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禹基本上都是在傍晚的时间来探病,这一点他了解过。昨日也的确如常,他只是没有料到,邵禹会在这里过夜。
“你……”南弋大脑有一刹那的宕机,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你怎么了?”邵禹眉心拧到了一起,面色不善地反问他。
“我?”南弋有点儿懵。
邵禹迅速地抬手在他额头上触碰了一下,又立马离开。
“你发烧了,不知道吗?”
“啊?”南弋也反手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后知后觉,确实是热,而且他嗓子又肿又痛。外公外婆对他的养育科学得当,他本身底子也好,从小到大体质一直不错,小打小闹的感冒也很少有。上一次发烧,还是在山上和邵禹……那一回。
昨晚他脑子里一直挂着心思,早上起来的那些不适被他下意识忽略掉了。
南弋后退一步,“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那我不进去了,免得影响病人。”他抿了抿干涩的唇瓣,“菲利普教授那边有答复了,我和你说一下吧,你等等,我去戴个口罩。”
“必须现在说吗?”邵禹问,语气中含着隐隐的怒气。
南弋不确定是不是他烧起来的脑子不清醒,产生了误解。
“你如果忙的话,过一会儿打电话说也行。其实,就是那边同意帮忙,我把助理的……”
“现在不说会死人吗?”邵禹冷冷地打断。
南弋彻底懵了,“……大约,不会。”
“护士,”邵禹朝路过的查房护士喊道,“这里有人高烧,麻烦你带走处理一下。”
邵禹静静地站在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前,透过门扇上狭窄的玻璃窗长久凝视。
单人病房里,刚刚睡醒的病人倚靠着床头翻看着文件。进去不久的护士长手指着上边的文字朝南弋解释着,后者试图拔下手上的针头,护士长拦了一下。南弋不知说了句什么,逗得护士长又是笑又是无奈地摇头,妥协地伸手帮他把吊针拔了下来。
果然,他的工作不需要给患者打针。邵禹突兀地,无厘头地,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南弋曾经开玩笑对他说过的话。
南弋按了几秒钟手上的胶布,又认真地询问了几个问题,思考片刻,然后在手中文件上签上了意见。他把签字笔盖上盖子,别到纸张上边,确认不会掉,才又递还给对方。
这个人,所有待人接物的细节永远温和妥帖,令人如沐春风。自己当初到底是眼瞎到什么程度,才会产生那样狗眼看人低的错觉……抛却一切外在附加因素,仅仅从本身为人处世的姿态和性格来说,南弋无疑是具有相当人格魅力与吸引力的。邵禹的沦陷,早于揭开种种真相之前。正如白翎所说,他倾心爱慕的人,首先得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好人。
如果,他不曾肤浅地以貌取人,不曾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甩出一份又一份可笑的合同,不曾错过倾慕爱恋的过程以不慎重地所谓PY关系开始……那么,他的表白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这边完事儿了,南主任退烧了,您进去吧。”护士长客气地对他说道。
“谢谢。”邵禹整理纷乱的心绪,推开房门。
南弋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两人一起落座在沙发上。临近年关,国际部的很多患者出院,病房空了出来,南弋临时占用,挂了退烧药,休息了大半天,睡了一觉。他身体素质好,傍晚这会儿已经复原,唯余些许疲惫,看不大出病态。尤其眸光,沉静如水,再无半点儿病中懵懂恍惚。同样,小邵总亦从容沉稳,仿佛上午冒邪火管闲事的压根不是他。
跳过寒暄的步骤,南弋径直交代正事。其间,他给威廉打了一个视频电话,当面把事情交接明白。
挂了视频,南弋把威廉的电话号码和微信都推给邵禹。
