓷白的身躯瞬间瓦解成了碎片,带着金光的白瓷纷纷掉落,如同远处爆发的金色暴雨。
童眠松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我们赶紧——”离开二字还没说出,就听到江月鹿吩咐,“带我和问寒过去,我知道你还有法宝没用。”
“怎么还要过去啊!好不容易逃出来的……”童眠一肚子怨气,但是转念一想,过运秤还没拿出来呢,这东西可以大幅度提升他的战斗水准。
便笑呵呵掏出了缩地法宝,转念之间,三人又来到了刚才逃走的地点。
纷纷扬扬的金雨落下,地上更加残破不堪。
江月鹿终于在一块稍大的白瓷上找到了蓉蓉的心脏,表面覆着一件单薄的衣衫,正是蓉蓉的哥哥刚才穿在身上的,现在只有衣服,不见鬼影。
她的哥哥彻底魂飞魄散了。
而因为他的保护,蓉蓉的心脏还在勉强支撑着。
但这样的生机不会持续很久,她很快也要彻底死去了。江月鹿半跪下来,望着金色碎片中绽放的柔弱心脏,她的声音还像第一次见面轻灵。
“……神明大人?”
“嗯,我在。”江月鹿觉得嗓子堵得难受,“抱歉。还是没有救出你。”
“没关系……你只是,只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小神明大人啊……我爸爸说过,小孩子就不要费力做自己做不到的事……天塌下来,还有大人想办法呢。”女孩嘿嘿一笑,“总有一天你可以帮到很多人的,救出很多人的。”
“您之前问过我的问题,有没有见过你的弟弟妹妹……我找这片海上所有鬼魂问过,他们都说没有见过。很遗憾,他们……他们并不在这个鬼都。”
江月鹿道:“我知道了,我会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终于结束了……”女孩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好想就这样大睡一场啊。”
江月鹿柔声:“睡吧,睡过去就能见到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了。”
“呵呵,您又在骗我了。我不是小孩子,在鬼蜮生活这么久,我也知道了人死之后的一些规矩。”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鬼,就像我哥哥那样,这样的我们还能在死后的世界相见。可我的爸爸妈妈是魂飞魄散,连一点残渣都没留下……我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了。”
江月鹿摇头,“不,不会的。还记得这个白色眼睛的哥哥吗?”
“他很厉害,他是下达地府的落阴官呢。”
女孩一愣,“真的吗?”
冷问寒点了点头。
童眠左看看,右看看,“就算下达地府也不能找回早就魂飞魄散的鬼,除非……”他眼睛睁圆了,“不会吧,难道你……你们家那位神可不好说话,别随便就去交换啊!再说了,你难道不怕学院罚你?”
江月鹿坚定:“全都交给我。”
看着他们,童眠意识到这二人早就商量好了,“原来那会你们窃窃私语半天,是在说这件事……算了算了,也加我一份,起码还能帮你们在我舅舅面前说点好话。”
片刻后。
冷问寒脱力站不稳,在跌倒之前,江月鹿扶住了他。
金雨仍在缓缓落下,两个虚幻的人影出现在了蓉蓉面前,似真如幻,像是一场梦境。
“爸爸,妈妈?”女孩惊喜地展开双臂,她后知后觉地愣住,发现自己竟然不再受困,还长出了双臂。
在快速朝他们奔去之前,她的身体飞速充溢进灵性,光芒融化成她的短暂肉身,使她能够张开双臂,完全地拥抱住他们。
江月鹿面前的符纸又烧毁了,他毫不可惜地再燃一张。
童眠看着他,没有出声劝阻。
“爸爸妈妈。”女孩望去,“还有哥哥……”
她的嘴巴仿佛被堵住,苦涩无比,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因为我,才让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威尔抱起她,温声道:“在踏入这片鬼蜮的时候,我们一家的性命就都不由自己做主了,怎么能把错误全推在你身上。爸爸不是说过吗,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大人呢。要怪,只能怪我不该出海。”
“嗯,嗯!”女孩流着泪连连点头。
“但你确实做错了一件事。”
女孩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严肃的母亲。
可是很快,母亲就柔和地笑了,摸了摸女儿的头,“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告诉我们一声,私自接触那么危险的怪物。不是说过吗,遇到搞不定的事,就喊妈妈。”
没想到妈妈和爸爸会宽容地原谅了自己,蓉蓉愣住了。
她的头被人拍了下,转过头,看到了熟悉的哥哥,“你啊,还是这么笨,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我们怎么会怪你,我们是一家人啊。”
“……”
蓉蓉看着他们,呆了很久,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些年,我好难过,你们都去哪里了,为什么都不在……”她就像个小孩无赖地撒着泼。
她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委屈和孤单,却没发现积累的苦闷与痛苦飞快流逝,尽管在流泪,却伏在家人身上绽开了笑容。
“嗯?”
