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能走了吧?”俞槐想要从地上爬起来,我按着他的肩膀阻止他,“我让你走了吗?”
他简直要被我逼疯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扬手啪地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力道很大,卫生间里甚至都有了回音。他被我打懵了,反应过来后怒了:“你……”
“啪!”
我又是一巴掌:“我让你这么大声说话了吗?”
“……”他抿着嘴,眼神怨怼地瞪着我,却怎么都不敢吭声了。
我起身,打开隔间门,冲他一扬下巴:“过来。”
俞槐慢吞吞走进隔间,进去的时候甚至侧着肩膀,不敢碰到我一丁点。我掐着他的下巴,将擦过鞋的湿纸巾塞进他嘴里,笑着道:“在这里待上十分钟,你要是敢提前一秒出来,我就把视频发出去。”
他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我心情大好,替他关上隔间门,再用拖把棍子抵在门上,确定他打不开,这才隔着门板轻声说道:“那就再见了,我的老同学。”
做完这一切,我立马带着人偶离开了商场,等到彻底离开那地方很远很远之后,我扯着嘴角,忍不住心中快意,放声大笑起来。
我这疯子摸样引得路上行人连连侧目,我却怎么都控制不住,急需和人分享此时的感受,下意识和身边的东西说:“你看到那家伙的表情了吗?真他妈搞笑,痛快死我了!”
说完,才想到身边的不是人,应该不明白我的心情。转头看过去时,却发现它看着我在笑,眼神竟然带着一抹温柔之色。
瞎高兴什么?蠢东西。
它牵着我的手,盯着我干干净净的指腹。
“脏了。”它说。
我却明白了它的意思,道:“碰过那种脏东西,当然脏了。”
身后是一家公园,老年人最爱来这里闲逛健身,跳跳广场舞,小树林枝叶繁茂,从外面是看不到深处的。
所以不管我和它发生什么动静,都不会有人发现。
林中有一个落满灰尘枯叶的木质长椅,被遗弃在这里,很久没人打扫了。
它不怕脏一屁股坐了上去,我则坐在它腿上,耳边除了树叶沙沙声,就只听得见我轻微的呼吸和心跳。
它握着我的手,垂下眼睫,舌尖探出,专心致志地替我清理着手指。
有点痒。
像是被一只毛茸茸的小奶狗舔着一样。
我想到高望那只小黑狗。
明明送给人了,它还是会迈着小短腿寻回来,摇着尾巴在主人脚边蹭。根本不知道伤心,不觉得难过,也不知道主人不要它了。
“为什么要打他?”难听话我从小到大听得太多太多了,以俞槐那样的语言水准根本没法刺激到我。我都没生气,这家伙倒是先冲上去了,它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喜欢。”它说。
“为什么不喜欢?”
这似乎问到了他,它回答不上来,安静很久之后才说:“就是不喜欢。”
“他说的是我,又不是你,你上赶着出什么风头?”我用目光描摹着它高挺的鼻梁,问,“怎么,你在替我出头啊?”
斑驳树影洒在它身上,一小块不规则的光点投射进它的左眼里,我看到那里面滚动着的幽蓝色,一片深渊似的黑海,快要溺毙我。
“不想你,难过。”
我沉默地望着它,湿漉漉的空气笼罩了我,扑面而来的风好似都带了刀子。
“不想我难过?”我讷讷地重复着这句话,半晌,嗤笑出声,笑得停不下来。
不想我难过。
难道我当时面对俞槐的表情,在它眼里,竟然是一副难过样吗?
开什么玩笑!
我自从出生在这个世上之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是独自一人靠着我自己的本领才闯过来的,我早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它居然说我会因为俞槐那混蛋的三言两语就难过?
这双人造的眼珠果然是对废品。
不过一个人偶而已,居然敢怜悯我?
“阿庭。”我喊它。
我很少这样叫它,但它还记得我给它取的名字,闻声不再舔我的手指,乖乖看向我。
我哑着声音,轻声问它:“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它没动,只是眨了眨眼。
我眼睛弯起,凑近它,和它的鼻尖碰在一起,它自然仰着头来亲我,唇瓣碰到的那一瞬间,我说:“因为这是梁枝庭的小名。”
它亲我的动作一顿,从我唇上移开,两只漂亮晶莹的眼珠直直刺向了我。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诞生,为什么会来到我身边吗?”
