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动的刹那还扯掉了摇摇欲坠的符纸,这一下牵连骨肉,野兽尝到了更痛的滋味,顿时恨不得将江月鹿扒皮抽骨,速度竟然变得更快,三两下就追上了他,叼着他的右脚猛地向后一甩。
江月鹿发出一声闷哼,被野兽翻了个面,转头就看见血口兜头而来,下意识避开了要害处——
“当——”
周围荡出一圈无形的波纹。
预料中的咬伤并未发生,江月鹿缓缓放下手肘,那野兽的爪子还按在他的小腿,喉间发出怪异的嗡鸣,左右晃头,四处看去,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
“当——”
又是一声响起。
像极了钟声的回音在洞内扩开,那野兽的两只耳朵一颤,爪子像被烫到般收走,雷霆之势缩回了洞穴深处。
“当——”
野兽已被吓到低头匍匐,前肢紧贴着地面,一动都不敢动。
就算是他认错江月鹿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害怕过……江月鹿想寻找这声“当”来自何处,可声音经过扩散无处不在,整个洞穴都充溢着圣洁的钟鸣声,一阵异香自身旁飘来,他抬头看去。
他看到了夏翼。
红瞳的少年从古至今从未改变过样貌,只在气质上有很大差别。
最初他捡到的小神明,是圣洁无暇,略微还有些童稚可爱,和后来冷艳高贵的鬼王夏翼截然不同。
江月鹿不会认错他们,可眼下却有点晃神。
这个夏翼,和其中哪个都不太一样。
要说圣洁,他是看起来格外高贵,可是他的周身却又散发着不详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在鬼蜮遍地都是。
夏翼先看了眼自己,可能是在确认江月鹿受没受伤、严不严重,这关系到那只野兽的结果。
终于确认江月鹿身上没有伤口,他才走向了那只瑟瑟发抖的凶兽——当然现在已经是小可怜一个了。
“你……”
江月鹿下意识想开口阻拦,可是夏翼并没有出手就夺它狗命。听到心上人开口,夏翼迅速转头,可江月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又没有要杀它。
自己是被杀伐果决的鬼王影响过头了。
他只能道:“你要对它做什么?”
夏翼肃然:“给它一个教训。”
江月鹿点了点头。
这东西让他摔得浑身剧痛,是该吃点教训。
于是好整以暇坐在地上,等着夏翼出手。
可他盯了半天,夏翼都只是抬手站着,江月鹿想了想,“你……不会是不知道怎么惩罚它吧?”
夏翼一直都在阁楼待着,什么都不懂,恐怕还真会这样。
就好像是,来的时候看见江月鹿差点被咬伤愤怒得引出本能,三下“当”就吓退凶兽,可真要狂揍它,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夏翼抿了下嘴巴,耳根也有点发烫。
江月鹿笑了起来,“原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啊。”
夏翼茫然地看着他。
江月鹿道:“算了,你站在它面前就是在吓它,这么久也够了。”夏翼这才啊了声,慢吞吞地收回了手。
江月鹿看见他还微微松了口气,在背后看格外明显,心中就更想笑。
此时此刻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
之前的痛苦和伤心也一并埋没,他本来想丢弃这些牵念,变成躺在地上什么都不想的白痴,可是夏翼一出现就填满了他的内心。
又酸又涩,又鼓又重。
这么一想他和夏翼还挺像,空的,他不也是空的吗?
只不过夏翼是先天空的,而他是后天空的。
正出神想着,抬头他已走到身边,江月鹿下意识道:“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就想收回。
为什么来他不知道吗?当然是为救他而来。
江月鹿道:“那些人编了不少谎话吧,恐怕说得我快要死了,其实我好好的,还能活蹦乱跳呢。”
夏翼:“也没有说错,你的确受困。”
江月鹿:“是啊,被捆了扔到这地方,还和个大怪兽一块待着。对了,你是怎么上来的?飞的吗?”
