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望将他背到了院子里,放在那张藤制躺椅上,给他盖了一张薄薄的毛毯。高望趴在他膝头,和他一起晒太阳。
鸣戈脸颊凹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枯枝般的手指落在高望发顶,轻轻摩挲着他花白的发丝。
鸣戈病的这些年,高望的一头乌发中早已掺了心血耗尽的银白。
那是沉睡许久之后,鸣戈留给他最后的、清醒着的一刻钟。
他暗淡的瞳孔泛着明亮的光,和从前每日看到他时的神情一模一样:“阿望,”他沙哑的声音又恢复了他惯有的活泼劲儿,望着天上的白云,说,“今天天气真好。……我还记得,当年我向你告白时,也是这样的大晴天。”
高望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什么,红了眼睛低下头,眼泪无声啪啪地落。
“希望明天也有这样的好天气。”
高望深吸几口气,挤出一抹笑容回:“明天,我再带你出来晒太阳。”
鸣戈也笑了起来,看着高望,看了很久很久,眼底雾蒙蒙的,像是想好好把他看个够,烙印在自己的心里。
他喃喃道:“阿望……和我在一起,委屈你了。”
高望喉咙里被一团不知名的东西堵着,说不出话,只一个劲摇头。
鸣戈弯着嘴角,半晌,沉声说道:“我爱你。”
高望再忍不住,握着他的手,额头抵在他手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他哭够了,抬头想回他一句时,鸣戈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边带着笑容,再也没有醒来。
“我的爱人死在风和日暖的初春,从此往后我再没见过太阳。”
鸣戈死后,高望将他的骨灰坛埋在竹海中,这样他能天天晒到太阳,自己也一出门就能看到他。高望在他身边留了自己的位置,本想安葬好他就同他一起离去,但不管怎么寻死,每次都能在命悬一线时被人及时发现,抢救回来。
于是他想,可能是鸣戈不希望他早早地就去见他。
高望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活。
可是活得越久,他对爱人的思念就愈发不可收拾,他对看不到尽头的余生感到绝望,对没有鸣戈的日子感到痛楚。
没能在鸣戈临终时和他说出那句‘我也爱你’,成了他心中最追悔莫及的一根刺。
他开始制造和鸣戈一样的人偶,按着脑海记忆中鸣戈的脸,一寸一寸地雕琢着,一丝瑕疵都不允许,失败了一具又一具,终于,经过漫长的两年时光,他得到了一个和鸣戈完全相像的人偶。
他给人偶安上了眼睛,教会了它一切,给它讲他和鸣戈的点点滴滴,把对鸣戈的爱都倾注在它身上。
直到反噬来临那天。
被高望毫无保留的爱意浇灌,它忘记了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人偶,它以为自己是鸣戈,是高望早已死去的爱人。
它开始脱离高望的控制。
“我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有办法阻止它。它一天比一天像人,直到某一天,它身上所有属于人偶的痕迹都消失了,我听到它的心跳声,呼吸声……”
“明明是和鸣戈一样的脸,我却怎么都喜欢不起来它。不一样的,活人和人偶,始终都是不同的存在。”
一杯红糖水见了底,但高望的脸色并没有好起来,于是他倒了第二杯。
我问:“你身体不舒服吗?”这其实是一句废话,只要有眼睛的都知道高望身体出了毛病。
高望不以为意:“没关系,喝点红糖水就好了。”
我对此偏方嗤之以鼻。
“是鸣戈教我的,每次我不舒服,他都会倒红糖水给我喝。”
我:“……”
我决定不再提他的伤心事,问:“然后呢?”
他端着热腾腾的玻璃杯,隔着袅袅热气和我对望:“我毁了它。”
“拆了?”
高望摇摇头,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根玻璃管,玻璃管小拇指长大小,里面装着几滴蓝色的液体。
“这种药剂,人偶喝下去,会从体内瓦解它的一切,腐蚀它的零件,直到它四肢分离,再无意识。”
我盯着那小根玻璃管,愣了愣,看向一旁跳动的心脏:“可是这……”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这颗心脏没有被一同毁掉?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明明它是我亲手造出来的人偶,体内却长出了一颗不属于我的东西。”高望道,“心脏是它自己生出来的,谁能操控别人的心脏呢。”这句话他先前也和我说过,原来还有这层意思。
“什么办法都没用吗?”
