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的衣襟被拍了拍,小姑娘轻轻说:“是我趁他们不注意跑出来的,哥哥已经很久没看我了,我实在太想哥哥了所以才……”
她这话说出来,即使再平淡的语气经过软糯的声线熏陶,也带着巨大的委屈。她的神情依旧冷漠,透着饱经沧桑之感,不知是经历了多少世态炎凉才磨灭了原本的孩童天性。
风澈觉得从头到脚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一阵强烈的愧疚感油然而生。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这孩子一直把他当做哥哥,但既然承了对方叫哥哥的情,便不能再任由她这样身如浮萍不知归宿。
他正想着,姜临突然过来伸出手,将小姑娘接了过来。
风澈手上一轻,愣了一下:“姜临,你……”
姜临躲过他还想再接回去的手,敛住手里小姑娘想要拽住风澈的手腕,眼睫轻轻抬起,其下的瞳孔闪着认真与固执:“太重了,我来抱。”
风澈的心像是被一根羽毛轻轻拂过,痒痒的又让他抓不住,刚想说的“不重啊”不自觉地就憋了回去。
小姑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用最大的力气尖叫:“我不重!让我哥哥抱我,叔叔你放开我!”
虽然她气若游丝,但此刻爆发出来还颇有原劲儿。
风澈觉得这孩子说话挺损,这一点倒和自己很像。
姜临丝毫不在意,仍旧拦着她在怀里乱动的爪子,甚至还笑了一下:“你哥哥觉得重。”
小姑娘幽怨地眼神在他脸上落下,气呼呼地不动了。
姜临见她老实了,似笑非笑地看向风澈,风澈脑海里响起他的声音:“你怎么有个妹妹?”
风澈立刻忘了刚才他诬陷自己嫌弃小姑娘重的话,连忙传音解释:“哎,那天路上捡的。”
姜临点点头,回过来传音,语气像是讨论天气一样随意:“哦,认的妹妹。”
风澈总感觉这家伙好像有点奇怪。但是他想问的“认的妹妹怎么了”却留在嘴边始终不敢说出来。
姜思昱刚想张嘴说什么,就被风澈一把捂住。
“传音!”
姜思昱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明白过来不能刺激到小姑娘,才传音打趣道:“风兄,这是不是真的是你家遗落在外的妹妹啊?”
风澈无奈地扶额:“她不可能是我亲妹。”
姜思昱八卦的眼睛闪闪发光,眨巴眨巴快要贴上风澈的脸了。
“她怎么这么粘着你?都几天了还找你喊哥哥啊?这不是亲情指引我都不信啊。”
风澈感觉一道凉凉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狐疑地看了一圈也没发现谁的眼神不对,他甚至怀疑他和姜思昱的传音被谁听见了。
出于本能,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语速,努力解释起来:“你们知道的,风家血脉单薄,又是最讲究天赋的。凡是真有遗孤遗落在外必然会不计任何代价接回。何况我……”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容有些勉强:“我家中只有我兄长和我二人。”
姜思昱才发觉问错了话,二百多年前那次风家屠门现在还白纸黑字地写在史书上,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那里,想必风临也是横遭厄难的苦命人,祖辈被姬家屠戮殆尽,连父母也过早仙逝,真是可怜可叹。
他刚想拱手道歉,被风澈一把扶住:“无妨,我早已习惯,你若是实在愧疚,不必搞这些虚的,到姜家以后务必请我吃一顿,就权当赔罪了。”
姜思昱面容扭曲了一下:“那我还不如行礼道歉。”
风澈哈哈大笑,刚刚眼底凝结的郁色一扫而空:“那可由不得你。”
他俩这一闹,正好把刚刚家中唯剩二人的话中的伤感驱散殆尽,不再提此事了。
风澈和姜思昱勾肩搭背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这一路上姜临出奇的安静。
姜临在前面走着,一半影子落在风澈身上,一半落在地上,莫名其妙地显得孤寂。
风澈撒开姜思昱,传音给姜临问他怎么了,姜临拿一句“无事”敷衍了半天。
