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传来马蹄踏雪的沙沙声响,公主的心脏猛地提起,细白手指死死掐在掌心,骨节分明的手上暴起根根青筋。
——要说他唯一能听懂的北境话……大概就是刚刚两个护卫叫的那一声了。
那是他在得知自己要以男子之身嫁给北境新君时偷偷学到的词语,翻译过来就是君王的意思。
他呼吸猛地一窒——燕王来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随即一道银白色的身影映入他的眼中,燕王身披银狐裘锦端坐于骏马之上,轻轻勾了勾缰绳示意马匹在他们面前停下。
一切都是白的。
燕王的那匹马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燕王身披的狐裘缎面银白、暴雪过后天地茫茫苍廖一片,他眼中似乎只剩下了银丝在缎面上绣出的暗纹折射出的银光。
他甚至连冷气都察觉不到了,碍于角度只能高昂着头看着马上的人,一时间脑中似乎闪过了很多东西——
譬如年幼的他被母亲猛地拽了出去跪倒在王府门前、被按着脑袋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响头。可怜的女人不愿意接受自己被随意玩弄且抛弃的真相,生下孩子后早在邻里的议论和家人的嘲讽唾骂中陷入了疯魔
他被撞得满头是血,温热粘腻的液体顺着额头流过眼睛流入理口中,余下的顺着与雍帝颇为相似的下颌弧度滴落在地上,他终于被雍帝的仆从自女人的手中拽出,在女人的哭嚎声中勉力睁开眼睛抬头看向端坐于马车厢中的人。
他的视线恰好与随手掀开车帘的男人对在一起。
华丽轿厢内的男人容颜精致却神情淡漠,冷冰冰的眸子似乎不含一丝情感,他只是轻飘飘地扫了地上的母子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下人将他们拖下去不要在门前浪费他的时间。
那时候他太小了,且时隔了这么多年许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脑子里只剩下当年他狼狈地跪在地上、抬眼看到重重轿帘下容颜精致的男人时心里的恐惧和期待。
恐惧什么期待什么他已经懒得去想了,反正……于现在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了。
他不清楚北境的规矩,只能依着临出宫时柔嫔身边教导嬷嬷给他恶补的礼节跪在高坐于马上的燕王面前,躬身朝他行了个雍朝的大礼。
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以最卑微的姿态祈求面前的人能给予自己一线生机。
能活着谁会想死呢?
他正对着阳光,在刺目阳光和满目银白色下根本看不清燕王的脸,只能隐约辨认出那是一个十分高大的人,当然或许也可能是因为对方正坐在马上的缘故。
不过北境人的体格似乎生来就要比大雍高大健硕,他还记得自己在柔嫔宫中被教导礼仪时听到的话——
“北境蛮子各个力大无穷,听说他们那个那尔图曾一拳打死了一头凶悍的狼!”
“天……不是说那尔图被燕王给打怕了吗?那尔图都这么凶狠那他们的王该有多么可怕啊!”
“谁知道呢,你看他们一个一个膀大腰圆的,那胳膊比咱大腿都粗!这一巴掌下来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吧……”。
“哎呦喂,还好去的是这位,要是四公主那柔柔弱弱的……咱四公主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呐!”
这几个嬷嬷并不清楚他被灌药根本就活不到北境的事情,却也没操心过他到了北境又该怎么办,她们似乎根本就不把他当做个人、只将他看做一个陪嫁过去的花瓶或者首饰物件,连说话都毫不避讳在那惋惜嘲笑。
“那个叫那尔图的莽子,一手就能将羊腿给撕扯下来,吃相更是粗鄙难看没有一点礼数,我看他们北境那个君主估计也是个满脸胡子茹毛饮血的粗莽大汉,北境那地方常年被冰雪覆盖寸草不生,你这体格估计嫁过去没三天就被燕王一巴掌给抽死了吧!”
