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抬起手来,笑容完全消失之后,面容有种森寒的冷酷。
江月鹿知道,按照他的意思,如果落下手来,自己等人就不再受规则的保护,而是作为“违反规则”的人被他们制裁了。
至于制裁的方式……他已经感受到了。
脚下的楼板传来了异动,仿佛有巨物攀附在上面行走,木板的缝隙被黑雾遮掩,但他却好像能感受到一只血淋淋的瞳孔正在下方,暗自窥伺着自己。
他的面前,身后,脚下,都传来恶臭的气味,像是几百年的腐烂物聚集到了一处,被鼓风机吹刮而来臭气。
他觉醒的通感告诉他,四面八方都有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
只等一声令下,这些东西就会扑过来将他撕碎。
冷问寒和童眠走到了他身边,前者想要先发制人,但被江月鹿拦了下来,他眼珠微微一动,“那如果我们要买下呢。”
船主一笑:“那自然还是贵客了。”
江月鹿:“离得这么远,我也看不清,你不妨先拿上来让我们瞧瞧。没准看得顺眼,还能出个高价呢。”
船主道:“当然可以。”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倒让江月鹿的心更是沉了下去。这当然不是什么对待贵客的礼节,而是这群鬼确定,宝贝就算给了他们也不会有事,他们毫不担心有人会带着宝贝逃跑。
看来归留居内有他们看不见的布防措施……
鬼骷髅们再次如烟出现,将那只小小的盒子递了上来。江月鹿看似认真打开,实际却在回想进来时的路线,拆分有没有漏洞。
童眠凑到耳边,“你真要买?”
江月鹿有点烦他打断了思考,然而下一秒盒盖开了,他的视线便落在了那枚凝固的泪珠上,再也无法移开,好不容易专注起来的精神力,就在一点一点的发怔中溢出散掉了。
他的手不由自主触摸了泪珠。
冰冷的。但下一秒又有炙热的温度传来。
如珍珠般大小,没有光泽,像是流出时哀莫大于心死。可内里永恒流动的那抹血红又像多年无休无止,至死炽烈和纠结。
童眠一眼看出不对,“喂……等、等一等,别碰啊!”
说话的速度追不上光的速度,只见珠子周身流转起微弱的红光,在江月鹿轻触之后,就像一汪水泊蒸发成汽,半秒不到,就完全消失干净。
童眠保持静止画像半秒。
一把抢过盒子,使劲倒倒倒,“我靠,真不见了!”
不对劲。江月鹿下意识看了眼指尖。
刚刚有接触到吗?他根本没碰就全散了。
鬼骷髅本就死死盯着这边,眼下看见东西不见了,丝毫没有惊慌,却像料定一般立刻喊道:“船主,他们要了,要了!”
船主丝滑报出一串数字,“很好很好,一共是一万幸福,请阁下付款!”
冷问寒:“幸福?”
童眠回头:“不是早说了吗,这里不用钱财珠宝买卖,而是用幸福值。我们进来的时候不是用【过运秤】秤过吗?”
“哼哼。”童眠得意极了,“当时我秤出来了一大坨呢,喏,都可以用!”
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枚巨大的珠子,可那鬼骷髅看了一眼,就撇嘴道:“这是痛苦,不是幸福。”
“十八层地狱都要受尽刑罚,在坐哪一位不是因为有苦痛怨恨才弥留人间、阴魂不散的?你跟我们比痛苦,啊呸,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够不够格哪!”
童眠气得打出左右勾拳,不巧却打在自己脸上,一个闷哼就飙着血去世了。
冷问寒不想看这个没用的人,拿出自己的,“用我的。”
鬼骷髅看都不看,“不好意思,也不够!”
江月鹿合上了盖子,淡淡道:“他们都不行,那我来吧。”
童眠缓缓爬起来,“你?别开玩笑了,你那才……”
被江月鹿踩了下,再次原地去世。江月鹿指了指下面的大厅,“但我要在那里付款,这里太高了。”
鬼骷髅半信半疑:“太高怎么了?”
江月鹿:“我有一种站太高就不幸福的病。”
纵使不相信,骷髅头还是这么去禀告了,没想到船主一口答应。江月鹿等人在众鬼的注视中走到了大厅,童眠贴近,低声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江月鹿瞪了一眼,忽然道:“跑!”
三人在别的事上并无默契,一听到这个字却像被按下了记忆中的发条。
童眠的体格限制了他不能多用武力与近战,练就了一身边逃窜边放咒术的本事。冷问寒很少出门,在家中场地与自己拔出来的小鬼自娱自乐,最爱玩的游戏就是长道赛跑。
至于江月鹿,是在孤儿院的时候逃挨打,逃惯了。
总而言之,三个人在飞速跑出归留居的时候,看了看彼此,确认这世上竟然有人能跟上自己的速度,惊讶过后,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
我们真他吗适合当共犯(划掉)当伙伴啊!
鬼骷髅咆哮:“他们要跑!”
