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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卦当真(册神不是吹)


他涕泪横流,目光空洞地看着风行舟的衣角,哆哆嗦嗦地只会问一句话:“兄长可活下来了?”
但风行舟没有回答他。
那日他被押入风氏禁狱,风行舟震怒,几天几夜没来见他。
他再看见父亲时,风行舟憔悴了许多。
他连滚带爬地凑到监牢的栏杆边,一边伸手一边大叫:“父亲!兄长如何?”
他那双倔强的眼抬起之时,看见风行舟深刻的眼眶之中,褶皱的眼皮层层叠叠,连眼尾都带着疲倦的青黑。
风澈愣住了。
风行舟对上他的眼,叹了口气:“日后不许改命,禁用异眼,老老实实呆在风家,百年之后接手掌门之位。”
他听了这话,顿时尖声逼问:“我兄长呢?我兄长才是少主!我兄长怎么办?”
风行舟近乎冷酷地看了过来,眼神中闪烁的是风澈从未见过的漠然:
“风澈,你早该明白,他注定会死在这次兽潮,你违背祖训天道,非但没有救他,反倒让他如今生不如死。
他燃烧了半数神魂,如今救回来了,身躯倒退到十四岁之时,心智甚至只有四岁。
你让风家如何将他复原”
风澈盯着他的眼:“那是我哥!我怎能看他身死?既然我有能力预见到他的宿命,为何不能更改他死亡的结局?”
风行舟隔着笼子揪住他的衣领,风澈的胸膛猛地磕在铁质的冰冷栏杆上,他疼得发抖,咬着牙接着说:“父亲,纵然是再来一次,我也会救他。”
风行舟死死盯着他的眼,看了半晌,终于松开了他的衣领。
风行舟背过身去,声音不知何时沙哑得厉害:
“风澈,当年,我也和你一样。
但我做的,是为改天下人的宿命,而去改一人之命。
我卜算天道,算得一千载后人族必亡,而这场灾难,来自那个名叫姬子诺的姬家少主。
我传唤裁院,纵然他无罪,至少此时无罪,但我仍然昭告天下,说他的清心咒会引发人族灭亡。
我更改了他的宿命,以为人族至此安宁,然而我错了。
姬子诺死了,他的妹妹却疯了。
我自己就身处天命中,谈何破局法,只是白白将灭世的灾难提前了五百载。
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愧疚悔恨中,若我不去改那所谓的宿命,或许人族还会多出五百年的光阴。”
他回过头,眼底血丝纵横,瞳孔微微扩大了些许:
“风瑾虽然活了,但他日后还会死,你所做的无非是让他承受了更多的痛苦。
风澈,你就算改了谁的命,最后回首看来时路,不过是让未来更糟。”
风澈愣怔着听完他的话,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情绪激愤了起来:“父亲,卜算本就是推测最可能发生的未来,若拨乱反正,你怎知它注定走向破灭?”
风行舟默然无声地抬起手,卜术开启,轮转的银色密密麻麻交织成盈断的爻,三三交错,无尽的算筹与因果落入其中,八卦图成型。
他指尖微微颤抖,开启了乾位。
风澈看见姬水月的渡世之咒,看见二百年后人族覆灭,看见站在八卦图另一端,风行舟被映得苍白的脸。
他的父亲,在无声地恐惧。
他十指握上冰凉的铁器,将头抵在栏杆上,只露出了一只闪着幽蓝的眼:“若我将姬水月计划终止,是否还会出现人族宿命走向灭亡的结局?”
他那双幽蓝色的眸子泛着奇异的光,闪动的情绪似乎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风行舟下意识地别过脸去:“风澈,你还是要执着于此么?”
风澈探出手,极力地想要拉住风行舟的袖口:“父亲,我命途不在天道中,未尝不可!”
风行舟走过去,任由他拉住自己,风澈的指尖沾了些禁狱内的灰,抹在他的袖口将洁白染作一塌糊涂的污色,风行舟呆呆地看着,最终闭眼:“好。”
风澈猛地抬头:“父亲,你同意了?”