“威廉会尽快帮你安排和菲利普教授的助理见一面,后续到美国那边的就诊,他们两个也会协助,你放心。”
“……谢谢。”邵禹很郑重道。
南弋淡笑,“收到了,再说就见外了。”
“嗯,不说了。”邵禹点了点头。
“估计顺利的话,你们需要提前过去做检查,很可能要年前动身。”南弋翻着手机日历,“我前两天和戴主任聊过,他的意见也是越快越好,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治疗。”
邵禹眉心不明显地动了动,“好的,我尽早准备。”
南弋用目光询问他,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
邵禹迟疑,“你……注意身体。”
“嗐,”南弋大咧咧地抻了抻胳膊,“昨晚开窗忘记关了,有点儿着凉,没事儿了已经。”
邵禹目光有些怔然,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男人,脱下职业属性极强的白大褂,只穿着舒适随意的卫衣牛仔裤。他貌不惊人,不拘小节,粗犷而恣意,温柔且洒脱……一言以概之,纯爷们一个,24K如假包换。从他意识到自己的取向那一刻起,邵禹潜意识中认可的另一半形象一直是纤瘦白净斯文俊秀小鸟依人的,类似林雨辰,总之与南弋哪哪都挨不上边儿。
可惜,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大耳光。白月光扑到墙上不抵蚊子血,而被忽视的藤蔓疯长,扎根肺腑,枝繁叶茂。
邵禹站起来,南弋偷偷在心底松了半口气。
“你那晚要和我说的是……”他还是问出了口。
南弋剩下的那半口凝住了,他缓缓垂下头,深深地吸气,又徐徐吐出。
“没什么,就是看到了一些财经新闻,本来打算问问你公司的事,”南弋笑容诚恳,“后来想到我也不懂,问不到点子上,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别跟着添乱了。”
前后短短几十个小时,颇有点儿物是人非的意味。有些未曾说出来的话,大抵就得嚼碎了咽下去,再无出头之日。南弋从不是矫情的苦情戏男主,若是他和邵禹之前便挑明了确认交往关系,那么他不会做出隐瞒或者出逃那种偶像剧里才有的多余情节,该一起面对的,就一起面对。但是,现在这种情形之下,就完全没有必要强拖人家下水了,他过不了自己的心理关。说一点儿也不遗憾肯定是假的,南弋不是圣人,他怎么能不渴望身边有一个亲密的爱人陪伴。但理智的神经一下一下敲打着他,幸好没有说,这样对谁都好。
“……哦,”邵禹端详了许久试图从对方面上找到破绽而未果,他转身向外走,“公事我可以处理好,多谢关心。”他语调平淡客气,背对着人的眼底却写着明晃晃的困惑与不甘。他就是固执地揣测,南弋当初要说的,绝不是这几句话。但他倒也没有特别后悔,眼下不是谈情说爱的恰当时机,恐怕南弋也是顾虑到这些。当务之急,他必须尽快收网处理掉一干魑魅魍魉,再陪白翎去美国安顿好。他们都不是急于一时的热血青年,他相信细水长流,徐徐图之。
不久之后,他即将为自己此刻的自以为是付出终其一生追悔莫及的沉重代价。
邵禹走到楼梯口,兜里的电话再次响起。
“喂,”他接了起来,“刚才在医生办公室,不方便接电话。”
“没关系,我这边完事了,”林雨辰善解人意道,“你要是还忙着的话,我就继续等好了,反正也不急。”
“不用了,现在可以走。”邵禹抬腿迈入电梯,“我们在一楼大堂集合吧。”
邵禹到达一楼,林雨辰比他晚了几分钟。
“阿姨那边情况还好吧?”他关切地问。
“嗯,挺顺利的,年前可以安排出国。”
“这么快?”林雨辰愕然。
邵禹叹了一息,“是挺仓促的,没办法,病情发展得太急,等不了。”
“那你走得开吗?”他真情实感地担忧。
邵禹眸中黯然一闪而过,攥了攥拳心,似在这一刻下了某种艰难的决定似的,“走不开也得走。”
“我……”林雨辰低声,“可以陪你。”
邵禹为难地看他一眼,“等她情况稳定一点的吧。”
“……好。”林雨辰委屈得恰如其分。
“你的手腕怎么样?”邵禹转了个话题。
林雨辰抬起手递过去,“理疗了几次,好像是强一些了。公司也实在拿我没办法,把病情拿来做文章宣传了一波。”
邵禹轻轻地在他手腕上托了一下,“量力而行,不用强求。”
林雨辰莞尔,眨眼笑问,“你养我啊?”
邵禹一本正经,“你需要吗?”
