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我才把它关进了衣柜,它却对此没有丝毫怨言,好似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就这么让它抱着没有动,枕在它肩膀上,眼睛去瞟它耳后的那个按钮。
只要能碰到那个,我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了。
问题是,要怎么才能趁它不备……
“呜哇!”
我正在思考时,身体一轻,整个被它拦腰抱了起来。脚尖一离地,我本能地条件反射就勾住它的脖子,防止自己摔下来,没成想这东西竟然抱我抱得极其稳当,我甚至还没感觉到多少颠簸,就被它放在了床上。
我记得最初我把它从行李箱里取出来的时候,它的身体重量还在我能拖动的范围内,但是它现在却能够抱起我这个成年男人还走得稳稳当当,这就很匪夷所思。以它的体重,不可能抱得起我,即便抱起,也不会这么轻松地抱起。
它的力气已经大到我无法抵抗它分毫,想来是在我忽视的这段时间里,它的身体悄然发生了变化,体重也增加了。
可是……会吗?人偶师的那句话我一直以来都是当笑话听的,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情。
它把我放到床上后,也跟着爬到了我身边躺下,摆好了我们每天晚上入睡的面对面拥抱姿势。
我在它怀里心乱如麻,思绪乱成一锅粥,没有再去尝试着把它关进衣柜里,我不想再听到恼人的噪音。
我任由它抱着我,眼睛在它身上四处游移,想解决方案。我有心想去关它的开关,但是它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我,我有一点小动作都瞒不过它。
它不是人,不会累,不会困,但是我会。
躺在床上没多久,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就在它的注视下沉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到天亮,清晨,窗外的阳光照射在我的眼睛上,晃醒了我。我在睡梦中迷糊着哼了一声,受不住这刺眼的光芒,眼角沁出了泪水,我眼睛紧闭,皱眉想躲,就在此时,一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挡住那缕快要把我眼睛刺瞎的阳光,我好受了很多。
睁开眼睛,眼前是人偶漂亮的五官,它的手掌罩在我的眼睛上方,手背上落下一片残缺扭曲的暖阳光斑。
它帮我挡了阳光。
本是个温馨的早晨,体贴的举动,但见到它的第一眼,记忆苏醒,我想起了昨晚上发生的一切,嘴角不受控制半扬起的笑容跟着僵住,缓缓垂落。
我起身收拾,它跟在我身后,看起来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但根本不同。
我换好衣服,它照常送我出门,在玄关处,我手指落在门把上,怎么都推不开门走不出去。
它会开门了。
我不在家,它还会走出去的。
昨天是运气好才没被梁枝庭发现,可好运气怎么可能天天都有。
我不能就这样把它独自留在家中了。至少,不该让它‘醒着’。
问题是……要怎么让它睡下。
我转过身,面对它。
它微微歪着脖子,见我突然回身,喊了我一声:“宝贝?”大概是在好奇我放弃出门突然回头的原因。
我往前踏上几步,凑上前抱住了它,主动仰起脖子把自己送上去,道:“亲亲。”
它闻言顺从地低下头来和我接吻,我的手掌从它腰间上滑,环上它的脖子,五指扣住它后颈,加深着这个吻。
我含糊着催促它,讨要着它希望它做出更激烈的动作。
它也听话依从。我亲的很用力,它也是。
这般亲了好一会儿,我都有些不可控地沉迷进去了,想到自己真正的目的,强行打着精神,终于等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我迅速松开它后颈,手指戳向它左耳后方,果断按下。
滋——电流声响起,我面前的庞然大物如一个断电的机器,骤然倾颓砸倒在地。
巨响过后,我低下头,地板上的东西一动不动,不会再不听话地忤逆我。
手指发着颤,嘴唇哆嗦着,呆怔片刻后,我笑了起来,笑出了声。
成功了。
我拖着它的胳膊把它抬起,一经手,掂量几下,免不住讶异。
它重了很多。我昨天的猜想是正确的。
它已经在无形之中发生了变化,只是我一直没有发现。
我费力地拖着它,把它塞进了衣柜中,累得出了一身汗。如果当初人偶师把它送来的时候它是今天这种分量,我是绝对没办法一个人把它从楼底下拖到六楼来的。
我没有耽误太多时间,赶紧去摸它的眼皮,想要把里面那两颗眼珠抠出来。
但当我扒开它的眼角后,看到的东西却叫我当场毛骨悚然,整个惊在原地。周身温度骤降,我被临头浇了一桶冰水,牙齿打颤。
