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乐乐大咧咧,“你自己照照镜子,这帮外国佬不让人休息的吗?”
“不是,”南弋实话实说,“我自己做了个小检查,有创口。”他刚做完穿刺四天,但按理说卧床的时间够了。今天出门,跟教授打了招呼。
“啊?你病了,怎么不说一声?”吴乐乐惊诧。
南弋嗔他,“一惊一乍的,老毛病,腰不好。”他生活中有些刻意避免给腰部造成压力的行为,吴乐乐在他那住过几天。大概是身为医护人员的敏感作用,他问过,南弋没说得太明确,但也没否认。
“那你还不老实呆着?”吴乐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因为我白天给你打的电话吧?早知道不告诉你了,还说跟人家没关系?”
南弋平心静气,“我就不可以是单纯地关心病人?”
吴乐乐不给面子,“你是吗?”
南弋失笑,“……不全是。”
吴乐乐意味深长地与他对视一会儿,再次败下阵来。南弋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要是全盘否认的话,吴乐乐自然得继续跟他掰扯。他大方地认了,倒叫人不好再言语为难。
乐乐老神在在地重叹一声,老实交代他下午整理的情报,“这次的原发病灶位置是肺,有骨转移迹象,从目前几项检测结果来看,基本上可以判定低分化恶性肿瘤,发展速度快。楼下肿瘤科戴主任组织医大那边的教授过来会诊了几次,也和首都医院的专家视频连线研讨过,大家意见还是挺一致的。暂时不具备手术条件,下周开始先口服靶向药。”
南弋没开口接话,这些他从病志能够推断出,他等着对方往下说。
吴乐乐倒也不卖关子,“菲利普教授在哈佛医学院实验室的项目,上半年有重大突破,升级靶向药还处在保密阶段。但业内有说法,据说药效提升幅度非常可观。”
南弋明白了,为什么会在欢迎宴上偶遇邵禹。
他思索片刻,问道:“协会的汪副会长你认识吗?”
那人是业内的二代,传承深厚年轻有为,家里从事医药行业的历史传说中能追溯到封建社会末端。
“我家跟他家好像有生意来往,年节见过两回,能搭上话。”
“好,我前两天在宴会上见过他,但互相没有留联系方式。”那日过后,南弋找到服务员问了当天的一些情况,大体有所猜测,这位带着一群人以莽撞的形式阻止他被灌酒的副会长或许是受人所托。有些事不宜过度揣测,他更愿意当做是某个别扭的先生不欲为人知的善意。他心底被激起的微末波澜无从回应,不需回应。
他现在也不是为了回应。
“我想找他了解一些事情,你照实说,他应该会明白。”南弋说。
吴乐乐平日嘻嘻哈哈,但在正经事情上从不含糊,“好,我一会儿就打电话给我爸。”他又仔细端详了南弋一会儿,“南哥,你脸色真的不太好,赶紧回去休息吧。有什么需要跑腿还是帮忙的,你得随时喊我,要是跟我客气,我可真翻脸了。”
南弋没什么心情,但还是逗了他一句,他不习惯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别人。
“怎么翻,翻一个我先看看。”南弋笑问。
吴乐乐严肃谴责,“我认真的,你甭打哈哈。”
南弋舒一口长气,“知道啦。”
“没什么事,那我先出去,等联系上了人,我告诉你。”吴乐乐抬脚往外走。
“等等,”南弋追问,“你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状况?”