夏翼摇头,“只在一念之间。”
江月鹿撇嘴,“神神叨叨,听不懂。”
他瞥见夏翼揣着个鲜绿的东西,伸手便夺了,“这是什么……你怎么带这玩意出来了?”他的笑意掩不住,因为夏翼居然带了个小盆栽出来救人。
这盆栽是当时布置阁楼一块放进去的,夏翼很喜欢,每天都会浇水,在他的细心呵护下,小植物很快节节长高,冒出土层的部分像一个绿色小圆包,鼓鼓囊囊的,还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带,非常骄傲非常喜庆。
江月鹿身上剧痛无比,还想逗他,“这么喜欢啊,连出门打架都要带着?”
夏翼敏锐道:“你怎么了?”
他一握住江月鹿的手腕,后者就嘶了一声,夏翼一眼就看了出来,虽然没有外伤,可却是受了内伤。
“不能在此耽搁,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然后呢?”
江月鹿心想,这一切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不能再扭转。
现在这个时候,他哥哥恐怕已经被巫师们绞杀,然后马上就是自己。他很快就要逼近到当年的结局,得知自己神魂崩溃的真相。
他不为自己伤心,但是却隐隐心痛。
既是自己的神魂崩溃,也是夏翼和他分离的节点。
之后他们再见面……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
“好啊,走吧,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江月鹿任由他扶着站起身,身上的力气正在缓慢抽离,原以为是被摔的,现在想想可能跟逆时空之举有关。
在这里待着,他这个外人会越来越虚弱吧。
但是,无所谓了……
两人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后面一阵呜咽。
转头看去,那只趴在地上的野兽耷拉着脑袋,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眼中写满了求生的渴望。江月鹿和那双红彤彤的眼球对上很久,对这双和夏翼相似的瞳色起了恻隐之心,“虽然是那群巫师放在这折腾我的,但它被锁着,也怪可怜。”
夏翼秒懂,“我放了它吧。”
好像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那只看不出品种的巨大野兽欣喜地抬起大脑袋,喉咙不住发出小狗般的呜咽。
夏翼一挥手,果真如他所说心念一动,那条被设下牢固禁制的锁链就断成了两节。巨兽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能逃出生天,犹豫地动了动腿,真的感觉到松了才高昂起头,尖啸声冲破云霄,似乎在庆祝它今日自由。
这一声尖啸畅快无比,江月鹿深深吸了一口气,和夏翼一起穿过水帘。
“走吧。”
它会有它的结局,我们也是。
隔着一段时空与曾经的恋人相遇是什么感觉?
江月鹿以前看过一部电影,男女主人公最后隔着漫长的时间相遇,她看着昔日的恋人,模糊的脸逐渐从记忆中复苏,她有一句台词,江月鹿印象深刻——
就好像与他再相爱了一次。
现在就很像这个故事。
夏翼侧头看他,“累了吗?”
江月鹿:“没有的事。”
夏翼回过头又看了看战火沸腾的原野。
不用看也知道,巫师和妖鬼们战意正酣。
中元夜之战从未如此逼近在江月鹿眼前,他从前只在童眠和孔逐宁等人的转述中听说过那段往事。
但现在它惨烈地投放在江月鹿面前,就像是非常逼真、逼真到了极致的真人体验游戏。而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并不是在扮演着谁,他就是江月鹿,是这段往事的亲历者。
若干年前,他就和夏翼一起在这片原野行走过。
那时燃烧的火焰尾随身后,在原野上接连怒放,像是一朵一朵凄厉绚烂的花。
遥远的嘶吼和哭声传来,可他已经麻木。
属于江月鹿的最后一个家人已经死去,江日虎的灵魂去了那片江家的墓地。时隔百年还是团聚了,也不算是彻底的悲剧。
亲情的联系已然切断,在这个时空他不必在乎人类的生死。
更不在乎自己。
他在乎的,唯有眼前这个很快就要逼近死亡的神明。
他会死去,然后又脱胎换骨,去神魂结鬼怨,无边无际的怨念造就了新的夏翼,这一夜他既会死去,又会新生。
他想说话,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将他的灵魂束缚,像是被关在了这个身体里面,多余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一个动作都做不出来。
然而他还是能看着夏翼的。
夏翼观察他,“你累了吗?”
