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来说,漫长光阴中一丝丝的触动,难能可贵,是落在空荡荡身体中偶然发出的珍稀回声。
孔逐宁注视着自己,良久后才开口,却没有提和谈一事:“夏翼,你变了太多。你还能想得起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吗?”
他竟真的想了一想。
但是身体空得寂静无声,他没有从中找出该有的回答。
还是孔逐宁继续提醒他,“你还记得江月鹿吗?”
江月鹿。
他自然是记得的。
他清晰记得当年他们如何相识又如何分开,这些记忆他与旁人从未有过,应该非常珍贵才是。可令人奇怪的是,他想起这个人却没有任何情绪。
等再回过神来,他已经又回来了鬼都。
群鬼们哀嚎愤慨,唯恐他背叛却又敢怒不敢言。
他冷冷地看了一会,就提出用青火立誓。
这个誓言本身的用意,其实并不是为了安抚那些吵闹的鬼魂,而是安抚他自己。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空着身心飘荡四方了,也不该在注视着每一个人类和每一个鬼魂时没有落点,他需要在这个世间重新找一个位置。
……重新?
为什么是重新,他也不知道。
“我不可能为了你立下青火誓言。”夏翼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一丝怒气,但是这样的平静在苏铁听来却是最大的轻蔑。
他的姿态高高在上,仿佛在说:我如今能站在你面前听你说这些废话,就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很好,很好。”苏铁挤出几声难听的笑,“不得不承认,就算你拒绝,我也不能做些什么。”
江月鹿简直要对恶鬼们的识相叹为观止。
他们丝毫挣扎也无,认清对方的实力之后就会甘拜下风,动作十分迅速,滑跪又坦然又利索。
“也许你会护着这个人类小朋友,就像你曾经和学院那群臭巫师站在一起护着他们,但是除了他呢?我的鬼都存在百余年,可不止他一个人类。”
夏翼:“其余人关我什么事?”
“那要是和你的人类小巫师有关的人呢?”苏铁的目光瞥过冷问寒,“我这里好像……来了不止一个巫师呢。”
“!!”
苏铁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江月鹿内心莫名一跳,他忙去看自己的直播间,发觉打赏金额一泻千里,钱币流逝之快让所有人瞪大双眼。
析木津急道:“这、这也太快了吧!”
金如意也怔怔地看着仿佛被抽空的氪金条。
他们都不是小主播,多年身经百战,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快的PK速度——如果他们的钱跑得飞快,那苏铁收集到的钱呢?
岂不是又快又多?
金如意急得原地乱走,“不行,得想办法,这样下去真会输的!”
正在着急的她忽然被推了一下,没好气回过头骂析木津:“你有病啊,没看见我正在想办法吗?一边去!”
析木津却没生气,指着前面不远处,“她也太镇定了吧……”
“她……”
金如意定睛一看,发现镇定自若站在不远处的女生正是“稚女”,也就是冷问寒。因为事出紧急,他们谁也不知道稚女其实是男孩子。
但他们都知道,这个“榜一大佬”和审判官关系匪浅。
“她难道不是一直都是这个表情吗,没什么特别吧。”金如意说归说,可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冷问寒实在太淡定了。
简直就像另一个版本的自信苏铁。
可是苏铁认为自己能赢是因为靑蚨钱,冷问寒又是因为什么?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江月鹿的直播间里传来了声音,低头一看,差点没把一口血喷出来。
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居然换上了之前审判官的那身行头,连直播间都变成了从前三口棺材漆黑一片的冷酷风格!
“啊!”析木津嚎叫:“你掐我干什么?”
金如意冷嗖嗖道:“我忽然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屏幕里“罪与罚”三字冰冷树立,飘扬的血书纷纷扬扬,比往日更盛大。她莫名从这一幕中感受到了某种气场,催使着她幽幽开口:“这个审判官啊——”
“他可能要动真格了……”
苏铁自然也能看见对面江月鹿在干什么,他不是没见过不见黄河不掉泪的参赛选手,他们到最后一刻都还卖力吆喝着。
这样一来,也会有一些钱币冲进他们的氪金条,但是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的钱最后都会朝他而来。
现如今看着江月鹿一副淡定的神情,他不禁也兴趣浓厚,想看看对方到底会如何破局。
他就是为寻乐而生的鬼魂,观赏对方如何置他于死地也是一种乐趣。
“你想审判我吗?”苏铁道:“就像你曾经审判过其他主播一样?”
“你的直播风格的确新奇,会吸引很多人观看,恐怕在你降下审判以后,还是有不少观众会选择你吧。”
江月鹿,不,现在已经是审判官了。
他在幽深的直播间投来一眼,“你会控制这些活人,不让他们选择我吗?”
“怎么会呢?”苏铁很惊讶,“那种下三滥的比赛手段,我是不会做的,我们的阴司钱大赛历来奉行公平。”
“观众们想看谁就看谁,会为谁买单就为谁买单,我从不出手干涉。”
那你还真是公平啊,江月鹿嘲讽地想。
你那作弊一般的靑蚨子母钱,难道不算干涉?
