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眸看来,那是一双珠光流彩、空无一物的眼睛。
笑起来时,只带动了皮肉,眼睛深处没有溢出多余的情绪。
“但我先得知道,它究竟给你看了什么结局?”
江月鹿艰难道:“你送给了蓉蓉一份礼物。”
“噢,那枚印记。”金木犀点了点头,“很快就没有用了,她不需要外力也能看出父母的欺瞒,她做了许多事,但怎么都没法让他们高兴起来。用餐的时候,他们的确是笑着的,但是谁都看得出来,那并不是真正的笑容。”
江月鹿匪夷所思:“你觉得他们应该笑出来吗?”
“不然呢?”
“不想修船,那就不修了,想要离开鬼蜮,我也答应了下来,之后会送他们回去。我还特地找来她哥哥喜欢的女孩,我们都以为他会高兴起来,但是并没有。他失魂落魄看着对方,好像在问你怎么会在这。”
“我问他,你是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吗?如果不愿意,那我就把她送出去好了。可他听了我这话,又咬牙切齿地说他愿意。”
金木犀摇摇头,“我给了他们一家财富,地位,爱人……他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可为什么,我还是没有从他们身上再见到那种纯粹的幸福?他们一天比一天虚弱,连我都救不活。”
江月鹿转过头,望着躺在冷问寒手中的“肉块心脏”,他的嗓子仿佛锈住了,“你和她,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金木犀疑惑:“交易?”
“噢,你在说那个简单的祭祀仪式。”
他这才瞥了眼身后枯萎的头颅,“杀他只用花费一个小小的心愿,我没怎么费力就替她实现了,所以也不需要额外付出代价。”
“那她怎么会变得越来越陌生?”江月鹿忍耐着,没有将那声“变得越来越像怪物”脱口而出。
他的话让金木犀摸不着头脑。
“陌生?她有什么变化吗?”
童眠凑到身前,低声对江月鹿说道:“通神过程是一个无比接近神明的过程,还记得我说过的跳大神吗?为什么要呈现出疯疯癫癫的状态才能真的通神?因为神明的世界对我们人而言就是难以理解的。”
“在那种似是而非混乱的阶段,稍有不慎就会沾染到神的气息。但这对我们而言不是赐福,而是……”
童眠闭嘴了,再说下去就是渎神。
江月鹿想起餐桌上,威尔看到微笑的女儿和金木犀时,脑海中出现的他们更像一家人的想法。忽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难道,她被你同化了……”
金木犀笑道:“被我同化有什么不好?我很奇怪吗?”
“不觉得和这些怪物相比,我更像是人类?”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我的鬼都也以集市交易为主。我能理解人的情感,懂得他们的安乐苦楚,还非常人性化地废除了阴司钱这种无聊的货币,创造出一个以幸福作为基地的永乐之都。”
“什么通天之船啊。”金木犀笑着说。
“都比不上我那天坐在窗边,听到的欢笑声。”
江月鹿摇了摇头,“你有病……你真的有病。你们都主,一个比一个疯得厉害。你还比不上那个婴儿车呢,它好歹还能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你……你连你是什么,你要什么,你为什么做这些事都搞不清楚。”
“你连自己都搞不明白,还扯什么理解人类?”
金木犀观察着他,“你在生气,我的话激怒了你?”
他分辨着这股怒气可能的来源,视线最后落在了那堆奄奄一息的“肉块”上,“不是我把她变成这样的。她的能力在慢慢扩大,印记的范围从一个房间变成一条船,然后又扩张到整个鬼都。”
“很快,她就能知道这片海域上的鬼魂是喜是忧。”
“为了更方便监测,她选择和衔尾船融为一体。可以说,这条船成了她,她也成了这条船,他们早就无法分离。如果说是同化,确实有一点,她似乎也和我一样喜欢看到笑脸和幸福。”
“只不过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渴望。”金木犀笑着说:“毕竟还是小孩子,对吧?”
江月鹿内心讥笑:是啊,她有得选吗?
“到最后,她的父母哥哥看到了她寄居船身的模样,无法接受地精神失常了,威尔说这条船受到了诅咒,诅咒了他们一家还有女儿,要将船毁灭的时候,她动手阻拦了威尔,可惜控制不住力道……”金木犀叹息着摇头。
奄奄一息的“肉块”再次开口。
“所以,是我杀了他们啊。”
刻意遗忘的过去充满了大脑,她感受着身体深处的绞痛,眼泪一滴滴流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们在我面前不加掩饰地大哭,我接受不了……等反应过来,就已经……”
“原来是我啊。一切都是因为我……”
江月鹿大声道:“才不是因为你!”
“是你面前这个垃圾,引诱了你,控制了你,让你变成了父母都恐惧的怪物。他们不快乐,是因为他们在担心你!他们最怕的就是你继续恶化下去,所以才会在看到你失控的样子后崩溃。”
“你的父亲,威尔,那么喜欢船的人……最后想要摧毁这条船拯救你啊!”