周围的温度似乎越来越低了。
雪虽然止了,却仍然有寒风裹挟起地面上的雪花狠狠打在他的身上,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但他大病未愈还仅着了件亵衣,虽然包裹的严严实实却还是……仿佛一片雪花就能将他的脊背压弯。
他想了很多很多东西以为自己跪了很久很久,实际上却只有短短的一瞬,在他伏在地上的瞬间骏马上的男人就有了动作。
他纵身跃下,银白色的狐裘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传说中能徒手打死老虎的北境君主转眼就站到了他的面前,以“公主”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覆到小腿的银靴和腿上系着的布条。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觉得身上似乎多出了什么东西,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银白落在了自己的颈侧,狐裘的毛绒绒的领子一下一下地擦过他的脸颊。
他愣住了,狐裘上似乎还留存着身前人的体温。
身边的巫医不知在何时悄然退让开来,他的面前多出了一只手,手腕纤细骨节分明,修长的指上是淡粉色的指甲,整只手仿佛都在雪地里发着莹白的光。
他抬起头,传说中统领整个北境的君主正微微俯身站在他的面前。
“能起来吗?”他轻声问。
不同于那些蹩脚的词序混乱的话,这位燕王的大雍话十分标准,标准到只听声音他甚至都想象不到这是一个北境人,仿佛他还留在大雍王宫里没有经过这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一般。
“能……”,他咬牙撑地想要支撑起身子,但身体却根本就不听使唤,还没来得及动上一下就整个人向前一步栽倒在了地上,好在地面铺满了兽皮毛毯,他并不担心会摔的多疼。
但他没有摔倒,而是被一把揽了过去。
巫医已经知趣离开了,还贴心地替他们合上了大门,屋里的风终于停了,只余下了燕王和他新嫁过来的“王后”。
燕眠初摸了摸他的手,一如之前在马车里摸到的冰冷。
于是他也不再耽搁时间,手臂穿过他的膝弯直接将余昭里给抱了起来。
公主彻底僵硬了。
房间的面积实在是小,燕王几步就到了床前将他放在床上,甚至还动作轻柔地替他掖好了被子。他虽然才离开床铺不久但里面的热气却已经被散的干干净净,余昭里打了个激灵,瑟缩着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团,窝在靠墙的位置不敢抬头看他。
燕王的视线在屋中巡视了一圈儿,继而转身往前走了几步。
他悄悄地松了口气,还以为对方是要离开了,却见到燕王几步到了屋中的炭炉前方往里添了几块,没过多久又转了回来。
刚松懈上一点点的精神霎时又紧绷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看清了这位燕王的长相。
身材要比大雍人强健上一些,却远没有那尔图那种肌肉几乎要将衣服崩开的感觉,个子的确极高,他坐在床上甚至要微微仰头望着对方。大雍对这位北境的新君了解的太少了,除了知道他本人战斗力极高外几乎一无所知,世人总是喜欢用丑恶凶残来描绘与自己敌对的那方,北境军压城的那段时间大雍上下都在传这位君王青面獠牙喜食人肉的谣言。
他悄悄地松了口气。
可能是因为嬷嬷的话的缘故他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他这个身板恐怕都不够那尔图拍上一下的,他一直在担心如果燕王真的是个比那尔图还要凶猛的壮汉要怎么办……恐怕对方轻轻一个巴掌他就能直接被扇的一命呜呼了。
好在这位燕王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凶狠。
但他如今就坐在对方的面前,却只觉得这位燕王长相是真的漂亮。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是雍帝,他也遗传了许多来自雍帝的样貌上的优势,可如今他坐在这里仰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却恍惚间生出了种雍帝也不过如此的感慨。
这位燕王脸上属于北境人的特征并不是特别明显,比起那尔图那种标准的高额深目的凌厉的北境人的外表……这位殿下的容貌看上去要柔和上许多。
他的长相仿佛中和了北境的风沙积雪与大雍的秀气俊美,各自择其优点才融合出这样一幅精致的脸庞,但细看他的眉眼鼻梁却仍旧能看出些许异域人的特征,眸子看向自己的时候总觉得深邃又包容。
让他看着就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这时才恍然发觉,这位殿下的眸子似乎并不是常见的黑或棕色。
大雍周边的国家实在是太多了,许多年前倒是也曾流落过来一个异域的奴隶,具体的他并不清楚,只记得那个奴隶似乎有双碧绿色的眸子,因此被当时的皇帝很是宠爱了一段时间。
明亮的阳光之下,他能看到这位北境的君主眸中带些清透的如天空般的蓝。
褪掉了外面那层厚重的狐裘,他这才看到燕王的那身北境特有的衣物,他不知道那是北境部落的典型服饰——将红绳和动物皮毛鸟类羽毛混合在一起编制出的彩色绳子缝在系在绕在衣服的边缘位置,像是滚边又像是缎带,五颜六色混在一起却并不会让人觉得驳杂刺眼,反而独具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这片领土的野性的美。
或许也有可能是这位殿下生的实在是太好看了,哪怕穿着这种七彩颜色的东西也无法影响他的好看。
燕王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身上的颜色一眼,轻笑一声掀开被角坐了上去,他风尘仆仆了一天还没来得及换衣洗漱,不过现在似乎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毕竟他身上最外面罩着的那件狐裘此刻正紧紧地缠在余昭里的身上被一同裹在了被子里面呢。
他想了想:“名字?”