他懒得和苏铁辩驳这些,关了对面的声音,让苏铁听不到,低头问:“问寒,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江月鹿自言自语,“那我也可以开始了。”说完后,他朝后方瞥去。
在他全心全意为接下来的直播准备时,身后有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
夏翼果真没有对自己施以援手,他旁观着这场PK,但却不是高高在上的位置,那到底出于一种什么目的,江月鹿其实是知道的。
夏翼很确信,自己能赢过苏铁。
他不知道这种坚信因何而来,但总是和往日的某场相识有关。
想到这里,他收回了目光。
他的底气来自于巫师同伴,来自于弟弟妹妹,也来自于……身后的夏翼,这一切都化为沉稳的心境,让他站在直播间,声量坚定。
“我来此地,为一场迟到百年的宣判!”
他的声音通过播放器,像洪水一般冲刷过麟芽双城,无数的主播和观众都抬起头来,看着屏幕里身着黑装面色庄严的审判者。
他仿佛异域的过客,冷漠威武。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就是箴言,就是铁规,就是戒律。
无人不敢遵从,无人可以违背。
“你或许正在一面屏幕上看着我,你从前也看到过像我一样占据着这面屏幕的人,你总是对手里的小方块,那个名为手机的东西爱不释手,仿佛被它牢牢吸走了灵魂。”
听着他的话,析木津低声问道:“……他不是在对我们说吧?”
金如意摇了摇头。
她朝外面看去,但是却被一面黑色的墙壁隔绝了视线。
在这些墙壁之后、地面之下,还有另外一个麟芽城,他们的观众就生活在那里,此时此刻,金如意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这些活人……为什么会来到鬼都呢?
“你的生活仿佛和从前没什么不同。每□□九晚五,两点一线,买菜回家做饭,吃饭洗澡睡觉。因为你从前也过着差不多的生活。”
“这个城市和你从前生活的没什么区别,你的工作也和从前别无二致,时间久了,你逐渐不再想起之前的疑惑。”
“这个疑惑明明缠绕过你很久,在你刚来到这座麟芽城的时候,你就不断地问过自己。”
“在你午休吃饭的时候,在你下班回家的路上,在你又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叫做麟芽的直播APP的时候,你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
“你是从哪里来的?”
坐在饭店的人,驻足在公园的人,菜市场的人。
审判官好似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在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时人们不由得震颤,对他脱口而出的话有所预料。是啊,那明明是个困扰了他们很久的问题。
为何会消失不见了呢?
直播间里,审判官一字一顿地问:“你们以前在哪里生活?”
“你们以前的工作是什么?”
“你们从前的亲朋好友和现在一样吗?”
“你们以前用的直播app也叫麟芽吗?”
一个个问题击打着城内每一个人的心,他们失神的双眼忽然涌现出了一点光芒,“我们……”
那团光芒越来越盛,逐渐压过了他们眼底深沉近乎墨绿色的阴霾。
苏铁:“不要白费工夫——”
比他声音更大,审判官更快地打断了他的发言:“你们从前用的钱,也是这种烧给死人的阴司钱吗?”
他的话不仅镇住了麟芽城的活人们,还将苏铁镇住了。
江月鹿冷冷看着苏铁,就像是在对他发问,“还是你们,被鬼都的都主操控了?”
苏铁久久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怪不得。”
“怪不得你会知道这些,你比之前的鬼魂知道的都要多,是因为你曾经接触过观众。”
这都要从审判官的直播风格说起,从一开始,江月鹿的直播特色就是从活人所在的麟芽城拉过来人。
但在这之前,那些走到最后的主播们只能做到赢来打赏,却无法接触屏幕后一个个砸下阴司钱的观众。
他们甚至连对方是活人都不知道。
江月鹿坦然承认,“不错。”
他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发现不同的。
从第一次审判开始,他就对另一个麟芽城的观众产生了怀疑。
当时被他拖入直播间的赵而流是一个学生,他在学校内部有着正常的关系网络,可是江月鹿在查看夏翼搜集来的资料情报时却发现,赵而流的同学们有些古怪。
是的,这些同学不可否认全都是人。
而且也都是正常人。
不对劲的是他们的成长线而非身份,在来到赵而流身边之前,他们的人生履历简直是乱七八糟,哪一个城市的都有,他们像是从别的地方撕扯下来的“npc”,被嵌合在赵而流的这一剧情里面,只是为了符合这一段剧情才存在于此。
起初,这只是江月鹿的一个疑惑。
随着他大量拉人进入直播间,他慢慢确定了一个事实。
这个麟芽城,这个“人间”,其实是被人拼凑起来的。
“你到处搜集来活人,安放在你的麟芽城,自然有你的目的。”苏铁肯定不是随便去到某个地方就薅一堆人走,他遵循着某种规律。
“是鬼魂吧。”江月鹿淡淡说了出来。
听了他的话,苏铁微微挑了下眉,他越来越对眼前的人感到讶异,但同时还有一股亢奋在身体里燃烧而起。
“你建造这个双城鬼都,是先有鬼魂,还是先有活人,搞清楚这个问题,就能知道你的弱点是什么。”
苏铁咧嘴一笑,“我的弱点是什么?”