它的手越来越用力,抓得我手骨快要断裂。
我嘴边笑容的上扬幅度越来越放肆,忍着疼,告诉它:“也是因为梁枝庭。”
“你存在的原因,就是因为他。”
怜悯我?
还是怜悯怜悯你自己吧。
第30章 眼泪为什么是苦的
最后一个字从我齿间蹦出后,周遭一片死寂,忽然之间诡异的连风声都消失了。
它身体里的发条好似都停止转动,神情竟和呆滞了一般。
头顶上的杂乱枝叶如一张铺天盖地的蛛网罩住了我和它,不知道谁会先被那只隐藏在角落里的蜘蛛吃掉。
过了许久,它挣扎着开了口:“你说过只喜欢我。”想了这么长时间,说出来的话却这么无力。
我扳回一局,满面春风:“当然是骗你的啊,蠢货。”
我和它姿势亲昵,不知情的人一定会认为我俩是热恋中的情侣,但只有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从最开始就大错特错。
因为主人太过宠爱他的宠物,害得宠物忘了到底谁才是这段关系中的主导者。
我状似亲昵地抚摸着它的眉眼,说出来的话却冷然无情:“你有什么立场来可怜我?你一个全身上下都是人造的假冒品,一个仿货,没血没肉没脑子的你,你懂什么呢?”
我说的这些都是实话,只是现在这个场景下听起来,有点羞辱它的意思在里头。
它再笨,应该也能察觉到。察觉到又怎么样,我并不想把这些话收回去,就是要让它听个明明白白,少些自以为是。
我耐心地等它回应,嘴唇开合,它清清楚楚吐出三个字:“你骗我。”
“对,”我大大方方承认,“我骗你。”
“为什么?”
“……”又问这种废话。骗你还需要理由?
它牢牢扣着我的手腕,疼痛自它指尖下扩散开,在我的骨子里加剧蔓延,我忍不住要痛呼出声,它就在这时说了话,声音很轻,却似是濒临失控:“你的口中就没有,一句实话。”
它突然起身,我从它腿上滑下,不等我摔倒在地,它就拽着我的胳膊将我大力扯了起来,头也不回提溜着我往林外走。
它走得很快,我踉跄着跟在后面,四肢好像刚组装起来的,根本不听使唤,怎么都跟不上它。
走出林中时,一对搂抱着的情侣也正在往林子里走,和我们擦肩而过。我俩这一个拽一个跟的架势,小情侣中的男生捂嘴偷笑,对着他的女朋友说:“这有人比我还急呢。”
一清二楚钻进我耳朵里被我听了个真切。
急你大爷!
它一路把我拖进了小区,全程一言不发,我任它拉着走,上楼时,我惦记着那瓶药剂,正苦思冥想对策,楼上又下来一对年迈的老头儿老太,两个人似乎是要出去散步的样子。
我计上心头,用尽全身力气拉住它,它被我拽的脚步停下,回头看我。我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在楼梯上大喊大闹挣扎起来,它定定注视了我一眼,并没有在意我这种奇怪的行为,手上又使了力气用力把我往上拽。
我和它卡在楼梯上僵持着,老头儿老太自然被拦路,四个人,不上不下地堵住了不算宽敞的楼道。
“哎呀在干什么哪?还走不走了?”老太婆冲我俩抱怨,“吵架去别处吵行不行?别堵路啊。”
老头儿也帮腔:“就是,我们还有事呢,赶紧让开。”
“他是坏人!我不认识他!你们帮帮我!”我用尽毕生演技对着老头儿呼救,老头儿一懵,看向了它。
它显然也有点状况外,力道松了点,我趁机甩开它的手,刚要撞开它往楼上跑,它眼疾手快又抓住了我。
老太婆问:“你们什么关系啊?”
“什么关系也没有!”
“他是我爱人。”
我和它的声音同时响起,我清楚地看到对方两张老脸上露出糅杂着震惊、不敢置信,以及恶心嫌弃的表情。
“不是!他骗你们!我真的不认识他!”我抓住老头儿的衣服,哭诉,“求你帮帮我!我要被杀了!”