风行舟扯开他的手,将一枚银戒放在他的手心。
禁狱的牢笼“咔嚓”一声打开,风澈后撤一步,面对四敞大开的铁门,风行舟站在门口,微微垂眸。
风澈隐隐觉得气氛竟然比刚刚争吵时还要沉重。
空气中暗涌的压抑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听到风行舟的唇瓣微动,一开一合之间,他周身血液凝固。
“风澈,图谋其兄少主之位,于边城一战将其兄重伤,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今判除风家之人身份,今生今世,不得入风家。”
风行舟眼眶微红,倦色与痛苦交织成影,那双琉璃一般的眸子都浸染了浑浊:“风澈,我问你,若如此这般,你还要改那宿命吗?”
风澈感觉自己的周身发冷,心脏在胸腔剧烈敲击,沸腾的血液滚过僵直的四肢,激得他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父亲,我还改,”他咽下喉咙里的腥甜:“无论你怎么问,让我如何做,我都是这句话,我还改。”
风行舟似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血里,眼眸中的挣扎与无奈最终化作一片死寂,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风澈看着他的背影,明明维持着年轻时的模样,脚步却显得老态蹒跚。
风澈突然发觉脸上一片冰凉。
他愣怔着伸出手抹了一把,竟发现,那是刚刚流的泪水。
它已经从眼眶滑落到了下巴,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汹涌着模糊了他的双眼。
风澈在混乱无助中,握紧了手中的银戒。
那日,他失了风家道子的身份。
那日,他全身没带一块灵石,走出了风家大门。
那日,举世震惊,风家道子为夺权伤兄致残。
他在人人喊打的四大家族地界消失,捧着父亲给他的戒指,踏进了姬家地界。
从此,百年炼心路,虽悔过,恨过,却没敢回头。
他若退了,便是深渊。
直到百年炼心路走到尽头,姬水月将姬家客卿的身份交于他,这场由风氏父子布下的拯救人族宿命的棋局,才刚刚正式踏出第一步。
【作者有话说】
那日,他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大儿子,风瑾以身祭阵,理智全失。
那日,他也失去了宠爱至今的小儿子,风澈以身入局,生死未知。
风行舟本身就是个悲剧。

后来的日子,他成了姬水月手下的一条狗。
风澈想起那日,只不过是他来到姬家的第三万六千六百八十三天。
他像平常一样从打坐调息中醒来,突然感受到临行前风行舟塞到他手里的戒指终于传来了音讯。
风澈豁地睁开眼,反手取出那枚银戒,奇门风家的青色云纹明明灭灭,掌心炽热的温度让他在这百年里首次感受到一丝欢欣的情绪。
他指尖微微颤动,小心地抚上银戒,将神识浸没其中。
“百年了,父亲……”
他雀跃地进入戒中空间,四野茫茫无际,然而那抹属于风行舟的身影始终未曾出现。
他将转至嘴边的话又囫囵吞了回去,抿了抿嘴,对着浮在空间中的一页纸,有些恼怒地等了半天,直到瞪到眼睛酸涩几乎要流下泪来才认命似的伸出手探去。
他指尖轻动,纸页铺展开来。
风澈身形一顿。
纸页悬停在半空,首尾相接,将风澈环在中间。而他面前正中心,只写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来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风澈彼时不懂那两个字所带来的分量,更不理解风行舟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百年了,父亲居然只和他说了两个字,没有关心他这百年来的万般委屈,也没有关心他的任务完成情况,更没有提一句想他,却让他来杀什么人。