“肉块”凸出的青筋脉络上一震又一震,渗出血红的液体,仿佛真的流出了眼泪。
金木犀听了这番话,微笑道:“喂,喂。你这么误解我,我实在很难过。我对她那么好,怎么会让她变成怪物?而且,这样的她也很可爱啊。”
他将手缓缓放在了透明外壳上,轻轻一抬,盖子就消失不见,金木犀旁若无人地将肉块捧了出来,凸出的丝线在金光的照耀下延伸到四面八方,心脏仿佛固定在船的中央,哪都不能去。
金木犀自言自语。
“奇怪的是,那一天衔尾船吃掉了他们一家人所有的灵魂,按照前都主的说法,通天之船得到了需要的祭祀灵魂,应该就此升天飞行,可是它却停留在空中,一动也不动。”
“虽然我对通天之船并没太大兴趣,但还是有点好奇。”
“我从威尔留下的记录中找到了一些解释,加上我自己的猜测,认为是蓉蓉的加入造成了一些变故。”
“从前在威尔的计划里,一点都没有她的影子,她与船融为一体之后,目睹双亲死去,精神封闭了,所以秉承了她意志的船无法自由,无法飞天,这个解答,你认不认可?”
江月鹿沉默着。
但是金木犀并不在乎他的回答,“那么,怎么才能让她恢复如常呢?我又在威尔的记录中找到了答案,只要有两滴纯净的眼泪,就能打开女儿的心灵。他就像预知到了今天的结局,早早为她做下了准备。嗯,一位伟大的父亲。”
江月鹿听了,“两滴纯净的眼泪……”
他觉得很离谱。
这种童话一样的描述,怎么会是最终的解法?
金木犀很坚持,“是真的,他就是这么写下来的。他对女儿的感情感天动地,怎么不会为她日后的幸福考虑?”
江月鹿低声,“幸福幸福,你的脑子里只有这种东西吗……”
“不是的!”
一道陌生的沙哑声音忽然响起。
江月鹿回过头,一怔,“……是你?”
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走了过来,面目沧桑而憔悴,他们在归留居见过一面,最后在混乱逃跑的时候,是他指出正确的方向,为江月鹿等人的逃脱争取到了时机。
很快,青年就来到了对峙而立的江月鹿与金木犀身旁。
大战一触即发,他却丝毫不惧,在看见金木犀手上那块肉之后,更是咬紧了牙关,“你知道什么!”
话音落下,他抬起手,痛苦地擦过脸庞,真正的面容显露而出。
那是一张十七岁不到的少年面孔,有着一头卷曲的金发,和蓉蓉的五官有相似之处。
这张脸,江月鹿在幻境中见了很多次,几乎一下就认了出来,“是你!”
蓉蓉的哥哥,威尔的儿子!
江小哥点了点头,“当时爸爸和妈妈尽力保下了我……”
说到过去,他的眼神有些黯然。
“然后我就潜藏在这条船上,琼……我的叔叔,他似乎认出了我,但是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报告给金木犀。”
“我想,他恐怕是觉得我不成气候,影响不到什么。我就这么等啊等,忽然有一天,出现了一个人,他告诉过我,时机快来了。”
“巫师学院会给我和妹妹带来转机。本来我还怀疑巫师为什么会来鬼都,但是琼收到了你的悬赏令,后来又在鬼市看到了你……我才明白,这就是当下的机会。”
“所以,你才会把我们送出归留居……”童眠恍然大悟。
而没有后来和德雷克的接触,他们也就不会被命运推动着一直来到这里。
江月鹿没有被算计的憋屈,他反而和面前的少年有一丝心灵相通:一切都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妹妹。换做是他,也会竭尽全力。
金木犀饶有兴趣地望着少年,“原来你没有魂飞魄散?唔,蓉蓉要是醒过来,一定会很高兴的。也许都不用寻找眼泪,她就可以好起来……”
江小哥怒道:“我说了,不是的,眼泪救不了我妹妹!”
说完后,他失控地哈哈大笑,指着金木犀笑得弯下了腰,“那是我爸爸为蓉蓉编的童话故事,却被你当成唯一的办法,还让琼几十年复一日地寻找!”
“知道我每天看到鬼市搜集眼泪的心情吗?我觉得可笑又可悲,就和你一样,金木犀,就和你一样啊!”
金木犀沉默许久。
“但是威尔的笔记上就是这么写的。”
“女孩的心长出了叶子,将她封闭在内,这种时候,要用什么才能唤醒她呢?”少年喃喃自语,眼泪不断流下。
“我妹妹在听到这个童话故事以后,难过得睡不着觉,于是我爸爸为她修改了结局。他哄骗她,长了叶子的小姑娘不用等待王子和骑士的救赎,第二天,她的父亲就拿来了两滴眼泪。”
“一滴幸福的,一滴痛苦的。”
“纯粹的泪水浇透了叶子,女孩被人类的感情唤醒,她从封闭的叶子里走出,拥抱住失而复得的家人,从此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抬起头来,看着金木犀,“那篇童话故事,就是这么写的。你像小丑一样遵循多年的规则,不过是一个我爸爸拿出来骗孩子的童话。”
“你为什么分辨不出来呢?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人类的情感,不知道让我妹妹安心入睡的是什么,不知道让我爸爸用心修改的是什么,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宁愿撒谎也要欺骗妹妹……你根本不明白这个故事因何诞生。”
“守护,爱,这些人的情感,你一点也不懂。”
他转向江月鹿,“知道这个疯子都干了什么吗?”