那颗人造眼珠,竟然和它的皮肤黏着着生长在一起,红色的血丝,鲜红的皮肉,无法分开分毫,就像是它原生的眼睛一样。
我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我已经无法取出它的眼珠了。
办公室里很安静,我埋头在小小的工位前,电脑屏幕冷蓝色的灯光照映在我的镜片上,页面上的信息在我眼球里飞速滑过,鼠标滚轮几乎都要被我擦出火花,我急于在上面寻求我想要的答案,可是翻了半天,一无所获。
搜索引擎上面是我刚刚输下的问题——人偶会活过来吗。
大概是我这个问题太过广泛和离奇,找到的都是一些答非所问的新闻和恐怖片信息,一点实质性的帮助都没有。
在我的这个问题下面还弹出了好几行类似的搜索项,譬如‘人偶娃娃养久了会有灵魂吗’、‘人偶娃娃招鬼吗’‘养人形娃娃的禁忌’之类的话题。
一行比一行怵目惊心。
也是,这种并不科学的超自然现象问出来只会被人当做是疯子。
我想做一个无神论者,甚至在今天早上之前我一直都是。可我要怎么用科学来解释我亲眼看到的东西?
当我一大清早看到我养了将近两月的人偶眼眶中,那对已经和皮肉生长在一起的眼球时,我一度以为自己要么是在做梦,要么就是精神出问题了。
我在衣柜前呆站了有二十分钟,做足了心理建设,我鼓起勇气想要试着把它的眼珠强行取出来,可是当我扣开它的眼皮,碰到它的眼球时,眼球上的滑腻触感还是险些逼退了我,像是在掏生鱼肠子。
我一边哆嗦着一边遏制着心里的恐惧使力往里挖,直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噗嗤轻响,我的指甲好似戳破了什么东西,指尖湿漉,抽出来一看,指腹上裹着一层半透明的红白相间的薄膜。
我一声低呼惊叫着后退,速度太快太急狼狈摔在了地上。
衣柜里的人偶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眼睛望着跌坐在地的我,须臾,眼角流下一行蜿蜒的血水,横跨它大半张脸颊。
它不该有血。
这一幕直接抽去了我仅剩的勇气,我冲进卫生间跪倒马桶旁,哇的一声狂吐起来,恨不得内脏都要从喉咙里翻涌呕出,我本就没吃东西,吐出来的只有酸水,酸水吐完了,还是怎么都止不住恶心,一股黄绿色的胆汁紧随其后喷涌而出,那一秒钟什么感觉呢,我以为自己今天要活活吐死在这里。
吐到最后只剩下干呕,我瘫软倒地,脸上早已涕泗横流,倦得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瘫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我才撑着膝盖蹒跚着站起去漱口,洗脸时,水龙头里淌出的水流裹挟着我手指上那片血色的薄膜,缓缓流进了下水道。
抬头一看,镜子里的人脸色又青又白,眼底渗着凄惨的红色,像一具被吸干所有精气的干尸。
我返回卧室,消化了很久,才不得不承认它的眼球确实已经和它长在了一起,我做不到强行挖出。我无法想象用自己的手指去抠出两滩带血的碎肉,我知道它不是人,可是它会流血,这会给我一种我在生挖活人眼球的错觉,我受不了那种滋味,我会疯掉的。
没关系,我发现的早,还好我发现的早。
只要我不再把它的开关打开,它就不会醒过来,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是啊,没关系,一定,什么都不会发生的。
以防万一,出门前,我用绳子把它手脚绑住捆紧,衣柜上重新加了两道锁,房门也反锁了,重重保障,万无一失。
明明做了这么多保护措施,下班后,办公室里人都走光了,我还是坐在位子上没有动。
我挪不动步子,我不想回家。
我不敢回去。
我怕一回去又在玄关那里看到它,我也怕它已经挣脱了束缚,独自出了门,在外面肆意妄为,也许此刻天下已经大乱,只是战火还没有烧到我这里。
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可我就是控制不住地担忧害怕。
手里的缰绳还在渐渐断裂,绳子那端拴住的东西快要脱离我的掌控,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只能鸵鸟似的埋着头,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躲避现实。
枯坐了两个多小时,已经八点多了。
我一天都没有胃口吃东西,肚子早已抗议嚎叫,胃也抽抽起来,无法,我去楼下想随便找家饭馆填饱肚子,今天晚上就暂时先睡在公司里。
岂知我刚走出电梯来到一楼,就在门口迎面撞上了走进来的梁枝庭。
“南藜?”他见到我脚步一顿,看了眼手表,问道,“这个点才下班?又加班啦?”
