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鹿发现还不光如此。
慢慢适应了黑雾和红光后,就能用肉眼看清四周。等他冷不丁和对面的人影打了个照面,不由得毛骨悚然至极,从骨子里打出一个哆嗦。
对面的“人影”,不知何时起变成了扭曲庞大的怪物,长着畸形的血淋淋的头。这家伙扭着头朝江月鹿看过来,硕大鹅黄的眼瞳里渗着霉菌般的黑点,看得直教人犯恶心。
冷问寒警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异化之鬼。”
“人死之后化的鬼,也像是再次出生一样有了各种样貌……”
双手撑在栏杆上,童眠呕出一口血又抬起脸,双眼冒出兴奋不已的光彩:“这异化了的鬼,就像放牧在荒野上的人,完全丧失了人性,与野兽为伍。看这只的样子,倒像是异化很严重了哇。”
他们两个,一个评判,一个欣赏,看起来都不像是吓破了胆。
至于一旁的江月鹿,看起来就更冷静了。
化为枯骨的两名童子顿时觉得无趣起来,在这之前,他们领来的每一个外地客人,第一次见识到鬼市的真面目,都会惊慌失措满地乱爬。
虽然大家都是鬼,但是这些冲着鬼市衔尾船而来的外地鬼又有多少见识呢?童子们浑然不觉自己犯了人间最常见的地狱歧视,他们的心眼已经被另一种恶毒的声音占据了。
——就在这里,给你们这些毫无阅历的家伙好好上一课吧。
凡是身在鬼市,凡是被十二乱鬼巫直接领导的鬼众们,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骄傲的心思。
但在今天,却在这三个鬼身上落空了。
红骷髅:“怪不得能是天字号的客人……”
白骷髅:“哥哥,你说什么?”
“没什么。”红童子朝江月鹿微微一笑,后者忍不住在心里骂娘。
这样灿烂的笑容要是出现在刚才你那张可爱肥肥的脸蛋上就算了,现在挂着个骷髅头,谁能高兴得起来?
“三位请入座,盛宴马上开始。”
空洞的双眼里渗出了远处的幽暗红光,骷髅们沉重地回过头去,指着大约中间一层凸出来的高台,那里站着一个人影。
仔细一瞧,正是刚才进门来的船主大人,他的妻子儿女也站在身后不远处。和这满楼的妖魔鬼怪相比,这三人正常得仿佛格格不入。
“大人们会把今夜的拍卖物依次拿出,各位要是有兴趣,就点起手边的灯笼。”
红骷髅凑过前来,“红的是加码。”
白骷髅嘻嘻一笑,“白的是放弃。”
两只骷髅像是唱儿歌一般,咿咿呀呀绕在一起,扭成麻花为江月鹿拎来了两只没亮的灯笼。接到手里的触感有些微妙,摸起来黏黏腻腻的,像是没擦干的油脂留在了上面。
摊开手掌,掌心里残留几道暗沉的红痕。
“客人,客人。”
骷髅头不住呼唤着他。
就像叮嘱一路远走的负心汉一样绵绵深情,但这样的深情配上他的脸却过于滑稽了,江月鹿竭力忍住笑意。
“客人落座天字号,自然会享受到一些优待,好的宝贝可以优先出价。但客人既然享受了,就要遵守更严苛的规则。”
江月鹿:“什么规则?”