他想摇头,可是脖子却像有自己的意识,做出了点头的动作,熟悉的音色从他口中说出,“我哥哥……他真的死了吗?”
江月鹿毛骨悚然。
可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恐怕才是当年的自己。
这才是他们当年经历过的中元夜,一比一还原。
孔逐宁将他送到中元夜大战,他提供的力量让他能在一开始自由活动,可刚才在解决了那只猛兽的时候,他的动作就变得有些僵硬了。
等到孔逐宁的力量彻底流失,他就被封在了身体内,不能再做即兴的演出,也不能再对周围一切产生影响。
江月鹿知道,孔逐宁一定是算好一切的。
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现在这个局面一定是他希望看到的。
比起他做出多余的动作,孔逐宁更希望他能旁观这一切发展……
江月鹿安静了下来,体会着身体里来自过去的心情。
那是一种很真实的担忧。
当年的他和江日虎是朝暮相伴的亲兄弟,不像他离开了好多年,对此时的江月鹿来说,早上还在和夏翼在阁楼里玩乐,晚上就爆发了中元夜的鬼巫大战,其中还掺杂着巫师内部对江家的屠杀……
当时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慌才会乱。
跟随着夏翼跋涉一路,牵挂着哥哥的生死,他早就身心俱疲了。
所以才会承认累了,还很担忧地询问哥哥江日虎……
江月鹿很能明白这份心情,这和他对言飞等人的担忧多么相似,他从这种熟悉里第一次感受到,他们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身体里的所有心情融合交织,属于过去的部分和属于未来的部分融在一起,像水溶解于水那么自然。
看着过去的“夏翼”安慰“江月鹿”,他也越来越明白,时间分别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变化。
过去的江月鹿是会慌乱的十七岁。
过去的夏翼也是初将诞生的懵懂神明。
他们能从百年前的混乱中脱逃成功吗?很多年后的他和夏翼有可能做到,但他们一定不行。
江月鹿看着他们不断被追来的鬼物缠住,此时的族神夏翼远没有以后那么凶残,他面对杀戮还很青涩,多是江月鹿熟练掐诀,用巫术来解决这些追兵。
江月鹿体力不支的时候,夏翼会咬紧牙关挺身而出。
鬼物的冷血溅在他的眼下,他用指腹一点点擦掉,不让血滴碰到自己的衣袖——一衣服是江月鹿为他准备的,他不想弄脏。
这个时候的夏翼,又乖又听话。
即使他不是那么想杀生,可为了江月鹿还是去做了。
后面还越来越熟练,手起刀落干脆无比。
二人支撑着度过了一段时间,又往前行进了一段距离,后方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黑暗的密林蛰伏着看不见的危险,他们丝毫不敢放松。
林子乌鸦齐声惨叫,一双猩红的瞳仁在林中现身。
江月鹿感觉到身体一瞬间被恐惧扼紧了。
这是他们逃亡路上见到的最凶残的鬼物,他们看似一路在战斗,其实并没有深入到这场大战,两个少年还没有见识过战场真正的残酷。
但现在,他们见到了。
这只嗅着味道跟随至此的鬼物,不像之前的只会蛮干撕咬,它还保留着人类的意识,人的心机和鬼的凶厉叠加一起,让它无比懂得狩猎之道,专门等到江月鹿二人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出现。
这一路它在后方撕咬着同类的尸骸——都是被江月鹿和夏翼斩杀的鬼。
那些都太难吃了。
远不能跟眼前的大餐相比。
这二人的味道……还不像单纯的人。它能闻到其中一个是人,另一个却不是……虽然不是,但要比人更香更好吃……
恶鬼的涎水不断流下,它苦苦压抑自己的欲望已经到了极点,在溃堤的刹那扑向了二人。夏翼下意识挡在前方,可是江月鹿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两个人同时行动,不巧撞在了一起,短暂一滞,恶臭的味道已经扑面而来。
危险——!