不用它说,鬼眼睛们都瞧见了,眼中亮出灼灼精光,个个涌出高台,霎时就将整个亭台填得满满当当,归留居就像发生了大型火灾般烟熏火燎、气氛灼热。
“哪呢哪呢,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别挤啊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天字号的贵客吗?!”
要说这群鬼有多想维护鬼市规则,那不见得。它们本性中的正义,早已在身体化为灰烬时一起燃尽,人皮与道德压制下的劣根在死后悉数显现。
他们不想为船主夺回眼泪,更想看到双方残杀,死得越惨越狠他们越爽。
但是,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鬼们时不时施展一点小攻击骚扰一下江月鹿等人,就已经叫他们苦不堪言,更别说身后还追来了一群面目扭曲的骷髅头。
童眠大吼:“你还记得怎么走吗?!”
四下黑雾滚滚,早已不是最开始进来的灯火通明。何况要想从前后围攻的劣势环境中找出一条明路来,更是难上加难。
就算这么问了,童眠也没报太大希望。
“操……”
他一抹鼻子,手掌上印出了湿漉漉的血印,不由得苦笑起来。
“真是没救了,在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
先是鼻血,再是骨折,这具脆弱的身体总是如此。冷问寒和江月鹿是在野外也能茁壮生长的好苗子,他却是一粒脆弱的殃种子,离开家族提供的温室就活不下去。
“可我一点都不怀念那个温室……”童眠咬住牙,狠狠地捂住了鼻子。
就算再舒适、再漂亮,那也是困住他寸步难行的地方……是监狱啊!
“再坚持一下。”
江月鹿在前方传来好消息,他的声音在疾风中听着有喘息,“前面有亮光,应该可以出去。”
童眠不由精神一振,但他和亮光的距离太过遥远。正常人迈出的十步,对他来说,就如同一百步一样艰难。
气喘吁吁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你们先走好了!”
江月鹿愕然回过头,“什么?”
“我说你们先走!”童眠一边拖着双脚继续跑,一边指了指后面,“你没看到后面是什么情况吗?”
“我能看到啊。”
涨大数倍的骷髅头有十层楼那么高,它们乘着黑烟赶路,一步就顶他们十来步。过不了多时,这群阴间追兵就会完全追上他们。
“咯咯咯咯咯!”
尖利的笑声和污浊腐烂的气息一起扑了过来,“抓回去,全都抓回去!”
“哥哥,今天晚饭吃什么?”
“吃大餐!三餐一汤咯咯咯!”
“菜里有什么,汤里有什么?”
“菜里有六颗眼珠,六块头皮,六只耳朵。汤里炖烂了六根骨头!”
骷髅的嘴边流出黏稠的口水,垂涎欲滴地想象着接下来的美餐,不住发出吸溜口水的巨响声,就像砰砰作响的恐怖雷鸣。
童眠的耳朵震得发疼,“快走吧,我待会……待会去找你们汇合!”
他的耳边传来了一声冷哼,江月鹿道:“都多大年纪了还玩牺牲的戏码呢?收收声吧,还没到你逞英雄的时候呢。”
童眠:“……”
江月鹿:“问寒,带他走。”
冷问寒嗯了一声,童眠第一次见识到了新生代落阴官的强势,眼前光景翻了个个,下一秒已经被扛在了肩上。
他感觉自己的热泪都要被晃出来了,“你们……你们……呜……”
江月鹿毫不仁慈:“别太感动啊,不留你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纯粹没用。”
童眠的落泪戛然而止:“……嘎?”
“你也不看看,追我们的有多少骷髅,匀出一个啃你就得了,其他的不还是要来追我和问寒吗?要我说匀一个都是看得起你……”
童眠愤然:“江月鹿你就不能闭——”
半晌寂静。
冷问寒:“我把他敲晕了。做得不对吗?”
“很对。”江月鹿回过头,面色凝重,“得想想办法了……”
正在大脑飞速转动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你们三个,过来这边。这里有路能出去。”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男人的声音十分漠然,说的话却像天籁般动听。
江月鹿抬头一看,“……是你?”
一半身影隐匿在暗中的青年,正是宴会开始时,跟随船主一家人落在最后的人。离得近了,他身上那抹掩盖不去的哀戚倦怠更是浓稠。
若说别的鬼是怨恨痴念铸就,那他就是由自责惭愧组成。
他看也不看江月鹿等人,就好像只是站在那里,随意指了一个方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出去,路上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冷问寒看向他,似乎在询问是否要听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话。
“客人呀客人,你在哪里呢?”
“我数到三,你们乖乖出来好不好呀?”
浓雾时而汇聚,时而飘散,血腥味步步紧逼。他们现在看不见自己,待会可就不一定了。
江月鹿心中急速盘算:哪条路能出去,他们三人心里都没谱,既然如此,还不如先信了他。
他当机立断:“走!”