老太婆的视线不停地在我和它身上打转,最后冲着我的方向嘀咕一句:“看着你更像坏人啊……”
“……”我他妈……礼貌吗你?
我还没反驳,它就对着老头儿笑了一下,说:“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走吧,他和我闹脾气呢。”装的好一副人模人样!
“这……”老头儿有点犹豫。
老太婆催他:“好了,人都说了是闹脾气了,我们走吧。”
老头儿花白的眉毛拧起,道:“要不报个警?”
我一惊,暗暗懊恼。操!竟然忘了这茬!
老头儿已经把手机拿出来了,我急得汗都下来了。这电话可打不得!我只是想闹点动静让人缠住它,我好趁这时间去拿药剂,可没真想把警察弄来给自己添麻烦!
它一把按住老头儿的手机屏幕,将他的手机塞回他的口袋。
“不麻烦了。”
“可……”老头儿还想说什么,话头戛然而止。
人偶将我护在身后,我只能看到它的背影,看不到它的脸。可是老头儿站它对面,他能看到,不知道人偶现在是什么表情,但老头儿突然僵住了,脸色古怪,皱纹都隐隐地颤。
“我说了,不用管。”
楼道上只听见它的声音在响。
老太婆偷偷拽了拽呆怔住的老伴,摇了摇头,老头儿慌里慌张错开眼神,没有再去取兜里的手机,两头年迈的羔羊倒腾着不利索的腿往楼下走,好像慢一秒就会被身后高举长刀的屠夫宰了似的。
功亏一篑。
虽然没报警是好事,但我真正的目的并没有达成。
短短一段时间我的脑细胞都要炸了,不等我想出第二个方法,它弯下身,我眼前一花,整个头朝下被它扛了起来,肚子搁在它肩头上,它一步一步往上走,步履平稳,不容置喙地把我带进那座牢笼,我胃里直反酸水,快要吐出来。
它扛着我经过了那个水表箱,我的手指在空气中无力地扒拉了几下,眼睁睁的看着得来不易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
哐当,门被它重重关上。
我又一次被摔在了床上,这次它不再好心地给我留一只手,我的两个手腕都被那根皮带缚住,绑在了床头。
动作粗鲁,弄得我很痛。
我疼极了,手没法用,就用脚去踹它,它无动于衷,默默坐在床边上看我。
我踢累了,瘫在床上大喘气,它起身,烦躁地在小小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
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
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你干什么!”气无处撒,只能用嘴吼它。
它捂着心口的位置,掌根在那一小片地方揉按着。
“这里好痛,好难受,”它不明所以,困惑不解,痴傻般地问我,“为什么?”
我咬紧牙,挑起一边眉头,满不在乎:“你去找把刀刺进那里,就不痛了。”
“你骗我,你又骗我……”它喃喃着,走到床边看了我半天,俯下身来突然大力捂住我的嘴,怒吼道,“你骗我!”
我被它这一下捂得眼冒金星,呼吸困难,竭力张嘴去咬它的手掌,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咬都没用,但我就是想找个东西泄愤。
嘴里发出唔唔快要窒息的声响,它把脸埋进我脖颈中,瓮声瓮气:“……我好痛。”
“你活该!”
我使劲扭过头,将自己的口鼻从它掌心下挣脱出来,咆哮道:“知道难受的感觉了吗?这他妈才叫难受,你个蠢货!可怜我?你哪来的脸有资格敢可怜我?!”
燥乱的情绪自昏暗潮湿的空气中滋生,它眼底晦暗阴郁,呵斥:“闭嘴,——闭嘴!!”
越让我闭嘴我就越不想闭嘴,我喋喋不休地刺激着它:“这就受不了了?哄你的甜言蜜语你听多了当了真,无法接受实话了吗?”