风澈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半晌,万分愤怒地甩袖,转身就走。
那纸页似有灵性一般流转了一圈,竟是想阻止他离开。
风澈再一低头见那纸页正中两字已变:“你且算算我们的命。”
他隐隐猜出风行舟那两个“来杀”究竟是要杀谁,却不敢相信,心乱如麻。
姬水月虽怜他百年炼心路之忠心,更喜他风家旷世的天资,奈何她生性多疑,始终对他叛出风家之因心存疑虑。
若父亲算到姬水月下一步有心试探,极大可能便是让他对风家出手,而让他算“我们的命”,是整个风家,还是父母和兄长三人,他不敢想。
他沉默着望向戒中的天幕,八卦阵图从他眸中展开,幽蓝色浸满了茶色的瞳。
他要看看,风家上下所有人的命。
藏青色的石板浮动着暗沉的光,其上利刃割过的痕迹新旧交织。两道黑影推开石板,发出沉闷的轰鸣。
地牢中的空气阴冷潮湿,两个黑影却连脚步声也无,只有液体滴在地上,发出黏腻的“吧嗒”声。
狭长的走廊两侧青色的焰火跳动着,鬼魅一般忽隐忽现。
长廊尽头,三层禁制交叠,两道黑影执着令牌穿行而过,沉重的铁门上蛛网似的里外扣了三道符术灵锁。
黑影挥手锁落,开了铁门。
铁门之内,草团之上,躺着一人。
那人形销骨立,已然时日无多,生机将散。
黑影一把将他拎了起来,拖着后颈上的枷锁向前行进,那人腕骨上的枷锁拖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尖鸣,暗沉的血迹一路蜿蜒。
他花白的发中夹杂着污泥和杂草,蓬乱着被扯到脸颊两边,黑洞洞的目光中一片死寂。
风澈在那一瞬间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风行舟。
风澈难以置信地探出手去,想要拉着他问个明白,场景瞬间碎裂,他下一秒跌入更远的未来。
暴雨倾盆,冲刷着台阶上的鲜血,却像是怎么也洗不干净,血水填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血坑。
刑台上,那人被万千条极细的铁链穿膛而过,几乎被钉成了筛子。
台下,人们立在雨中,神色癫狂,手中锋利的刀具晃得人心底发凉。
凌迟极刑,三千六百刀,刀刀致命,世人行刑,五百一十昼夜,日日断肠。
风行舟当年逆天而行,欠了天下五百年的光阴。
如今他背负骂名,独自抗下这五百日的极刑。
风澈浑身战栗,未来之境随他心神不定开始崩塌,碎裂的影像间,人群黑压压地涌向了风行舟,刀具之上血肉横飞。
风行舟瞳孔狠狠缩小,痛苦中透着凄厉,随后渐渐扩散开,化作一片麻木死寂。
他在光影腾跃间,于影像消失前最后一瞬,轻笑了一声。
“呵,宿命。”
风澈的意识坠入黑暗,汹涌的情绪冲击着理智的孤舟,他无力地被卷入下一个未来之景。
这非是修士聚集之地,而是一座凡人的城。
两侧的商贩叫卖之声嘈杂不休,行人如流。
风澈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路的尽头。
前方人群越聚越多,人声沸起。
风澈不知为何,心脏狠狠刺痛了两下,他机械般地抬头。
青楼,烟花柳巷之地。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似乎生的极美,冰为肌玉为骨,红纱裹着玲珑的身段。
她跪坐在地,身下血迹聚集成一汪浅浅的血泊,半截玉藕似的小腿露在衣袂之外,血丝纵横间竟生出极具冲击力的美感。
她从顶楼一跃而下,内腑俱碎,双腿致残。
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从楼中踏出,一把揪住那女子的头发,硬生生地掰过她的脸,扬起手狠狠扇下。
那女子别过头去,没有吭声。
男人冷笑:“怎么,身处青楼装什么贞烈,若不是你这一身白皮子讨人喜,老子会稀罕你这带疤的脸?”