见到他我本该是高兴的,但偏偏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叫我提不起精神,只是冲他微微点点头,嗯了一声。
“吃饭没有?”
我嗓子干巴着回:“马上去。”
梁枝庭:“……”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又往自己额头上贴了贴,比了下温度,道,“没发烧啊,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看你精神好像不太好。”
我撒谎道:“没什么,是……工作上的事。”
“那解决了吗?”
我说不出话。
“嗐,别多想了,心情不好就出去玩一顿,工作哪有自己开心重要,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走,哥带你去玩。”他也不寻求我意见,直接勾着我的肩膀,强行把我往外头拉。
我脚步踉跄着跟着他,问:“去哪里?”
他对着我一眨眼,笑了开来,露出那颗小虎牙,神色颇为俏皮:“好地方。”
说是好地方,其实就是市中心里一家新开不久的酒吧。
我前二十年来孤身一人,生活枯燥乏味,兴趣爱好除了偷窥梁枝庭之外更是半点没有,上班后两点一线,上班下班回家睡觉然后继续上班下班回家睡觉,规律得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平日里休息时我也只喜欢在家里待着,我不喜欢人多闹哄哄的地方,所以基本上哪里都不想去,就连那些商场我都很少逛,更别提是酒吧这种地方,我远远离得八百米开外就要绕道而行。
这是我第一次踏足这里。
震天响的音乐每每一响起,我的心脏就跟着节奏一上一下地跳,整个人被音波冲击得快要变了形状。
真是和我想象的一样闹腾。
我坐在卡座里,左边是梁枝庭,右边是几个陌生男人,对面也坐着几个,在场大概七八个人,他们都是梁枝庭的朋友,我一个不认识。
舞池里扭动着的男男女女身材火辣衣着清凉,我百无聊赖地盯着人群中一个穿着性感露脐装的小男生,他前脚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扭腰,后脚就和另外一个男的贴在一起狂亲。艹,我闭上了眼睛。
感觉要长针眼了。
音乐声太大,梁枝庭忽然凑到我耳边上问我:“你要喝酒吗?”
离得太近,他的嘴唇难免擦到了我的耳畔,我被他柔软的唇瓣碰的一个瑟缩,有些痒,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朵。他坐在我身侧笑着看我,我才意识到我还没回答他,他是等我的回答,便连忙摇摇头。
梁枝庭见了,体贴地递给我一杯饮料。
“梁哥,这位是谁呀,你也不介绍介绍?”