“没有。”高望揉了揉眉心,看样子也很是愁恼,“我试过很多次,都没能让这颗心脏停下。碾碎,再生,它顽强得很,不知道在坚持什么。”他笑了一下,自嘲,“大概它要一直跳到我死的那一天吧。”
“……”
“这个,给你吧。”他把药剂瓶推到我手边,问,“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停了一秒,和他说起了前因后果,他听完,静了片刻,道:“你运气比较好,既然开关对它还有用,那就代表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我想起来一件事,问出了心中疑惑:“之前有一次,我没碰它,它自己就醒了过来,是为什么?”
“有了眼睛,它就会开始生出自己的意识,长出自己的心脏,知道自己的弱点。有弱点,它便会刻意去攻克,意识和身体,总有一方能赢,它会自行挣脱开关对它的控制。你能关住它一时,关不住它一世,日子一长,那小小的按钮控制它的时间也会越来越短,迟早有一天,变得彻底对它不起作用。”
我拿过那个小玻璃瓶,蓝色的液体在里面晃动着,玻璃壁上留下一层淡蓝色的薄膜。
“会很痛。”在我观察手里的东西时,他突然说了这句话。
“什么?”
“瓦解人偶的过程,它会很痛苦,会受尽折磨,会持续很长时间,你会听到它的惨叫声,哀求声,哭泣声,关节分离声,直到最后,”高望说这一切的时候很平静,却字字都让我感觉他在难过,“你能亲眼目睹它在你眼前分解,变成一堆七零八落的肢体。而在那些肢体下面,还躺着这么一颗东西,你能接受吗?”
高望拿起那颗跳动的心脏,在他掌心里,那颗心脏跳动的频率似乎更快了些。
他说的这些,应该就是当年属于他的人偶被他强行毁去时的画面吧。
我舌根发苦,不知什么滋味:“人偶还会痛吗?”
“……会的。”高望看着我,浑浊无神的眼睛里闪过一点水光,顷刻间便不见了,快的像是我的错觉。他小声道,“会很痛的。”
“我当时给它灌了很大的剂量才成功,而你身边那一只,它现在应该只是刚生出心脏不久,你还有机会,”他推着我的手指,让我攥紧了掌心里那个玻璃瓶。
高望冲我竖起一根手指,嘶哑道:“一滴就足够了。”
第27章 “宝贝不该骗人”
我和高望聊了很久,从他的工作间出来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返程的机票最早也是明天上午,我今天是必须要在这个小村子里睡一晚了。
正翻着手机想定个宾馆将就一晚时,高望说:“我这里还有空房间,你可以住上一晚。”
他说完给我指了一个方向,然后就进了他的卧房不再搭理我。我早就累到恨不得倒头就睡,有免费住的地方自然是好,省去了一堆不必要的麻烦。
高望指给我的那个房间陈设一目了然,除了一张床和靠窗边的木桌外其余什么都没有,是一种久无人住的干净。
高望自然是不会把他和鸣戈的卧房让给别人住,我想这间应该是他留给外人旅客的空房吧。不过以高望的性子来说,他也不太像是会留人住宿的那类人,今天怎么会这么反常地把我留下来?难道是看我和他同病相怜?