林雨辰定定地瞅他半晌,并不能从邵禹沉静的目光中寻到明显的破绽。但他还是窥到了不同,与刚刚面对那个男人时的情绪流露,完全不同。
“我开玩笑的,”他收回手,心底最后一丝动摇被恨意代替。“咱们别站在这儿说话了,去吃饭吧。”
“好。”邵禹应得利落,“去你一直念叨的那家老菜馆,我定了位。”
两人并肩从医院正门走出去,形貌匹配,相得益彰。大步流星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南弋离开了窗台。
不咸不淡的晚饭过后,林雨辰主动道:“你还一堆事情要回去处理吧,不用送我了,不顺路,我自己回去就行。”
“我也不回公司,”邵禹犹豫,“家里也有很多东西需要收拾打理。”
林雨辰以退为进,“你不用管我,我知道现在情况特殊,我没事的。”就算是确定了交往关系却毫无实质进展,被冷落被忽视,也只能忍耐下来。
“要不……”邵禹踟蹰几息。
林雨辰非常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还早,要不你去我那坐坐,陪我收拾收拾吧。”邵禹最终道。
林雨辰暗自吐息,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那好吧。”
邵禹带林雨辰直接回到他在郊外独居的别墅,这倒是个意外惊喜。
林雨辰进门,规规矩矩地坐在客厅,一派恬淡宁静。
“这么拘谨干嘛?”邵禹换下外套,拖了一个箱子出来,“你帮我看着装点衣服吧,我有个着急的邮件要回,先去下书房。”
邵禹这一忙活,就是一个多小时。林雨辰早已根据季节,从他柜子里取了衣服分门别类规整地放到箱子里。
邵禹出来的时候,敞开的箱子在客厅地面,林雨辰坐在旁边柔软的地毯上,倚着沙发打瞌睡。
邵禹蹲下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取了个毯子搭上,没有把人吵醒。
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卧室,不一会儿,浴室响起水声。
邵禹洗了个澡,换上居家的衣服出来,林雨辰堪堪惊醒。
“不好意思,”他揉了揉眼睛,“我最近习惯早睡。”
邵禹拉了他一把,“可以去客房。”
林雨辰矜持地拒绝,“我还是回去。”
邵禹也没有勉强,“我送你。”
“不用了,一来一回太麻烦。”林雨辰坚持,“我自己叫专车好了。”
邵禹皱眉打量,林雨辰已经打开手机下单。
他给物业打去电话,报备了专车的车牌。
目送车辆离开,邵禹径直回到书房,看似一切如故,但他压在鼠标和键盘之间的一根状似头发的丝线,移位了。
驶入主干道的车上,林雨辰面对一连串的信息,把电话拨了出去,他直白道:“消息绝对没有问题,你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
深沉的夜幕之下,专车行驶至中途,调头转了个方向。
邵琦在会所包房里搓着手来回踱步,纵欲过度的脸上交错着亢奋与质疑。
林雨辰甫一进门,他就打发走了门外待命的服务员。
“你不会是伙同他坑我吧?”邵琦阴鸷的目光在林雨辰身上来回逡巡。后者不慌不忙地坐下,打开自己手机上的银行软件界面递过去,“你给我个账户,我转给你一起操作。”里边是他加上上周卖房子到账的资金,全部身家。
“你不是对我的经济状况很了解吗?”林雨辰挑衅道。曾经一度,他最憎恶后悔的事就是没有拒绝邵琦送他出国的那笔钱。但现在无所谓了,结果都一样。
邵琦扫了一眼,颇有点儿瞧不上,“谁知道是不是苦肉计,事成了他加倍赔给你不就得了。”
林雨辰豁然起身,“那你就什么也不做好了,他现在低价出手的股份,谁都知道是白捡的便宜。等QC和星河之间的交接正式公布,翻几番你自己心中有数,差不多也够补上你的窟窿了吧。一点儿风险也不用担,”林雨辰轻蔑地睨着他,“你也不要再做多余的梦。”
邵琦被他堵得一顿,但他没心思计较,眼下的确是他从邵禹手中取得寰宇科技控制权的绝佳,抑或是最后的机会。他试图去想象了一下,如果邵禹知晓股份是被他操纵收购的,他前半生所有的努力最后还是给他邵琦做了嫁衣,将是如何致命一击。他不敢深想,只是开了个头,就激动得心脏狂跳。
但是,他手里没有那么多现金流,可供拆借的途径之前已经用遍了,只剩下高利贷一条路。
邵琦又翻开林雨辰之前拍照发给他的信息,“谁说我不敢冒险,这种压上身家性命的事,我不得慎重点儿吗?”