它又捂住了我的嘴,隔着手掌,它轻声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好不好,不准说了。”
我噤了声。
它见我安静下来,以为我老实了,低头来亲我的额头,眼睛,口中一声一声呢喃着:“你喜欢我,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你总是骗我,现在也在骗我,你一定喜欢我。”
喜欢喜欢的,以为在演什么低龄无脑偶像剧吗?除了喜欢就想不到别的事了,真他妈幼稚。
“给我取个新名字。”它说。
我乐不可支,歪着脑袋凝视它,它把手掌移开,捧住我的脸颊,小心翼翼地亲我:“我想要一个新名字。”
我咬着它的嘴唇,低喃道:“你叫阿庭,这个名字你不喜欢吗?”
它抓着我的头发,身体在颤抖,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尽力不朝我发火。它在我颈窝里摇着头:“不喜欢。”
“可我喜欢啊。”我笑着用脸颊蹭它的耳朵,道,“你不是我的狗吗?哪有狗自己选名字的,都是主人帮取的,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你,我就想这么叫你。”
它抬起头,半张脸庞陷在黑色的阴影中,身躯被扭曲的光影撕裂成两半。
“我爱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受伤的小狗来质问我了。
我在它眼睛上落下一个羽毛似的吻:“因为我看着你就觉得恶心。”
“爱?你的爱于我而言有什么价值?我喜欢路边上的狗,草丛里的猫,地砖缝里的草,墙壁上的水珠,你和这些东西没什么区别。”我亲着它,它罕见地没有回应。
我嗤之以鼻,自娱自乐地在它脸上印下一片片温热的吐息:“你就是一个只靠程序构建起来的物品,你说你喜欢我,爱我,那你自己能搞清楚这份感情到底是不是因为你芯片里的那些程序呢?”
“蠢狗,别自己把自己给骗了,你的喜欢和人不一样,”耳廓发烫,我兴奋得快要止不住笑声,“你就是一样人造的物品,你有什么感情呢?”
它直起身,我双手被绑,这下就亲不到它了。
枕在枕头上,我悠然自得地掀着眼皮仰视着身上的东西。
“你要是真的爱我,那天就该老老实实喝下那瓶东西,然后——离开我的生活。”
它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衣领。这是气不过要打我了?
我浑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它的手指,给它劈下最后一刀:“你呀,外表长得再像,和活人永远都是不一样的。”
说完,我等待着它的拳脚落下,可是没有等来疼痛,它开始一件件把我的衣服脱下,最后一件不剩。
我正茫然,它压了下来,做出了十分明显的动作。
我丝毫不慌,还有闲心耻笑它:“怎么?你想和我上床啊?”我怕什么?它那东西只能用来当装饰,又不能真拿我怎么样。
可我显然低估了它日益增长的智商。
无法忽视的怪异感从某处传来,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之后,我脸色惨白,惊呼痛骂被它用嘴堵住,发不出一点声响。
我想到厨房水池里泡着的番茄,熟透了的果肉软烂,清洗时,蜿蜒的汁水顺着手指爬过手背,最后在手腕处凝结成一串串饱满的水珠,滴答滴答滚落在池子里。
氧气快要耗尽,晕晕乎乎的时候,我耳边似乎听见有人在小声地哭。
冷汗涔涔,视线上方的天花板旋涡似的转动着,我意识到是自己在哭。
它舔去我的眼泪,湿漉漉的手指刮过我的眼睫,它抱住我,恨不得把我勒进它的身体里。
“宝贝,你的眼泪为什么是苦的。”
第31章 他说爱我,爱是什么?
它的手指被打磨的很完美,纤长白净,指甲光滑,但就是因为做工太精细,那恰到好处凸起的指节,过低的温度,带来的每一分陌生滋味都足以致命。
骨子里淌过密密麻麻的电流,我无意识紧紧咬着后槽牙,脖子高仰,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剧烈跳动,我忍到极致,仍是哽咽着丢盔卸甲。
脚趾蜷起,床单揉皱,被子蹬落在地。
断断续续无声地喘息,眼前攫取我视野的大片白光消散之后,理智回笼,我的脸颊上早已爬满了干涸的泪痕,枕面湿了一片。
身体犹如断了的弓弦失力垂下,全身大半重量都只靠脑袋上方这一根窄窄的皮带吊着,被反绑住的双臂连带着牵扯着整根脊骨,快要将我整个折断。我不能完全躺下来,只能曲着腿蜷缩靠在床头,维持着一个别扭难受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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