“他对你说,那场祭祀我妹妹什么代价都没付出,是吧。和邪物所作的交易,怎么不会付出代价?蓉蓉早就在那时就死了……”
他苦涩的语调像是准备这番话多年,已经死去不会跳动的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我那可怜的妹妹再次复活,认为这个死而复生的怪物能很快融入我们的家庭。可那根本不是我的妹妹!只是一个被你寄托了自私愿望的人偶,想让她和我们假装和睦和美的过家家戏!”
不是何时开始,天渐渐变黑了。
阴影如苔藓在船上扩散,湿气没有放过一个角落。
金木犀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没有再笑。
“想要你们的孩子活着,那就让她起死回生,想要她继续陪着你们,那就把这一天永远停住。想忘记那些痛苦,那我赋予你们遗忘的能力。”
“我保护了你们,拯救了你们,但你们仍然对我畏惧。我说为什么,从你们的日常生活感受不到很多快乐,你们竟然一直在伪装吗?”
金木犀的声音重得像是水银。
“既然这么痛苦,那就去死吧。”
话音落下,他身上光芒大盛金光灼灼,刺得江月鹿眼都难睁开,不由得拿手遮住一半。从缝隙看去,一个异常巨大的金光身影拔地而起,它的身上牵连着四面八方的金色丝线,手中举着一块不断震动的心脏。
江月鹿仰头看去,不禁瞳孔放大。
一尊秀美华贵的血色观音!
观音的双目泣血,毫无救世渡人的气息,浑身散发着妖异的邪性。
江月鹿心中警铃大作,朝童眠大吼,“快过来!”
没有开大的金木犀用一把小扇子就能杀了婴儿车,现在他变幻出怪异的形态,只会更难招架。江月鹿不敢大意,手中接过童眠抛来的东西,不再迟疑就朝高空飞去,一枚枚符纸从她手中飘出,炸出无尽的火花,一串将他带到了血色观音的手边。
童眠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你真要用啊!”
“现在不用,要等什么时候。”江月鹿举起手中的过运秤,朝着奄奄一息的心脏低吼,忽然开始问罪。
“蓉蓉,你杀了你的父母,你还记得吗!”
他这番操作惊呆了江家小哥,就连连血色观音都有一瞬忘记了挪动。
金木犀的声音仿佛装了扩音器,通过空气共振传来,“你在做什么啊?”由于太过震撼,他竟然带上了一丝笑意。
江月鹿置若未闻,继续朝心脏恶魔低语,“你害死了他们,还一无所知地帮助金木犀害死了这么多人,你不算帮凶吗?你不觉得愧疚吗?”
“还有我们,我们接下来也会死在这里,你看着我,想得起当初是怎么祈求我来到鬼都的?如果不是你,我们会来这里送死吗?”
江家小哥愤怒道:“你在说什么屁话!这和我妹妹有关系吗!她愿意吗?!我真是狗眼瞎了才会选择帮你!”
“她是你妹妹吗?”江月鹿看着不断喘气的心脏,“你都说了,她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人偶,一个傀儡,一个怪物。”
诛心的话仿佛尖刀刺进心口,江小哥望着高处,“她……也是我的妹妹啊。”
“都是我的错……”
面目全非的蓉蓉低声苦痛道:“都是我的错。”
质问像是一把把尖锐的刀子,划破了她的心脏。
“都是我的错啊啊啊啊啊!”
无尽的懊悔和苦痛填满了震颤的心房,女孩儿控制不住地嚎叫起来。
江月鹿心念一动,就是现在!
他将过运秤快速地塞入心脏下方,一个诡异的称量平台就此建立,他的速度实在太快,还未有人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能量就从秤另一端低缓脱出,可怖的力量带来无声的震颤,蔓延在空中的危机感让血色观音不由得停滞。
金木犀低头,看到那杆过运秤,忽然明白了。
江月鹿是要利用女孩的绝望和痛苦。
“有意思,有意思。”血色观音缓慢地俯下身,微笑的面庞凝视着江月鹿,“她的痛苦恐怕比童眠的还要好用,我为什么就没想过这种玩法,难怪鬼王会中意你,要不是他非得要你,我都想自己留下来了。”
“你想得美!”
江月鹿竭尽全力,控制着嗡嗡震动的过运秤。
因为用力,他的脸都有点扭曲了。
血色观音看着他如渺小虫子费力挣扎,无尽悲悯问道:“她被你刺激得发疯了,就算伤到我,你们也难以逃脱,你想了半天,就只想到这种两败俱伤的办法?”
“呵呵……”江月鹿笑了。
他双手吃痛,笑得有点鬼畜。与过运秤的较劲几乎要撕裂他的身体,接触到一点秤上的苦痛,脑子里就溢出恐怖的尖叫声。
他感觉自己的眼神变得充血又疯狂,能与观音对视,“谁跟你说……是两败俱伤。孩子,是要哄的……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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