“嘻嘻,别怕别怕。今天归留居里的每一个人都要遵守规则,但是违反规则之后的报应却有大小之分。”
骨节分明的白骨手指一点楼下,“位置如此,报应也是从小到大。”
江月鹿明白了,“所以说,我们要是不遵守规则,就会得到……”他往上看了一眼,没有比他们更高的房间了,“……就会得到这里最残酷的报应。”
“人间阴间,报应不爽,各位要好自为之呀。”话音落下,两只骷髅“砰”一声撞在一起,像云烟一样飘散消失在了原地。
“规则。”冷问寒低声:“到底是什么。”
江月鹿看着远处的船主大人,他的脸被垂下的黑白条分割成了数块,变得支离破碎。他示意冷问寒和童眠坐下。
“最快的办法,就是等他们宣布。”
然后好戏正式开场。
“首先来看今晚鬼市的第一件拍卖品。”
在听了几段没什么营养的欢迎祝辞后,江月鹿等人终于迎来了今晚的正题。昏昏欲睡的童眠瞬间竖起了耳朵,连冷问寒也略感兴趣地朝船主看去。
四周烽烟黑雾齐卷,狼目虎口,齐齐聚焦在了一只小小的木盒上。
那木盒大约女儿家手掌大小,堪堪放在了船主这样一个成年男子的手掌上。但似乎很有份量,托着的手腕都在用力。
船主不无得意:“这件东西,可是废了我九牛二虎之力才找来的,就算是号称‘无货不通’的十八商铺,这回也只能甘拜下风。”
“什么好东西,快让爷来看看!”
中层楼阁传来了叫嚷声,江月鹿朝下看去,黑雾笼罩着看不真切,模糊能看出来是个佝偻着背的小个子鬼。
船主卖关子般低声一笑:“各位有没有听说过‘十二乱鬼巫’中那位离经叛道的巫师?他数年前背刺学院一刀,潇洒离去,来了咱们十二鬼都,不消一年就混出头来成了鬼巫。”
话音落下,众鬼哗然。
“哪能没听说过!我做鬼生涯没敬佩过人,唯独他一个!”
“别的不说,就冲他不与那群巫师为伍,就已经是天大的觉悟了!”
“对啊对啊!何况他身后的那位鬼都都主,如今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咱们这位衔尾船上的都主还要厉害!”
“喂喂,你小子不想活啦,睁眼看看这是在谁的地盘!”
“哎你这话说的,我反正早就死了……”
你一句我一句,楼阁内群声鼎沸。船主开了头之后,只是笑呵呵在一旁听着。但这些鬼言鬼语,却惹得童眠和冷问寒不快起来。
“一个叛徒,也配他们敬慕仰望?真服了这群鬼。”
这倒是有些强求鬼了。
人与人三观姑且不能相同,何况是鬼。人觉得高雅清丽的,鬼却闻着臭气扑鼻,人尊崇的伟大正义,鬼却蔑视不值一提。
背刺了学院的巫师,在学院的学生看来是被通缉的逃犯,无耻的叛徒,可在这些鬼眼中,这人却是敢做敢恨的顶天儿郎,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能在群雄云集的鬼都迅速爬上鬼巫的位子,还能够去到一位强大的都主身边。
“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啊,快让我们开开眼!”
船主呵呵一笑,手指覆在了木盒的盖子上,眼瞅着下一步就要将盖子掀开。四路八方的鬼眼睛都瞧着那一处。童眠虽冷哼一笑,颇为不耻这个叛徒“前辈”,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微微侧头瞥去。
“啪嗒”一声,盒盖掉在了地上。
船主高举起来:“这件宝贝,就是鬼巫大人当年潇洒离开学院的时候,在路上用过的牙刷!”
江月鹿:“……”
童眠:“……”
冷问寒:“……”
“你若将这牙刷随身携带,必定也会像他老人家一样,想对谁背刺,就对谁背刺,伸手一刀,刀刀致命伤!”
群鬼噢啦噢啦嚎叫起来,江月鹿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世界杯的比赛现场,又像坐在小商品店的拍卖中心。
三人像三个木乃伊,坐在狂欢现场显得格格不入。好在很快就有人点燃灯笼,在一番激烈的竞价比赛中将“牙刷”宝贝拿下了。
船主大人笑得合不拢嘴:“好!开门红!”
“没有买到的也不必着急,来看下一件拍卖品。这一件和咱们衔尾船有关。”
童眠直起腰来了,“好好好,终于不是他妈的牙刷了!”
这一次,船主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圆形“鱼缸”,里面灌满了水。清澈的水中漂浮着一块黑红色的凝固水滴,任凭周围的水荡来荡去,它自纹丝不动。
童眠凝重了:“不会吧,难道是血红之玉,可是这玉十分难得,就连我也是在古籍中看到过一眼,他怎么会拿……”
“这就是当年都主大人升起衔尾船时,第一枚从船身上掉落的残片啊!”