风澈心底冷笑,小时候姜临受欺负了他不知道,看见姜临自己一个人在那郁郁寡欢,怎么问都说没事。
语气和现在一个德行。
风澈猜想,估计是姜临不及自己长得年轻,被叫叔叔不爽了吧。
他手指敲着腿,突然计上心来,偷偷摸摸传了一道音。
姜临往前走着,身姿笔直如松,仿佛怀中的孩子没有半分重量,对他丝毫不产生影响。
风澈清亮的声音透过传音的灵力悄悄飘如他的耳朵,那声线带着少年的清越,尾端却婉转勾人地透着一点甜腻的撒娇气息,令他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一抖。
“你生气了吗?哥哥”
小姑娘感受到姜临的手不自然的震颤,狐疑地瞄了他一眼。
姜临还是那般温和无害的样子,默默向前走着,仿佛刚才只是错觉一般。
风澈等了半天也没收到回复,心想姜临果然是因为被叫叔叔伤心了。
他无语地跟上姜临的步伐,心想:姜临这人不会是因为比自己多活了两百年产生了年龄焦虑吧?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步伐不自觉地加快,额头一下撞上了姜临的蝴蝶骨,硌得他“嘶——”了一声。
气得他伸手就要拍一下磕他额头的骨头。
姜临转过头,一手揽着孩子,一手握住风澈欲落下的手腕,幽邃的眼低下来直直看进风澈的眼底,这一眼,摄人心魄,他眸子里仿佛有一口漩涡,几乎要把风澈的神魂吸走。
偏生他的传音低沉暗哑,如琴弦波动产生的磁性音波,轻轻地在人心底撩拨出阵阵涟漪:“哥哥,别闹。”
他将风澈的手顺到身侧,理了理风澈被自己抓皱里衣的袖口,慢斯条理地说:“不然我会生气的。”
风澈傻了半天才意识到姜临这句“哥哥”是在叫自己。
他被这一句激得不行,一路上都老老实实地没再搞什么小动作。
小姑娘被安顿在屋里,风澈被几个孩子簇拥着回屋,坐到床上后,风澈才勉强回魂。
他不照明也不燃烛火,只是捧着脸颊,皱着眉盯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发呆,回想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听话,居然真的一路都没闹,老老实实地跟在姜临后面一声不吭。
他年少时让姜临在他身边做小弟,没少被喊大哥,总不能是因为被叫一句哥哥,就神游一路吧?
他懊恼地挠头,把鞋踢掉躺在床上,翘起了二郎腿。
姜临瞥过来那一眼依旧在眼前回放。
睫毛微微上扬迎风犹颤,像一只振翅的蝶。那双眼专注地看着人时,只觉得天地之间他眼里就只剩下了自己。
姜临这个人,小时候就因为长得好看被孩子们任意揉搓欺负,还骂他是妖女生的孩子,天生一副惹人厌的模样。
风澈在心里暗戳戳地反驳几句,这分明是勾引人的长相么。
他在黑暗里瘪瘪嘴,有些明白了。
原来是美色误人啊。
“当、当、当——”
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门口之人似乎很有分寸,扣门动作不轻不重富有节奏,透着一股别样的优雅感。
但风澈毫不领情,他睡觉的时候一概不喜欢人打扰,尤其是这人好死不死这么早就来叫他,就休要怪他躺着不动了。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捂住了耳朵。
来人见他没有动静,等了一会儿,随后继续敲门。
“当、当——”
风澈猛地从床上弹起,烦躁地抓了一把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狂翻白眼:“有病啊?敲什么敲?我不接受任何特殊服务!”
门外敲门声忽地停下。
这一停,周遭骤然安静下来,风澈躺着听了一会儿没睡着,迟钝的大脑才缓缓开始复苏。
他忽然想起来,昨天姜临守城百年之期结束,告别宴上,他一时贪杯,多饮了几杯,正迷迷糊糊间,听见姜临问他明日何时动身启程,需不需要等到日上三竿。
当时他只觉得羞恼万分,觉得姜临小瞧自己,声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日日上学堂迟到的孩子了,所以他一时激动口出狂言,说寅卯交替就可动身。
姜临一劝再劝,他不胜其烦热血上头,说了句:“我风澈向来一言九鼎,晚一刻就是小狗!”