“就像你靑蚨钱的能力一样,子钱与母钱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你建造的双城鬼都,一个属于鬼魂的直播间,另一个则要观众打赏建立循环。而在其中承担角色的鬼魂与活人们,也像子母钱一样符合着人情血脉的定律。”
江月鹿定定地看着苏铁,“就好比析木津兄弟,金如意与她的朋友,唐泽和他的妻子女儿。”
“尸骸会的每一只鬼魂,都能在麟芽城里找到他们往日的亲属。”
“其他组织也一样。”
仰头望去,墨绿色的麟芽格子遮天蔽日,在每一个小格子直播间里,都有一个鬼魂与地上的活人对应。
宛如子钱,和遥远的母钱隔空相望。
“至于赵而流这样不是亲属却出现在此的理由,其实也很好理解。”只要将范围扩大一些,“有血脉”的亲属变成“有关联”的活人,赵而流这种和唐泽关系匪浅的人就像烂泥一般被苏铁一股脑挖来了这里。
但这种关系匪浅却会让唐泽感到十分恶心。
苏铁冷哼了一声,“别把移植说得这么简单,让这群活人乖乖在此生活可是费了我不小力气,光是修改他们的记忆就非常麻烦。”
江月鹿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要开什么阴司钱大赛,那开不就行了。如果要玩直播,那就播给鬼魂看啊,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复杂?
苏铁得意道:“那种生钱法也太轻松如意了!”
江月鹿摇了摇头,他是真不能理解这群没事做的都主。可见不管是人是鬼都不能活得太久,太久容易脑子出问题。
闲得蛋疼才非要惹是生非。
“即便你看清局势,也是于事无补。”苏铁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这里的阴司钱都会是我的,你无法——”
“谁说我要用阴司钱了?”
冷不丁被打断,苏铁愣了一愣,“这里只有阴司钱,你还能用什么钱?”
另一个直播间,听着江月鹿说话的金如意和析木津都要翻白眼昏过去。
审判官!
抬起你的头看一看啊!
这比赛就叫阴司钱大赛,不用阴司钱你还要用什么钱?
“我原本以为他还有什么大招未放……”析木津的脸都是绿的,“结果就是这?他是不是被苏铁吓得说起胡话了啊!”
“钱……不是阴司钱的钱……”金如意喃喃自语,忽然眼前一亮,“对啊,这里既然是拼凑起来的,那就有可能有钱……”
析木津纳闷地看着她,“你也疯了?”
金如意给了他一巴掌,“你才疯了!你动脑子想一想,那个活人的麟芽城里除了人,还有什么!”
“苏铁,你的手艺的确非凡。”
忽然被江月鹿夸了一句,苏铁又进入了怔怔愣愣的状态,这在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更夸张地笑起来:“你又在玩什么花招?”
“我是真心实意地夸奖你。”江月鹿露出诚意十足的神情,“你建造的麟芽城活灵活现,不止人是活的,其他地方也是。正因为此我才要感谢你。”
苏铁匪夷所思,“你要感谢我?”
“是啊,要不是你,我还真想不出破局的办法。”
江月鹿摊手道:“这个城里所有的钱都是阴司钱,如果你没有搞出活人打赏这一遭,我或许想不到从别的地方赚钱的办法。”
苏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没错。你也想到了吧。”江月鹿笑着说道:“既然所有的阴司钱都会朝你而去,那我索性都不要了。”
苏铁:“都不要了……”
他很想说,这种大话你还真敢说出口啊。但一股诡异的力量抓住了他的嗓子,让他对接下来的变故有了敏锐的感知。
那是察觉到情势微微失控的不自然感。
就像是掌握全局的人忽然间瞄到了棋局上一角缺了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但那个角落他却忽视许久,从未发觉。
说出“都不要了”的江月鹿有种潇洒至极的气质,只见他大手一挥道:“所有的阴司钱,都给你好了,我一分钱都不要。”
苏铁隐隐压制住那份不自然感,表情因此有些狰狞,“胆大妄为!那你该如何来赢我!这是我的鬼都!流通的钱都是我的阴司钱——”
“真的只有阴司钱吗?”
苏铁愕然。
他惊异地望着直播间里,忽然出现在江月鹿手中的氪金条——那是一个崭新的他从未见过的氪金条,闪耀着不同于阴司钱的光泽。
那不是阴司钱!
苏铁震惊无比,下意识地看了自己的直播间一眼。
没有错,他的氪金条闪烁着墨绿色的光,那才是阴司钱,是归属于他的钱币!
“怎么会,你的……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江月鹿对苏铁笑着说:“干吗这么惊讶?不认得了吗。这些钱在你移植了那些活人过来的时候,不是亲眼见过?”
苏铁定住。
他想起来了!
“这是……这是……”他震动非常,但更多的是愤怒。怒意让苏铁说不出完整的话,还是江月鹿帮助他说完了。
“这是钱。正儿八经的钱。活人用来交易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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