可惜,我和他不一样。
他的人偶是因为思念亡故的爱人而诞生,我的那个,只是因为我一时的鬼迷心窍。他毁去和他爱人一模一样的人偶时会痛不欲生,因为他看着人偶会想起鸣戈。
而我?我倒是巴不得和梁枝庭形似的那个东西赶紧坏掉。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点订不到机票,我肯定马不停蹄回去给它灌下那瓶药水,一秒都不想耽搁。
床很硬,我的脑袋一挨到枕头就立即干脆利落地陷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窗外还是黑的,天还没亮。我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了一点轻微的脚步声。
我一惊,坐起身,趴到窗边掀开窗帘往外瞄,院子里的竹林边上,高望席地而坐,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他的身后,一个蒙着眼睛的人偶手里拿着件毛衣外套,将衣服搭在了他的肩头。
我听到的脚步声就是这个人偶的。
高望没有回头,人偶也盘着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如果我记得没错,高望是说他把鸣戈的骨灰埋在了这片竹林里,那他大晚上的不睡觉……是在想念他的爱人吗?
看这样子,高望应该持续这种行为很长一段时间了。
也难怪他脸色憔悴成那般模样,不病才怪。
人都死了这么久了,做这种自虐的举动又有什么意义?
我无法理解他这种行为,正打算继续回床睡觉时,手掌压到了什么东西,书桌上有一个透明的塑封袋,里面装着一张照片,是合照。一人是高望,比现在稍微要年轻点的高望,还有一个,是陌生的男人,他搂着高望,面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难道是鸣戈?下一秒,我就知道不是。
因为我看到这个男人搂着高望肩膀的手指上,有一道明显的接缝痕迹。
这是高望按照鸣戈而制作出来的人偶。
被他亲手造出,又被他亲手毁去。
我放下照片,环顾了一下这个如今除了家具什么都不剩下的房间。
我想这里并不是什么高望给宾客留宿的客房,而是照片上这只人偶的房间。高望毁去了有关这只人偶的一切东西,只留下一颗毁不掉的心脏,和这么一张旧照片。
至于这张照片为什么不一起毁掉,这个问题或许只有高望才能回答了。
我裹着被子闭上眼睛,这一次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升起,我才听到高望回卧房的动静。
他居然就这么在外头待了一晚上。
我睡不着,干脆也就不睡了,披着衣服起来。院子里竹海摇曳,一只小黑狗从远处田边兴奋地跑来,穿过这片竹林后就一个劲地在我脚边摇尾巴。
我认出来,这是之前我从水渠里捞出来的那一只。
它长大了不少,亏它还认得我。
我蹲下来和它玩,两个小时后,高望出来了。
还是那一副身骨将烂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只睡了两个小时就起来了。
见了他,小黑狗就跑回他脚边,在他裤腿上蹭,高望垂眸无奈地看了它一眼,叹道:“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我问:“这不是你养的狗吗?它不回这里回哪里?”
“之前村里一个小姑娘喜欢它,说要养,我就把它送给她了。可这家伙,总是隔三差五就跑回来,真是个小笨狗。”
“你怎么不养?”问完,我就想收回这句话,但现实世界又没有撤回键,我只能尴尬地撇了撇嘴。
果然,高望回答我:“我自己都养不活了,怎么养它?”
他摸着小狗的脑袋,闷声道:“我和鸣戈养过一只狗,鸣戈死后,那只狗也老得不像样了,它生下这只小黑崽子后,就也跟着走了,又只留下我一个。”高望沉默了一会儿,故作轻松揶揄道,“当初要不是看在你救了它的份上,我才不给你造那只人偶呢。”
“你们这些年轻人,向来都不听老人言。”
我无言以对:“……”
离去前,我问了人偶芯片中的那个密码是什么,高望把密码告诉了我,0821,这是他制造出这只人偶的日期,至于里面的内容,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卖什么关子。
我沿着那条细长的泥泞小路走到头,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高望的身影淹没在一片绿色的汪洋里,风一吹,竹影摇动,他的身影彻底被枝叶掩埋,我再看不到他了。
我坐上了回程的飞机。
本是归心似箭,可是下了飞机之后,又矛盾地迟疑了。我为什么还要回去?直接去另一个地方躲起来不就行了?它被我捆了手脚扔在浴缸里,泡上十天半个月不会坏,那半年一年呢?反正我已经溜出来了,躲起来就永远都不会见到它,这样我不是就自由了吗?