吴乐乐瞬间明白南弋关心的是陈旭缠着他的事,他耸了耸肩,“习惯了,就那样吧。工作都快保不住了,还一天天给自己找事,纯属有病。”他语气貌似轻松,神色不自觉地凝重。
“工作保不住?不至于吧。”陈旭业务能力很强,在年轻一代医生中是佼佼者,“跟之前的医疗纠纷相关吗,那件事他没有责任。”南弋客观评价。
“太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吴乐乐在南弋面前还是卸下了那股伪装,恨恨道:“他那个性子,不想说的事刀架脖子上也没用。我去医务科打听过,也问不出什么来。可能是很多事情赶一块了,他也是活该。”
“你也别跟着上火,我是当事人之一,我去问比较恰当。”
“我没上火,我凭什么替他上火,”吴乐乐像只色厉内荏的小公鸡,“这是你问我,我才说,平时我压根想不起来。”
“嗯嗯。”南弋看破不说破地挥了挥手。
他瞅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还早,先去食堂吃了口饭。他回来后不久,还没再次去白翎的病房拜访,后者先一步敲响了他的房门。
“白老师。”南弋赶紧将人让进来坐下,泡了杯热茶递过去。在一个行业浸染太久,心态难免陷入某种惯性。比如,他惯常以一种悲悯的带有责任感的医生角度来对待病人。但最近一年,南弋在调整,他更多的时候,能够带入同病相怜的对等共情。
“南医生,”白翎没有太过寒暄,她说:“我是邵禹的养母,上一次没有表明身份,非常抱歉。”
第69章 事不过三
白翎的开场话题令南弋产生了片刻的错位感,他突然不知道该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上。他原以为,这场聊天可能会在后半部分扩展到他们之间除去医患关系之外,相关联的那个人身上。但他未曾料到,白翎会直接跳过在医院里最应该被探讨的话题。
“您言重了。”南弋谨慎地答复。
“南医生,”白翎选择了比较亲切的称呼方式,“突然说这些,我是不是有些唐突了?恳请您理解一个做母亲的迫切心情,虽然我没有生育他,但……”她放下手中的热茶,很认真地说道,“我很在乎我的儿子。”
南弋略微困惑,他非常体谅白翎爱子心切的心境,但从优先级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比她的治疗更紧迫。
“南弋,”白翎没有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这些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希望邵禹觅得良人,幸福顺遂。但我明白,感情的事是不能够有一丝一毫勉强的,不应该受到任何因素干扰。所以,你千万不要有负担,更不要在乎我生病的事情。今天正好凑巧碰到你,不然我也打算给你打电话约个时间见面。我希望在疗程开始之前来谈这件事,不然我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说话,不合适。”
南弋宽慰道:“不会的,目前靶向药的针对效果不错。刚才我在食堂遇到肿瘤病房的戴主任聊了一会儿,他对您接下来的治疗持乐观态度。”
白翎点了点头,表情上没有明显的变化,就好像比起对邵禹的挂念,她自己的病情并不足道。抑或者是,病人对医生的惯性话术产生了质疑性免疫。
南弋在心底叹了口气,诚恳道:“您有想要沟通的事情,可以随时找我,不必太多顾虑。”
白翎苦笑了一下,“谢谢。我今天只是以一个关心儿子生活的普通母亲的身份来找你,如果你们之间确实互有好感的话,我想说一些事情给你听。我说完了,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如何选择,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我不会再参与或干扰。要是完全只是邵禹单方面自作多情,也请你直接告诉我,我会规范好自己的行为,绝不再逾矩叨扰。”
白翎的语速不快不慢,她在表达清楚后,直直地望向南弋,使他的迟疑无所遁形。
论揣度人心,白翎比他不仅有性别上的天然敏感优势,亦没有白白多吃几年食盐。
南弋在沉默片刻之后,败下阵来。
他坦诚道:“您请说,我洗耳恭听。”这一句,没有迂回敷衍,相当于正面承认了白翎所给出的第一种可能性。
白翎凝重的目光闪了闪,泄出一丝如释重负。