“邮件是我趁他洗澡,用软件恢复找到的,信不信由你。”林雨辰起身,“你不替我操作也行,本来我也没有抢人家心血的野心,我就正规交易股票,坐等升值好了。”
“等等,”邵琦还在犹豫,他好不容易从QC那边挖来的内部消息也的确印证了对方于这桩交易势在必得的态度。但资本的运作没有人情可言,有星河的前车之鉴在,潜在风险是必须要排除的。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们也不会允许邵禹继续一家独大牢牢掌握话语权,其手中非法代持的股份只能处理掉。
可邵琦怀疑,“邵禹真的舍得完全退出?”
林雨辰耸了耸肩,目光冰冷,“大概是心灰意冷了吧,他这种控制欲和自尊心极度膨胀的人,能够容忍你们一个个骑到他头上吗?”
邵琦思索片刻,在林雨辰出门之前,咬牙道,“合作愉快。”
林雨辰回头,“我答应你的做到了,邵总的承诺呢?”
邵琦讥诮地笑了笑,“一个医院里的大夫而已,玩他不跟耍猴一样简单,剧本就按你说的来。”
林雨辰颔首,“谢谢。”谁让他竹篮子打水,他自然不会白吃了这个哑巴亏。他要让邵禹后悔,各种意义上的。
邵琦透过窗户,目睹林雨辰的身影隐入夜色。他无法遏制地大脑充血,赌徒往往在这个阶段是最上头的。他笃定,命运照顾过他一次,他信了林雨辰给的路线,成功的制造了那场车祸。虽然很可惜没要了邵禹的命,至少在遗产官司执行的关键阶段把他困在了床上。这一次,这个人大约还是会带给他好运吧。
邵禹用大半个月时间处理了明里暗里繁杂的交接手续,出发去美国之前一天,他去到位于临市的监狱。
魏然的案子判了之后,他第一次来探监。
“……”魏然拿起电话,一个字还没出口,大老爷们先低头,哽咽声逐渐转为低泣。
邵禹无奈皱眉,“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昨天,”魏然吸了吸鼻子,“昨天……我老婆给我打电话了……我,我……”魏然哭得说不出话来。
邵禹轻叹了一息,“那是你应得的溢价部分。”公司上市之前,为了确保绝对的控制权,魏然和谢丹丹以及公司几个心腹元老,分别替邵禹违规代持了一部分股份。也正得益于此,这一次分散交易才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这部分的收益,于情于理,邵禹可以不做分配。
“我,没脸……”
邵禹起身,“就当扯平了,咱们再无瓜葛。”
在他举步维艰的创业阶段,大家一起并肩走过。后来,走散了,走岔了,有人走错了路,便再也回不了头。
邵禹走出监区大门,罕见地抽完了一根烟才上车,驾驶位上的谢秘书嫌弃地噤了噤鼻子。最近半年,所有的敏感交易都是谢丹丹替他对接的,同时还要时不时通过各种真真假假的途径往外放消息。至今一切顺利,居功至伟。
物质上,邵禹自然不会亏待她。而目前他身边,也仅剩这唯一一个能够交心信任的帮手。
邵禹茫然地觑着路边倒退的树木,难得感慨,“我做人,好像有点儿失败啊。”
谢丹丹目不斜视,“看哪方面。”
“算是众叛亲离吧……”在与资本的来回拉扯中,绝大部分的人理所当然地选择利益最大化。当然,这是无可厚非的。
“我觉得算。”谢秘书不避讳地点头,“凡事有得有失,你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精力都用在了经营企业上,人际关系的确是你的弱项。你在别人面前展现的形象一贯是理智的趋利避害的,带出来的队伍自然而然也是同样的现实的势利的价值观。难道还指望有人跟言情剧里的脑残情节似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不计代价地跟你表衷心?真有那样的人,你反而应该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