但这个想法只存留了两分钟就被我打消,不可控的东西不彻底除掉,往后余生都会提心吊胆。
况且……
况且我现在已经有了能对付它的东西。
它应该不会这么快就醒来。之前那次,也是过了大半个月才……
没什么好怕的。
想通之后,我步履沉重地回了家,楼梯再长也有尽头,即便我走得和蚂蚁一样慢,也有到头的那一刻。
面前这道开关过无数次的房门此时像一个不透光的牢门,谁知道打开之后,里面会不会跳出来一只猛兽将我撕碎。
我攥紧口袋里的玻璃瓶,视线落在楼道墙壁上的水表箱,想了想,有了主意。
在进门前,我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里面没有丁点动静,应该没问题。我做了几个深呼吸,鼓起勇气拿钥匙开门。门开了,玄关处空无一物,里面也没有任何声音,我放松警惕,径直走进了浴室,一眼看清里面的场景后,我的两脚陡然黏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的人偶仍旧躺在浴缸里,和我离开那天一样的姿势,可是眼睛却已经睁开,嘴巴里塞着的布巾也掉出来了。听到我的脚步声,它扭头看了过来。
什么情况,它怎么醒了?这才两天啊……
“宝贝,”它一如往常地叫我,“你回来啦。”
“……”
我压住心头不安,急忙把口袋里的小玻璃管拿出来,拔开塞子,蹲到浴缸边上,一把猛掐住它的下颚想要给它灌进去。
它早已不再是之前那个会乖乖听我话的东西,玻璃口刚碰到它的嘴唇,它忽地扭过头,动作过大,我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东西险些都给弄掉了。
一滴蓝色的水液溅在它下巴上。
“这是什么?”它轻声问我。
我懒得理它,掰着它的下巴想再次强行给它灌下去时,眼前突然掀起一阵剧烈的水花,冰凉的水流泼溅在我脸上,模糊了我的视线,随即,一股大力扣上了我的手腕制住了我的动作,赫然是它的五指。
我手上的玻璃管转眼就被它强行拍落,掉落在地,咕噜咕噜在地板上滚了几滚,蓝色的液体从里面流了出来,停下来时,管中只剩下了可怜的一丁点。
我慌忙想去捡,它紧拽着我,没让我离开分毫。
我这才注意到浴缸池底有两根断裂的皮带,断口处是被强行扯断的痕迹。
这死东西,是什么时候挣开皮带的?怎么挣开的?用蛮力?这也太夸张了吧?真是个怪物。
刚才进门第一眼,我看到它还维持原样躺在浴缸里,就下意识以为皮带仍旧好好地捆着它,再加上它已经睁开了眼睛,我心中紧张急躁,所有的注意力自然都在它脸上,也就没有去检查一下其他地方。失误了。
“这是什么?”它又问了一遍。
“好东西,”我骗它,“你赶紧喝了。”
它弯起嘴角,笑起来的幅度又大了一些,生长的速度真是惊人。
它从浴缸里站起,因为它抓着我的手腕,连带着我也不得不站起。
我尽量装作无事发生,软着语气:“你松开我,我去捡。”
话音未落,它一把抓过水底一根皮带,猛然将我横抱而起,大步走进了卧室。
我面朝下重重摔在床单上,还没爬起来,手腕一紧,刺痛袭来,我嘶了一声,定睛一看,它竟然用皮带将我的手直接捆在了床头栏杆上。
这是房东原本屋里就有的床,老式的铁制雕花床,虽然旧了点,但整体还算美观,我当初搬进来时也不想多开一笔花销去折腾购置新床,所以就留了下来一直睡到现在,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甩了几下手臂,手腕上的东西却越甩越紧,疼痛激发了怒气,我不管不顾冲它吼道:“你他妈的!松开!”
它绑好了我,对我的怒骂充耳不闻,走进浴室,再出来时,手里拿着那根只剩下几滴药水的玻璃管。
它在床边坐下,端详着里面的液体。
“宝贝不该骗人。”
我一怔,意识到它大概猜到这水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既然都暴露了,我也不装了,讽道:“你也算人啊?”
它手指一松,玻璃管掉地,我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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