连江月鹿都为小小的他们攥紧了拳头。
“嗷呜……”
那恶鬼忽然崩溃尖叫起来,江月鹿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巨兽将恶鬼的脖颈一口咬断,砸吧着嘴就地啃咬起来。
不到片刻,那恶鬼就变成了他人盘中餐。
在这个混乱的夜晚,弱肉强食遍地都是。
丛林中的蚊虫蚂蚁投来一瞥,便知晓这场争斗已经有了结果。它们静静等在一旁,等着巨兽结束饱餐,就轮到它们开饭。
“夏翼,这不是……这不是我们才刚放走的那只……”江月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转身向夏翼确认。
夏翼也认出来了。这是从他手里放走的,他不可能不认识。
“它为什么会来这里啊?”江月鹿喃喃。
巨兽已经被囚禁了好多年,逃出生天之后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远离此地?
那只猛兽狼吞虎咽,吃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它卧倒在夏翼和他面前打了个滚,滚出了地震的动静,野兽的老脸跟着一红,不好意思地转到一边,扭扭捏捏露出相对而言比较干净的肚皮来。
江月鹿惊了,“这是让我们摸吗?”
夏翼迟疑,“好像是的。”
江月鹿于是摸了摸它肚皮上的毛,野兽被摸之后更加开心,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那对猩红的眼眸让江月鹿觉得很亲切。
他想了想,“就叫你小红吧!”
“它既然来帮咱们,就说明有缘分。我们带着它一起逃走吧?”
自然没什么不行的,有了野兽,他们还免于行走,可以坐在巨兽高高的脊背上,体验日行千里的感觉。
闻着皮毛里淡淡的腥味,看着如电疾退的夜幕,他无端有一种走到天荒地老的错觉,何况心爱的人还在身旁。
江月鹿看着夏翼,没留神就说出了口,“以后你要记得我啊。”
夏翼皱了皱眉,“我不会和你分开的。”
江月鹿:“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丢下我啦,可是……我就是说一说。也许是哥哥和我分开了,爸爸妈妈也很早就和我分开,我始终觉得这世上谁和谁都是要分开的,也许我们也会呢?”
夏翼看着他抱着膝盖,欲言又止。
江月鹿看了眼他,“就当我是随口乱说好了。不过,假如真的有那一天,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夏翼脸色一变,“你——”
“以为我会死吗?”江月鹿笑着摇头,“我不会的,我也会竭尽所能活下去,活到和你再见的那一天。”
只是没想到,那一天很快就来了。
跋涉七日之后,讨伐江家的巫师大队还是追上了他们。
已经七日过去,鬼巫大战进入到了疲乏的后期,他们总算能分出神来对付江家逃走的余孽。
江月鹿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将自己看得比除鬼还要严重,宁愿先除自己再保学院。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
谁让夏翼跟着他跑了呢?
恐怕在巫师们看来,自己已经不止是余孽了,还是勾引神明逃走作乱的异端,必须立刻斩草除根。
对鬼不一定会最狠,但对同类一定是。
人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和夏翼坐在龇牙咧嘴的小红身上,巫师们就在对面虎视眈眈。
他远远扫了一眼,没看到乌夜明。
被囚禁在体内动弹不得的江月鹿同样感受着过去自己的视野,可是在刚刚涌现出“乌夜明好像不在”的念头后,他就头昏脑涨,像是突然被敲了一闷棍,眼前一黑,被拖入无边的黑水……
这种气力消退动弹不得的感觉和初次被禁锢很像。
江月鹿快要溺死在混乱时空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嗯?孔逐宁种下的力量没有了吗?罢了……真是孽缘,就让我助你最后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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