姜临点点头,还一脸信任地为他鼓掌称赞:“果然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要是此时上学堂,先生就不必日日罚你了。”
风澈随意地摆摆手,示意知道自己的优秀。
姜临一拍手,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你我多年未见,我也应当见证你的改变,不如明日我来叫你?”
记忆戛然而止。
清醒过来的风澈懊恼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妈的,他当时回答的是——完全没有问题。
门口之人轻笑一声,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隔着繁琐的帷帐和屏风,风澈还是眼尖地看见姜临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直奔他的床榻。
风澈猛然发现自己鸡窝一样的头发还没梳理,也没有洗漱。
他飞速施展了坎水阵图清洁一番,又用灵力将发梳通,飞速梳成高马尾,戳了一根簪子固定。
他正想跳起来叠被的时候,姜临已经绕过了屏风。
风澈刚刚抬起的屁股又重新落回了榻上。
姜临和他对视了半天,一阵浓烈的尴尬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
风澈想起昨天说的“小狗”之类的屁话,心里就泛起恶寒。
他一咬牙一闭眼,索性随姜临怎么说,笑他是小狗也好,感叹他还是能睡到日上三竿也好,或者旧事重提,说他四百多岁高龄上了学堂也照样被先生骂也好。
突然他感觉一只手的骨节抵在他的发际,随后修长冰凉的指尖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姜临的脸有一些近,此刻正无奈地看着他,眼神中还带着疑惑不解:“你不接受什么特殊服务?”
风澈眼神飘忽,想起前世的一段奇妙经历。
那时他在姬家混迹,领着手下四处挑事儿,什么旅店都去过。
年少未经世事的他,在有人敲门询问他需不需要服务的时候天真地以为又是哪里派来的刺客。
毕竟他当年伤兄逼其退位,最终失败被风家除名的过往,当受天下唾骂。
不少仰慕兄长风瑾的,为风家打抱不平的,或许单纯只是痛恨姬家的,都以刺杀他成功为目标。
他把人放进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这次想怎么动手。
那男子面上布满粉黛胭脂,一身薄似轻纱的衣裳,里面柔软的腰肢半遮半掩。他迈着轻巧的步子,伴随着腰肢的扭动,甚至还甩了一下胯,向前顶了顶胸膛,流泻的轻纱下纤薄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
风澈觉得事情不简单,这次的花样有点复杂难懂。
难道想杀他的人要用美人计?
他心里冷笑了一下:美人计派什么油头粉面的男人?他觉得这次要杀他的人就是有病,怎么说都要派个倾国倾城的美女吧。
他一边坐在榻上饮茶陪笑,一边认真回想是自己做了什么,给别人他喜欢男人的错觉。
想通后的他眼角不自觉地抽搐:妈的,不会是之前踢出去几个企图诱惑他的女人,就被人觉得他喜欢男人了吧?
那人越靠越近,风澈出于本能地向后仰躲避。
一双柔软的手缠上来环住风澈的脖子,男人的声音魅意横生,甜腻腻地在他耳边吐息:“公子,要尝尝/奴/家么?”
那男人顺势坐上他的大腿。
甚至还扭/腰哼/唧一声,媚/眼如丝地瞧他一眼。
风澈脸一黑,握住他的手腕,一丝灵力顺势进入探查底细,紧接着他一把把那男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随后一脚踢了出去。
可怕的是这人全身没有丝毫灵力,根本不是刺客。
就是旅店的特殊服务而已。
……………………
风澈原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碎裂开了,对上姜临好奇的眼神时无比的心虚。
姜临作为乖宝宝被姜家监管那么多年,知道个鬼的特殊服务啊?
他心思千回百转,最后重重拍了拍姜临的肩:“啊,就是我自己洗漱,不需要旁人伺候。”
他找出借口,自觉渡过一劫,擦了擦流下来的冷汗,心里的大石才落下,还没来得及顺气,就看见姜临低下身子,纤长的睫毛随着眨眼几乎要擦到了风澈的眉骨。
他拽住风澈的手:“你紧张什么啊?”
风澈否认:“诶?我没紧张啊?谁紧张了?我为什么要紧张?”