对面一个黄头发的男生指了指我。
梁枝庭道:“这是我朋友,南藜。他比较认生,你们别吓着他。”
一群人闻言哈哈大笑,直呼梁枝庭真体贴。
黄毛回:“认啥生啊,梁哥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玩几次就熟了。”他对着我举了举杯,“你好,叫我小鹤就行。”
我点点头,强撑着自己去和他打招呼:“你好。”
他们应该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彼此都很熟悉,我掺和在里面,除了一个梁枝庭谁都不认识,好在梁枝庭也没有从卡座上离开,不然要是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继续坐下去。
酒过半巡,桌上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梁枝庭也喝了不少,就我一个滴酒未沾,抱着杯橙汁小口小口地抿。
几个人坐在一起打牌玩骰子,我就靠在沙发上看。其实没什么意思,我坐在这里快一个小时了,耳朵都要被音乐声闹聋,除了烦只剩下烦。为什么不走?首先是梁枝庭邀请我来的,我要是提前离开就很不知好歹,在他朋友面前很不给他面子。其次,我现在也确实无处可去。
家,不敢回。
既然是这样,待哪里都没差。在这里还能看见梁枝庭呢。
小鹤玩了一局下场休息,他早已喝得满脸通红,见我不合群,走上前来往我旁边一坐,道:“南藜你也来玩啊。”
他满身的酒气扑面而来,我不动声色微微侧过了脸,道:“我不会。”
“不会打牌啊?”
“嗯。”
他笑我:“这年头怎么还有人不会玩牌呢,你几岁了?”
我没有回他。
小鹤是个小年轻,个子不怎么高,尽管他努力装成熟,行为举止却都很幼稚,撑死了十九,毛都不知道长没长齐。我道:“反正比你大。”
视线往他腰部以下的位置瞄了一眼,确定了。
嗯,我比他大,哪哪都比他大。
我的视线大概很直白,小鹤看懂了,脸色又青又红,好似气得不轻。
“不会玩牌,玩别的,比大小会吧?”小鹤招呼一群人玩骰子,手里摇着筛盅,对我说,“猜大猜小,输的罚酒,行不行?”
刚想说不玩,正和别人说话的梁枝庭突然听到了动静,扭过头来看着我,问:“你要和小鹤玩?”
他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这是个运气游戏,——而我的运气向来不佳。
说大,出小。说小,出大。
几个骰子好似故意和我作对一样。
玩了几局,我把把输。每次输,小鹤就要灌我一杯酒。那些特调酒水,初喝下去不觉什么,等后劲上来时,人已经反应不过来了。
我喝了几杯后,已经到了一晃就晕的程度,又一次输了之后,我连连摇手,紧抿着嘴巴,拒绝那杯抵在我唇边上的酒杯。
小鹤不知轻重得想要撬开我的嘴巴往里灌,我扭着头躲,酒水撒了满身。
“好了好了,别灌他了。”迷糊中,听到梁枝庭的声音似乎在给我解围。
那杯酒这才拿开。
“那换个惩罚,简单一点的,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醉的要晕过去了,小鹤捏着我的两颊晃我,“南藜,快选,愿赌服输。”
我的脑浆都要被他晃匀了,难受地啧了一声,烦躁地打开他的手。
我随意往后一仰,靠在了软软的东西上,不像是沙发。脑袋上方传来梁枝庭的声音,他说:“你就选一个吧,选完了就结束了。”
我睁开眼,晃悠的视线中是梁枝庭的脸。
我靠在他怀里,他也没躲,任我靠着,甚至一只手还搭在我腰上,看似在扶着我。
愣了愣,我讷讷开口:“真心话……”
“那,”小鹤八卦地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垂着脑袋,沉默半晌,点头:“有。”
“谁啊?”
我闭着嘴,不说了。
小鹤嚷嚷:“不喝罚酒啊!”
“喝就喝。”
想去接酒杯,被人拦住了。
梁枝庭拦下那杯酒,说:“我替他喝吧。”说完,一饮而尽。
小鹤道:“那你这把不算,得重新罚你,我们换大冒险。”
这是在干什么?……不是罚一次就够了吗?我都说了真心话了,怎么还要罚我。可恶,这个小鹤,记仇故意针对我吗?
在场每个人写了惩罚纸条放在空杯子里,由我来抽。
我没有力气,小鹤就主动帮我抽了一个,打开,在众人面前展示,人群里爆发一阵起哄的笑声。
小鹤把纸条展开给我开,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和在场年纪最小的一人交换衣物。”
年纪最小的,是小鹤。
小鹤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棒球服,看起来很正常,不知道这些人笑什么。
下一秒,小鹤嬉笑着拉开了外套拉链,我盯着他,两眼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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