童眠噗一声喷了。
“没有都主大人,何来今日的衔尾船,没有衔尾船,又何来鬼市呢。没有鬼市,我自然也不会在这里向你们展示这枚残片了。”
船主唾沫横飞,“这是残片吗?不!它更是我们鬼市的精神象征啊!”
群鬼噢啦噢啦激响一片,江月鹿转过头,“你还好吗?”
童眠晕倒在地,嗑肿了后脑勺,头晕目弦的同时,耳边还回响着“残片……残片……”的魔鬼声音。
他虚弱道:“这场闹剧……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江月鹿也想问,这都好半天了,他们这的灯笼从未亮起来过。换成旁人也罢了,但他们好死不死坐了天字号,惹来一波关注最后又一毛不拔,难免会被人盯上。
他琢磨看看下一件拍卖品是什么,到时候意思点一下灯笼,左右点了又不是直接拍下……
“诸位,经常来咱们鬼市的应该也知道,我们都主对三这个数字情有独钟,每每都会在三和三的倍数上放出顶好的宝贝。”船主从身后拿出一个其貌不扬的小黑盒,神秘一笑,“请往这里来看。”
“这是什么?”
“喂喂怎么这么小啊!”
船主笑道:“别看它小,却大有来历。”
“各位既然从鬼都来往,自然听说过鬼王大人的名号吧?”
江月鹿凝重了:“……”
“听说他住在黄金一般闪耀的宫殿,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他的猎物头颅,桌上的杯盏里倒满了血红色的酒,无数漂亮的童男童女伺候在左右。”
江月鹿心道:这厮过得也忒好了点。
“这盒中的东西,就与鬼王大人有关。”
“各位听过他杀人无情,可曾见过他的另一面?”
船主轻轻打开了盒盖,江月鹿不由自主定睛看去,漆亮的绸带上静静卧着一枚圆白珠子,内里嵌着游丝般微弱的红痕,他不由得想起了夏翼的眼睛。
“这里面放着的,就是他的一滴眼泪。”
望着那枚珠子,江月鹿脑海中氤氲生出一个疑问:夏翼……会哭吗?
他对世人似乎有着精准的划分,“我的人”与“你们”。“你们”影响不了我。而在他保护范围内的纪红茶和秦雪,似乎也不见得能影响他。
人之眼泪,需要感情的激发。
鬼之爱恨,与人相比而言,又更浓烈三分。
童眠告诉过他,鬼痛极了就会流下血泪,夏翼呢,夏翼也有过类似的痛苦时刻吗?
童眠翻了个白眼:“刚才还躺着坐呢,这会怎么就坐直了?”
江月鹿没理他,暗自琢磨要不要点一盏,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正考虑着,却听见童眠哎了一声,“我去,你们谁点了灯笼啊?”
他们正前方,原本纹丝不动的灯笼忽然颤颤巍巍升了起来,白的没动,红的越飘越高,升空出了高台。
始终静默的天字号一直牵系着归留居全部鬼的心情,此刻忽然见到一只灯笼飘了出来,你推我看,瞪大眼睛,一传十十传百,不消片刻,就连船主也察觉到了沸腾的源头。
他微微一笑:“瞧见了没有,这才是真识货的行家。”
天字号中的三人,却是大眼瞪小眼。
冷问寒:“不是我。”
江月鹿:“也不是我。”
两人一起转头,童眠瞪大眼睛,“我靠,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吧?我是想点来着,可还没碰呢,它自己就飞起来了!呃……我去!难道它是活的,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冷问寒忍无可忍:“就是——”
江月鹿让他们暂停,“行了。现在不是争这些的时候。”
童眠:“那现在怎么办?”