“我下午出去,是和我的家人,吃了一顿饭。”白翎重新端起南弋给她续了热水的茶杯,抿了一口,“我说的家人是白家,我的母亲和哥哥,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她解释道。
南弋缓缓颔首,示意他在聆听,不做打扰。
白翎的视线从南弋面上移开,虚虚地落在玻璃窗上,好似望向窗外的风景,仔细端详却又没有明显的焦点。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彷如经年郁气,施施然道,“在你们面前,我也不太够资格倚老卖老。不过,我自己走过这些年,还是会忍不住感慨一些往事。虽然,再给我一次机会,应该也不会改变选择,但至少会做得更委婉温和一点,不至于伤害自己的亲人。”
白翎垂首停顿几息,再抬头,语调轻而徐,仿佛不忍触碰那段记忆。
她说,“邵禹爸爸走的那时候,我也刚刚二十多岁,结婚没有两年。因为遗产官司的原因,家里所有的动产不动产都被冻结了。我们临时租了一处民居,陈妈的老公适逢重病,她回去照顾的那一年多里,家里只有我和邵禹两个人。准确地说,大部分时间是邵禹自己生活。我接了很多全国各地包括国外的演出,一方面是为了维持生活所需要的收入,大概也有不愿意面对现实的逃避心理作祟。现在回想起来,挺对不起孩子的。不过,邵禹真的很省心,那个年龄段别的孩子都青春期叛逆什么的,他在学习上生活上却一点儿没让我操过心。从那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就是他关心照顾我多一些,我除了交学费之外,没尽过多少身为人母的义务。就连挣钱这一项,邵禹也很快就超过了我。他打工挣的钱,不比我的演出费少多少,我都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做到的。”
白翎回敛视线,用手指拢了拢额边飘散的碎发,感慨道:“不好意思,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当妈的总是看自己儿子哪哪都顺眼,夸不够。南医生这么优秀,你的母亲大约会与我有同感。”
南弋温和地笑了笑,“我本科之前是在外祖父和外祖母身边长大的,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不太多。不过我的母亲的确与白老师有相似的地方,你们都是内外兼修的优秀女性。”
“啊……”白翎惊喜地气叹,“得到这样的评价,我很荣幸。”
南弋莞尔,“您太自谦了。”他的应答简约诚挚,令人心生熨帖。但同时,白翎也隐约领悟到南弋并不打算发散这个话题的意图。不知是单纯地不欲将对话的内容引向更复杂的方向,还是不方便提及。
“耽误您不少时间了,我长话短说。”白翎再开口,语速快了一些。“我们刚刚搬去出租屋那一阵子,我家里人频繁地找我,他们原本就对我自己选择的这桩婚姻诸多不满。当时,我不接受他们的意见,态度很强硬,一度闹到要登报脱离亲属关系的程度。现在想想,真是有够不成熟。我父亲至今还在生我的气,所以如今我和母亲、哥哥见面,也会选择在外边。当年闹得最僵的一段时间,我先是不接电话,后来干脆换了号码。我早出晚归,演出地点不定,他们在乐团找不到我,就来出租屋附近等。我家也算是文艺世家,我哥哥做事讲究体面,不会打扰孩子。只能三更半夜在楼道里等我,还真被他等到了。”白翎重重地愧叹,“我能理解,家里人也是为我的后半辈子考虑。他们希望我解除和邵禹的监护人关系,回到家里生活,找机会再婚。至于孩子,白家可以安排人照顾,即便在遗产官司中一败涂地,也补偿他稳定的物质生活,还会负担他继续读国际学校或者出国留学的费用。”白翎挺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其实,我哥哥给出的建议并不苛刻,某种程度上比我这个无能的继母要可靠得多。但是,”白翎眼圈泛红,“我特别庆幸自己当初义无反顾地拒绝。有一点我是确认的,邵禹那头小倔驴,如果我真的走了,别说白家的钱,就是我自己的,他也不会再动一分一毫。”
南弋与其对视一息,他完全认同白翎的说法。
白翎停顿了须臾,不是不知该如何接续,是有些事对她来说,经年之后再次提及,依旧后怕心疼到五脏六腑揪在一起。