一个气若游丝却惊喜非常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的……就是这样的幸福……我追逐许久的快乐,就是这样的……哈哈哈哈!”
金木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震惊地看着这边。
他的双眼亮得发光,连身上的伤都忘记了。
“你是怎么办到的?”
江月鹿看着他,忽然察觉到了能让这疯子痛苦的办法。他嘴角勾起,“我不告诉你。”
无论金木犀怎么哀求,他就是不开口告诉他理由。
谁都能理解这份心情,但是金木犀不可以,他是天生的怪物,不会知道人在接受了痛苦又越过痛苦之后,能得到更加纯粹极致的快乐。人类就是如此复杂的生物,拥有难以分辨的七情八苦。
江月鹿知道他不会理解,摇摇头:“你获得的幸福,只不过是皮毛。”
“你以为在你鬼都的每一个鬼魂都是快乐的吗?就是因为你盲目追逐一个个标准的数字,他们才会滥用招数获得幸福值。可是我想问问,不计其数获得的数字,就是幸福?能够衡量的幸福,就是幸福?”
“靠着伪装获得的夫妻和睦家庭美满是幸福吗?沉溺在一无所知的美梦坟墓是幸福吗?”
“德雷克住在绝望地,他的脸上打着哭泣的标记,他和自己认为的家人们在一起,他不幸福吗?”
“琼住在幸福里,他拥有数不清的幸福值,但是他就真的幸福吗?”
一声声的质问让金木犀说不出话来。
好久了,他才缓缓抬手。
一尊血色的观音再次出现,童眠和冷问寒不由得警惕备战,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只是尊幻象。
金木犀望着旋转的华美观音,这是他在漂泊路上夺到手的第一件战利品,因为漂亮,他收下了。
“大家都说,鬼都之主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能选那么多好地方,非要来一艘不会飞的破船。但你知道吗,我和弟弟失散以后,就一直在漂泊,直到我来到这里,看到他们在庆祝生日。
“生日是什么?我从来没过过生日。我的诞生就是死亡,可是有人却在为了一个女孩久远之前的诞生欢笑。
“我被这样无忧无虑的乐园吸引,却没想到人类那么脆弱,一点小变化就能让乐园变成炼狱。
“人类自有生死,我不会干预人的死去,因为干预没什么乐子,就只是插手而已。不过让他们起死回生就不同了,听到威尔求天告地,想让女儿活过来,我就让她活了啊。这是他亲口说出的愿望。但为什么看到女儿活过来,又那么害怕?
“我不是将乐园还给他们了吗?我不是满足了他们的心愿吗?为什么他们最后还在哭呢?就像我弟弟一样。我最讨厌眼泪了。
“为什么他们不会感激我,还是害怕我?”
金木犀仰着头,最后一片金雨落在他脸上。
“为什么……”
“他们不愿意靠近我?”
江月鹿抬头看着观音,它悲天悯人,它不通人情。
他说:“等你从神鬼的位置下来,就能明白了。”
江月鹿端详着两颗琥珀圆珠。
察觉四周有流动的黑雾蔓延,空灵的女声响起,“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他说。
“但黑雾好像比之前更浓了。”
系统女声示意他继续往前走,琥珀圆珠是唯一的光源,手捧它们的自己像夜路上的提灯人,不时有流水声传来。
就像走在阴间奈何桥上。
三天前他们回到了学院,悄无声息的,没有惊动任何人。事后才得知,那片鬼蜮一夜之间崩塌了,巫师们再也确认不到痕迹。
“宛如一滴水淹没进了海中。”童副院长是这么说的。
他带走了不听话的外甥,冷问寒回了祖宅,江月鹿真正意义没有事可以做了。
报告完衔尾船上发生的一切之后,他有了两天假期,孔院长说他可以离开学院,也可以继续待在这里。但江月鹿却有些懵然。
回家吗?
那根本不算是家了。
待在学院,可他只认得童眠和冷问寒。
也许可以去找陈川他们,但考虑到他刚从鬼都出来,身上怕是有邪气缠身,不太吉利,江月鹿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彻底无所事事了……”他不自在地躺在神龛。
这时听到系统女声提出建议,“你已经入学,现在可以使用所有的学生权限,图书馆和实验室都是不错的去处。”
“实验室?”