他推了一把姜临:“姜临啊,”他捋顺脑子里面乱七八糟的情绪,微笑:“你先出去等一会儿姜思昱他们,我马上来。”
姜临往前跨了一步,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一脸诚恳地说:“他们都到了,就等你了。”
风澈刚刚叠被子的手顿住,转头继续微笑:“好的呢,我知道了,那你先出去等我吧。”
姜临一步三回头,乖乖走过屏风,背过身踏出门的刹那,一丝笑意浮现在他嘴角,却稍纵即逝,下一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澈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心情,穿好中衣和外衣,又实在放心不下再施了一个清洁阵图。
他用视死如归的表情推开门,显然他已经想到睡到这个时候、被姜家少主亲自叫醒、让众人苦等那么久,将会面对怎样的问责了。
姜临瞧见他的表情,轻笑着替他关好房门,转过头说:“放心,有我在,睡到日上三竿也不会有人敢说你。”
他幽邃的眼散发着柔和的光,清晨的日光透进来,像极了林间的雾。
太温和,又太亮眼。
风澈明白,姜临向来这般宽容。
一贯给人足够的空间和信任,替别人着想,看破不说破,即使撞破了什么,也会闭口不谈。
只是太多的人把他沉默的尊重当成了任人欺辱的懦弱。
其实他一直深谙为人处世中所谓的“法则”。
但他还是那般性情,纵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别人不曾放过他,他却一直给别人留有余地,依旧保持本心。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性情,一样的姜临。
阔别二百载,山川虽改,但青丝如故,眉眼也如初。
风澈听见吹过的风,听见飞来的鸟,听见来自胸腔震颤的心跳,以及自己那句极尽温柔的回答:“好啊。”
像极了一个承诺。
…………………………
风澈跟着姜临走了一会儿,很快就看见了姜思昱等人。
就连小姑娘都站在那里朝着他挥手。
“哥哥!”
昨日她听说风澈等人要走,说什么都要跟着哥哥一起走,又因为她实在没人照顾,留在边城也太危险,姜临便答应带她一起走了。
只不过她一介凡人,等会儿空中速度过快会损坏肉身,姜临只能把她收在储物袋里。
风澈摸摸她的头,见她老老实实钻进储物袋没了踪影,才偷偷摸摸地瞄了一圈四周。
姜思昱估计是等久了,这会儿靠在季知秋肩上睡得正香,季知秋此刻正面无表情地擦着姜思昱不断流下来的口水。
透明晶亮的唾液拉着丝,季知秋终于忍不住嫌恶地疯狂甩手。
风澈看着玩心大起,悄悄挪过去,一脚踢在没有危机意识的姜思昱的屁股上,他一下扑在了地上,手脚并用甚至还打了个滚。
姜思昱起来咆哮:“卧槽?谁他妈踢我?”
他环视一圈,正巧看见风澈一溜烟躲到姜临身后了。
他刚想上前,姜临挪了一步将风澈罩了个严严实实。
姜思昱不明白,眨了眨眼:“叔叔,刚才有人踢我。”
姜临两手背过去按住躲在他身后手还不停乱动的风澈,沉声道:“别睡了,该启程了,就等你醒了。”
这一句极妙,要替风澈糊弄过去踢屁股的事实,还把等着风澈醒来的这一事,曲解成等姜思昱醒来。
姜思昱反应一会儿觉得不对,挠挠头,抬眼就发现周围的人都纷纷拔出灵剑准备出发了。
出于服从意识,他连忙也拔出了自己的剑。
姜家修士齐齐踏上灵剑,连姜临也抽出了“无渡”。
风澈咽了一下口水,艰难地问:“额,你们御剑啊?”
姜思昱刚挨了一脚,现在气还没消,见风澈尴尬,语气中透着一股幸灾乐祸:“欸?你咋整啊?”
风澈一拍脑门,他竟还以为姜临可以安排个飞舟或是传送法阵,到底是他天真了。
夏家修灵诀,可嵌入法器;楚家修符术,可制成灵符;风家修奇门,可构筑阵图;姜家修剑道,只能四处降妖除魔。这其中利润远远不及其他三家,因此姜家飞舟和大型传送阵图一般不会动用。
姜家修士表示,他们,一剑足矣。
说白了就是穷。
风澈左瞅瞅右瞅瞅:“我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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