她声带轻微颤抖着道:“我不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彼时又被生活压力磋磨得有些焦头烂额。是以,许多细节我就算注意到了,有些困惑,但却没有深究缘由。比如,邵禹比以往更勤快,哪怕是期末考试睡不上几个小时,只要我回家,也总会先做好饭,里里外外整理干净,连最简单基础的家务也不让我动手。还有,他原本是个话不多的孩子,但也是从那一天之后,我每次出门之前,他都会非常郑重地送到门口,说一句再见。”
白翎哽咽起来,“我也是许久之后才后知后觉,那天,我们的对话他听到了。他,他……”南弋明白了,他试图走近安慰,白翎却摆了摆手拒绝,她要把话说完,“他把我的每一次离开都当做不会再回来而告别,但他从来不曾开口挽留,连问也没有问过。那一年,他还不到十六岁……”
白翎的确如她所言,只是说了一点她在意的往事,并没有干涉或是打探其他。
南弋将他送到病房门口,顿了两步。白翎告诉他,邵禹今晚加班,不会过来了。
“我知道了,您好好休息。”他转身离开。
这样也好,当下若是径直遇到的话,南弋不清楚自己该如何面对。如果说,几天之前晚宴中的种种,还只是在他表面平静的心湖激起片刻涟漪,不至于压不下。那么,今天白翎透露的过往,却仿似一枚深水炸弹,直接从底层轰塌了他的心防。
他从最初便意识到,邵禹是个对待身边的人与事表面冷淡无谓,实际较真执着的性格,他不该招惹。可潜意识作祟,他放任到几乎失控的那一步,才无情地按下暂停键。
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让那样一个少年时期隐忍至此的男人,给了他三次反悔的机会。
可惜,他全部辜负了。
窗外不知何时起飘落一片又一片雪花,今冬第一场初雪悄然而至。
邵禹最近几天都住在办公室的休息间里,来回往返公寓的时间他都嫌浪费。
星河资本提出的转让价格堪称狮子大开口,一时传得沸沸扬扬,QC那边干脆不再回应,技术性拖延。这样下去,最急的是寰宇科技本身。资金流的捉襟见肘无法缓解,手头刚刚恢复的几个项目再次陷入停滞,股票市场因为利好信息而飘红的趋势只维持了不到一周。
如此这般起起伏伏的形势,将原本一门心思趴在邵禹身上吸血的小股东们的心思激得七上八下,格外活跃。之前以为穷途末路,只有踢掉邵禹讨好投资方一条道。QC创投的横空出世,彷如一阵强心剂,刺激着投机者的脆弱神经。可惜,做惯了寄生虫的人往往缺乏魄力与决断,又得陇望蜀好高骛远,很快便错过了套现离场的机会。
现在,形势再次焦灼下来,前景未卜,一个个肠子都悔青了。
具体业务荒废十之六七,工作日的夜晚,楼里只剩下邵禹办公室这一层灯火明亮。
谢丹丹捧着一摞文件走了进来。
等他低头签字的空档,谢秘书一丝不苟地汇报着其他事项。
“邵琦那边坐不住了,之前偷偷接触的几个买家,都没有下一步动作,听说他在家里砸碎了两个古董花瓶。”
邵禹头也没抬,“按照原先的计划,在市场上放出我手里百分之二点五的股份,价格要低过他的报价几个点,但也不要太夸张。”
谢丹丹挑眉一笑,“知道,意向买家我都保持着联系。”她不屑地轻笑,“到时候,估计他得气得跳脚,柜子里剩下几个赝品也保不住了。”
“可是,”谢秘书还有担心的地方,“要是QC那边接受报价的消息透露出来,他没有动作呢?握稳手里现在的股份跟着坐顺风车,他也能赚不少。据调查公司可靠消息,他被追的赌债就快要把剩下两个半死不活的公司掏空了,这边的股份是他最后翻身的资本。”
“不会,”邵禹笃定,“他不仅贪得无厌,而且蠢得一根筋。这么扑腾多年下来,唯一取代我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到时候,”邵禹抬头,“会有人推他一把。”
谢丹丹了然地点了点头,有些事邵禹虽然没有说得太透彻,但通过要她去查的蛛丝马迹,足够推断。之前打定主意公事公办的谢秘书再次泛滥了一小点同情心,他的铁树老板原来不算大猪蹄子,只是个被人屡屡算计不得不以牙还牙的倒霉蛋。
“六七年前的事,留下的线索实在太少,不好查。”谢丹丹晃了晃手里剩下的几张纸,“其他的两件事,如你所料,都在这里。”
她递给邵禹,“这份是中介那边的阴阳合同和口供,根本不费什么工夫,给了点儿小钱,他们就全都和盘托出了。”谢丹丹挺无语的,“这个林雨辰实在是有够幼稚,在中介留一份假合同,交易市场没有备案,有什么用?这不就跟掩耳盗铃一样吗,这样别人就能相信,他出国留学的钱是卖房子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