江月鹿看他一脸忧心忡忡,不由笑道:“你担心什么,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出价,刚才你也看见了,要是有人比我们高,这东西还不一定能落在我们手里。”
他瞥下方一眼。
何况还和鬼王相关。
童眠听了他的话,微微放心了一些。看着江月鹿走出去的背影,又暗自懊恼起来。他虽然嚷嚷着要出来看看,可到底是历练不够,一点小小动静就把他吓住了,反观江月鹿却镇定自若,还能安慰他们。
他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冷问寒会这么依赖他了。
这么想着,转头看向冷问寒。不看不要紧,一看她正死死盯着自己,冷不丁吓了一跳,“干、干嘛啊!”
冷问寒:“你死定了。”
童眠内心靠了一声。吓唬谁呢?好男不跟女斗。
走出高台之后,气息变得黏稠难闻,归留居没有半分从前的清丽,完全成了妖魔盘踞的恶臭洞穴。
船主见到有人出来,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各位看好了,天字号如今出了高价,各位还有愿意竞价的吗?”
江月鹿期待地看着他们。
可那些恶鬼们却摇着头缩了回去,“和天字号争,我不想活了?”
“仁兄,你应该说,我难道还想再死一遍?”
“散啦散啦。”
别散啊,江月鹿风中凌乱。
船主也道:“哎,这样就不对了。我听童子们说,这位贵客今天是头一回来鬼市,咱们也该拿出些真金白银招待人家吧?”
“什么!头一回来就花这么大手笔?”
“各位听我一说,没准儿人家是有备而来,前面为什么不亮灯,就是在等鬼王这件宝贝呢。”
“有理有理。太有理了。”
一时间,群鬼脑洞大开,瞬间为他们一行人想了一百个理由。从“看上了鬼王的宝贝”发散到“鬼王失散多年的老婆过来拿眼泪了”。
江月鹿听得哭笑不得,“其实并不是你们想的……”
船主大人早就激昂不已,“好,那岂不是势在必得?看来这件宝贝很快就得送往天字号了!”
说着就让手下将盒子呈上来,江月鹿见越说越糟,忙抬高了声音:“等一等。我方才想了想,这件东西,我还是不要了。”
底下顿时静了。
有小鬼讪讪:“大人……你怕不是在开玩笑吧?”
“对对对,大人一定是刚来船上,对鬼市的规矩还不了解,等我们为你解释一二……”
江月鹿扶额,“并不是。我就是突然不想要了。你们刚才不也有出价之后没有拍走东西的吗?”
他凝神观察了半晌,发现鬼市的拍卖会非常随心所欲。
有一个喊了高价,没多会又叫着退了退了。一个出价在后,还压低了价格,但没人当回事。甚至于刚才拍下“鬼巫牙刷”的现场就拿走了。这在人类的拍卖会里是不会出现的情况,在鬼市却比比皆是。
这个地方如果真存在一种规则,或许只有“永远毫无章法”这一铁律。
可事实却不如他想得美好。
船主的声音变了调子,“这可不行啊,天字号从没有出价还收回去的道理,你这么做会坏了咱们鬼市的规矩。”
江月鹿心道:来了。
那两个鬼童子说的“更严苛的规则”,它姗姗来迟,还是来了。
他试探道:“如果我确定不要呢?”
台下诡异安静,令人窒息的沉默吞噬了整个楼阁,丝丝缕缕的飘红在黑雾中延绵着,这些雾气变得更加浓稠了。
令人压抑的静默中,传来船主呵呵一笑,但这笑声却和他之前的揽客叫卖不同,仿佛滚刀从砧板滑过,渗出沙沙的危险质感。
“上一个不要的,大家伙儿想得起来它是什么下场吗?”
他幽幽道:“那是一个不自量力的鬼,踏入衔尾船之后,因缘际会得来了一张天子门票,却不看自己的命镇不镇得住这满楼死魂,答应要了却反悔……”
“最后你猜怎么着?”
江月鹿沉默着。
“阴沟里翻了船,被撕咬得连魂都不剩啦。倘若你现在下来,或许还能从我们的肚子里瞧见一些残余的挣扎和嘶吼……哦呀。”
船主懊丧地拍了下头,“我怎么忘了呢,吃了它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早就消化得什么都不剩了!”
他嘿嘿一笑:“如果阁下也要效仿它当年的蠢招,那我就只好也效仿当年船主的英明决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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