听起来很新鲜。
“实验室由童副院长创立,和巫术生们进行演习的考场一样,是用复杂的咒力搭建而成。实验室主要的作用是让巫术生们熟练使用各类符咒和法宝,在那里你可以测试获取到的考场道具。”
获得的道具?
江月鹿心念一动,想起他拿到的两滴泪珠。
第一颗来自树高女中,在临别之时夏翼将眼泪悬挂在他锁骨中间。
第二颗来自衔尾船,是他从鬼市白嫖得来的,因为夏翼没有出现带走,所以还是便宜了他。
这两样宝贝应当价值连城,因为离开考场之后,所有的东西都碎成云雾,只有它们还好好的……
是个机会啊。
他刚要掏出来泪珠,忽然反应过来,一盆冷水浇在了他头上。
“我忘了,它们好像被我……吸收了。”江月鹿艰难地找到一个适合的词,“我只能感觉到它们还在,不是彻底消失,但又不知道它们在哪。”就像隐形的妖怪要通过符咒才能显形。或许正因为此,眼泪才能被他带出来。
系统不失耐心:“那就更有去实验室的必要了,你可以把它们分离出来再去研究。”
“还能分离出来?”
系统解释:“这是很简单的小手术,不需要太担心。”
“就好比是被眼泪寄生,被胎儿寄生。人类的孩子不也是存活于母体中吗?同样不被发现但却能被感受。在实验室里,你可以用多种方式将眼泪提取出来,排出体外。”
江月鹿听得直皱眉,“……别说了。”
听着好怪啊,是他的错觉吗。
系统有些困惑,“噢,你是刚刚入门的巫术生,对这些术语还不了解。用人类能够理解的话来解释,就像是无痛生产,把泪珠生出……”
“停停停。”江月鹿赶忙制止。
他用力地按住跳动的太阳穴,不去回想她那些疯狂的话,“我大概懂了,你不用再给我解释了,系统小姐。”
“噢,好的。如果您有其他问题,都可以来询问我。”
就算有问题也不会来问你了……江月鹿觉得她的脑回路古怪又可怕。
他本来对实验室很有兴趣,但这么一说都不想去了。唉……江月鹿甩了甩头,让杂七杂八的念头都飞出去,匆忙去了学院的实验室。
学生都在上课,实验室里人很少,他用学生卡一路刷,跟随系统指引很快取出了两滴眼泪。看着躺在圆盘里洁净无瑕的两颗圆珠,江月鹿有些错愕。
这么简单?
法阵呢,仪式呢,不需要祭品?
就像拔牙一样……不,拔牙起码还痛一下呢。他拿起琥珀圆珠,有些牙酸地想。
招待他的是一位和蔼的老巫师,他没有认出江月鹿就是当下最红火的新生,有些蔫巴地坐了回去,“行了,回去吧。”
走出房间,江月鹿问系统,“他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察言观色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孤儿院和寄人篱下的经历让他学会了和不同人打交道的技巧。学院里的多数巫师都有火热的信仰,他们对自家传承下来的巫术非常信任,但这位老巫师却不是。
看得出来,他无心努力,只想摸鱼。
系统解释道:“他们不喜欢新式的巫术。”
“新式的巫术?”江月鹿福至心灵,“是考场这种形式的?”
“是的。”
江月鹿若有所思。
童眠说过,学院是用考场来选拔巫术生,后续又用考试来检验他们是否合格。但老一辈的巫师们却不习惯这种新玩意,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在荒野和城市间搜寻邪祟,重复进行辟邪驱鬼的活动。
就像那些适应着互联网的老年人,笨拙地学习着手机的按键。这对他们来说太吃力了。
而且让老人们从思想上改变,承认旧东西没用,这恐怕才是最难的。
系统继续道:“以刚才那位巫师的资质,完全能够在学院当一位资深教授了,但他拒绝了孔院长的提议,说自己老胳膊老腿又无儿无女,给他一间破屋子待着养老就行。孔院长无可奈何,只能将他安排到实验室,做一些轻松活。”
“孔院长当然不能真给他一间破屋子了。”
江月鹿想,老人们都很口是心非的。如果孔院长真这么做了,那等着他的可能就是倔强老人的鞋底板儿。
他感慨极了,“当院长还真是不容易。”
“你好像心情好了一些。”
江月鹿乍一听到系统这么说,吓了一跳,“什么?你怎么知道?”
系统不假思索,“报告结束之后,你的精神一下放松了。但是也变得心情复杂,看起来有蓝色的郁闷,还有红色的思念……累积在一起变得格外沉重。刚刚这些心情都不见了,没发现你还能开玩笑了吗?”
系统迟疑,“好像是从看到那两颗眼泪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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