那女子眼睫翼动了一下,别过脸去,声音冷淡至极:“你不配。”
她的脸转至人群,风澈于人海望去,几乎将魂魄散去。
那是他在炼狱百年,日思夜想的温暖,是他少时的港湾,是他宁舍生死也要护着的人。
是楚家旁支之女楚辞念,是风家掌门夫人,是他风澈的娘亲。
风家掌门身陨,风家树倒猢狲散,姬水月淫威之下,纵是楚家也不能护她性命。
她清清淡淡地理着裙摆,奈何那层轻纱不堪驱使,碎得条条缕缕,怎么也摆不出她想要的端庄。
她凄凄笑了一声:“修为尽废沦落至此,只是……”她对着天空抿了抿嘴:“风行舟,你欠我一件华裳,莫要忘了……”
她从发间拔出银簪,折作两截,她像是一张符纸燃起一角,血肉化作万千灰烬散在风里。
风澈全身颤抖,亲眼目睹了父母未来横死的悲剧,他眸中的八卦阵图再难维持,寸寸碎裂开来。
那八卦图如同他眼球的一部分,玻璃一般的晶体从虹膜脱落,刺得他眶内缓缓流下一股血来。
血水混杂着泪水落下来的刹那,他捂住双眼,发出一声无声的嘶鸣。
那一声,无人听到,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却如洪钟大吕,在风澈心底敲击轰鸣,几乎震碎了他的心脏。
他趴在地上,偏头看向那卷纸页,洁白如雪的白纸正中央,刺目狰狞地写着两个字:“来杀。”
杀父,杀母,杀兄,杀尽风家人。
用所有风家人的命,换姬水月的全然信任,以此换天下人的命。
风澈明白风行舟何意。
他若不去亲手屠门,姬水月也会屠了风家。
风行舟宁愿自己和整个风家死在亲族手下,也不愿死在姬水月的羞辱之下。
这本就是一笔谁都能算的清的账。
风澈放在戒指外的神识微动,他从戒指中退出,收拾情绪后,静静地等待来者。
不出片刻,姬之遒从长廊走到门口,复而站定,面无表情地朝他鞠了一躬:“公子,家主求见。”
风澈从打坐的姿态中起身,沉默着跟随姬之遒进了姬家大殿。
姬水月坐在高台上,看见他的身影,微微一笑:“风澈,你可对我姬家忠心啊?”
风澈略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初,微笑着回礼:“回家主,忠心天地可鉴。”
姬水月走下来,绕着风澈走了一圈。
风澈维持着拱手作揖的动作,感觉那双干枯却锋利的眼一直盯在他的身上。
姬水月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是吗?那你不如去屠了风家满门,可好啊?”
风澈回眸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又胸有成竹地说:“区区一个风家,家主想屠,我便屠了。”
姬水月闻言大笑,尖利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风澈附和着她笑出了声。
姬水月似乎觉得兴味索然,笑声一收,转身出了殿门:“风澈,明日我要看见风行舟去死。”
风澈在她身后朗声应道:“自然。”
风澈默默向前走,刚刚在大殿内拼命压制自己的情绪,如今退出大殿,压抑的情绪在胸腔骤然爆发,全身肌肉都在颤抖。
他咬牙硬扛,前方走着的姬之遒突然回眸:“公子,明日,若不能动手,我帮你。”
风澈神情躲闪,笑得僵硬:“瞎说什么,我怎会不能动手。”
姬之遒抬指按住他颤抖的肩膀,风澈的肌肉在他指下止不住地痉挛。
姬之遒扬起眉,眉峰上的小痣为他平添几分犀利和冷冽,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温柔:“公子,我可以帮你,”他轻轻按下风澈紧张的肩:“我真的会帮你。”
风澈后撤一步,垂下眸,低低道:“多谢,但不必。”
他唇角扬起一抹弧度:“我自己的事,交给你算什么。”
他说罢,身影立刻消失在了长廊内。
姬之遒手尖的温度尚未消失,他低头捏了捏指尖,似在贪恋刚刚的温度,随后也消失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咳咳咳,不记得姬之遒的可以去找找第三章 ,最后是他帮着风澈策反的

第59章 何悔何愧
风澈当晚打坐调息,反复入定,心绪不宁气息紊乱,为防止走火入魔,他干脆停止了运转周天。
每日重复的打坐一停,他一时无所事事,心里空旷,便反反复复地翻出戒指,一遍又一遍地抹着上面的风氏云纹。
盯得时间久了,他又觉得烛光让他不能瞬间发现亮起的云纹,于是甩袖熄灭燃了满堂的烛火。
一片黑暗死寂里,他终于找不到任何转移注意力的方式。
他盯着戒指,坐成了一座雕塑。
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只是在期盼着风行舟告诉他,屠/门并非上策,他还有别的选择。
然而他所有的传音问询一律石沉大海,直到黎明破晓之时,他盯着天际渐起的天光,发出了最后的悲鸣:
“父亲,姬家大势所趋,儿不得不去,父亲领着风氏一族联合其余三家,尚有一战之力,何不另做选择”
他凝视着银戒,绝望地攥紧了手心。
银戒兀地一烫。
风澈浑身颤抖,神识以最快速度钻入银戒,风澜的身影在银戒中回眸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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