冷问寒跟在后,他飞驰在前。唯恐泄露身份,他们并不能使用巫术,因此只能依靠体能全速前进,连掏出火点亮前路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跑了多久,黑雾逐渐散尽,一个幽深的巷道出现在眼前。
“滴滴、答答……”身后传来了滴水声。
冷问寒正要回头,却被江月鹿按住了肩膀,低声道:“他说过了,不能回头。”这种奇异的嘱咐,配上当下奇异的环境,就像身处阴曹地府冥间之路,深感诡异。
冷问寒:“阴间路上不能回头。否则就会被恶鬼缠身,逐渐取代,之后你死他生。”
江月鹿想了想,“骷髅头没追上来,说明这条路暂时走对了……继续吧。”
他抬起头看,这个镶嵌在归留居地下的深长洞穴,外围是木板构造,大部分都已腐烂发黑。
他们并没有跑出很远,应该还在幸福里的范围之内。
如果将幸福里看作是衔尾船的甲板,那此刻他们就位于船的舱室……难道这是用来连结各个舱室之间的走廊?
他对冷问寒一扬头,“你们先走。”
这段腐木长廊修建得很窄,建造者像是格外珍惜木料,只能容一人通过。冷问寒如此瘦削的身躯,背上童眠通过也十分吃力。
看着两人终于成功进入,江月鹿正要紧随在后,忽然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
虽然是地下,但不至于什么声音都没有。何况,后方一直隐约传来追击的地板震动声。但现在什么都没了。滴水声没了。他好像置身于一个绝对的真空。
在他和冷问寒交谈的短暂时间里,后方究竟有什么变化?
江月鹿竭力忍耐住想要回头的心情,一只手攀附在入口,全身紧绷起来,随时准备前跳奔跑。
然而,他的手刚接触到入口的木板,就像掏入了深暗的水潭,一圈圈的黑色粉尘像涟漪般荡开,他低叫一声,刚要迅速收回手来,后脖颈子上忽然传来丝丝凉意。
有人,正在摸他的脖子。
不像医生看病的手,也不像情人之间的抚摸,更像是猎食者在用寸骨判断和衡量他有没有被吃的价值。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摸过他的骨子……
又沿着骨头摸上了发丝……
江月鹿深吸了一口气,正要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起跳,但在他看不见的脖子后方,他的皮肤忽然亮起光来,就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转化成了烙铁,那只冰冷的手被刺烫得朝后一缩,颤抖着大叫了起来,“呃啊啊啊啊……”
扭曲的叫声搅动起地下的风,江月鹿趁机跳上了长廊通道,快跑到了冷问寒身边。
他催促道:“快走!”
对方毫无反应。
江月鹿才发现他不太对劲,“……问寒?”
冷问寒不言不语,睁着一双黯淡的白瞳,幽幽望着他来时的方向。落阴官看到幽冥的能力是被动激发,就算他不想看,那些东西也会跑进他的视线。
江月鹿不知道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只知道冷问寒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他面无表情,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无论他的眼睛通向了哪里,那一定是个很让人不愉快的地方。
得尽快把他带出去。
江月鹿试着摇晃他,“问寒?”
“别碰他。”
声音从另一端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木头将坏未坏的气味。一个人影站在他们即将要去的尽头,上半身掩进暗处,一双靴子倒是看得清晰。
江月鹿注意到,那是一双很旧很旧的男士长靴,幸福里没有人穿这种廉价破旧的鞋子。
“幸福里。地上看着光鲜亮丽,大家人人都在追求幸福,多么美好的地方啊。谁能想到地下竟然有这样丑陋的欲望出现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来。
他扫了一眼江月鹿,“外地来的新人,你们在归留居惹出来的乱子不小啊,我在无望地都听到了。”
无望地?又是一个新名字。
走近以后,江月鹿才看清他的全身。
那是一个身材很好的男人,浑身拥有健硕的肌肉,但却穿着一件布满粉色爱心的背心,他的头发像是晴空中的烈日,泛着金色闪耀的光泽,却像被雷电劈过,刺拉拉朝向空中,额头还系了一条垂下来的荧光粉发带。
他蹲下身来,似乎要查看冷问寒的情况,但被江月鹿挡了下来。他做了一个向后退步的动作,举起手来,难以置信道:“哇哇哇哦,你是在怀疑我吗?”
江月鹿匪夷所思,“你和我们不认识。”
“是啊。”
“而且还是突然出现的。”
“我知道啊。”
江月鹿:“所以怀疑你不是很正常的事?”
男人想了想,“确实哦。那好吧,先做个自我介绍好了。我叫德雷克,很早就死了。现在住在衔尾船的无望地。你呢?”
江月鹿答:“言江。”
“好的言江。”
德雷克笑眯眯说完,又伸手去摸冷问寒的眼睛,再次被拦了下来。这回他有点生气了,“干嘛啊!我们不是已经成为了朋友吗?”
江月鹿:“……什么时候?”
德雷克:“刚刚啊!以免你忘记,我该提醒你一下,我们刚刚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呢。”
江月鹿哑口无言,“是吗?德雷克。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以为我们刚刚是交换了戒指呢。”
没有听出他的嘲讽,德雷克居然自顾自思考起来,“戒指?你想的话倒也不是不……”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江月鹿不想再让他岔开话题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德雷克:“我说了!我都说了。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呢。我是从无望地过来的,你们在归留居惹出了麻烦,老爹都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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