床上的人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刻应该做出何种反应,既然燕王没问公主为什么是个男的他便也不会冒昧去提,只是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咬了咬牙,纠结半天不知该如何出口,余光恰好瞥见燕王面上的神情——他似乎没有刚刚那么闲适随意了,反而是微微皱起了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以至于心情不是很好。
他像是小动物般警戒起来,恐惧着燕王抬手一个耳光狠狠扇过来。
“没有、没有名字。”他低声道。
母亲一心想让雍帝承认她们母子,她觉得起名入族谱这种大事必须要由父亲负责,随便一个有些底蕴的家族都有字辈传承呢,更不用说是大雍的皇族血脉了。
可雍帝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孩子,也根本就没问过这个孩子的名字。
“您、您可以叫我小余……以前母亲这样称呼过我。”少年瑟缩道。
余是他的母姓,不过余家那边也不会给这样的一个孩子正式身份,或许余家的老人曾经这样想过,不过被女人拒绝了。
燕眠初顿了顿,“好,小余。”
他的声音意外地柔和,小余显然对此有些不适,他小心地将自己蜷缩起来一动也不敢动,燕眠初问上一句才小心翼翼地回答一句。
小余的前半生一直被囚在间小小的屋子中,雍帝的王府中有专门的院子用来关那些疯癫的男人女人,她们疯的各有理由下场却一个比一个凄惨,有娘家背景的可以出面将女儿接回去好好照顾调养,更多的则是被铁链栓着在不大的屋子里屈辱地结束一生。
雍帝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人的结局,他似乎只注重自己的色.欲,甚至他后院里的男女搞到了一起他都懒的多关注一个眼神,拖出去杖杀后继续沉浸在新送来的美人的温柔乡里。
被他这幅态度逼疯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里面有小余母亲这样真心被他的皮相迷惑爱慕上他的,也有明明有了心上人有着光辉的未来却因脸生祸被强制送进来的,不大的院子里几间厢房被塞的满满当当,小余和他的母亲甫一入府就被关进了这种地方。
管理这个院子的杂役并不是很多,且谁都不知道那些疯子发起病来会做出什么事情,于是杂役自认为聪明地找了链子将疯子们一个个锁了起来系在床上柱上,或者直接下手打残其中几个让他们瘫在床上,这样即便发疯也不会跑出屋子给他们增加麻烦。
小余的母亲也是这样,不过小余的待遇要比她好上一点。
一是因为他身上有着雍帝的血脉,起初下人们并不敢这样对他,等他们确定雍帝忘了这个孩子时已经是几个月后了。
这孩子性子胆小懦弱说话都畏畏缩缩,几个杂役吓唬一顿就抖的厉害不敢动弹,几个月的时间足够杂役确定他有多么听话,除了照顾他那个发疯的娘外整日都窝在自己的角落,时间久了杂役们也懒得关他了。
第八十六章 异国君主X代嫁皇子
他长这么大就没出过院子, 屋里的疯子一个一个的死,又有一个又一个的正常人被送了进来被活活逼疯,直到死的那个变成了他的母亲,直到先帝驾崩还是王爷的雍帝成为了新皇, 他才被人带了出来换了个地方关着。
也就是宫里的那个偏僻的角落。
皇宫的屋子要比王府多上太多太多了, 他终于不用再和一群疯子住在一起终于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 且……他样貌中遗传了太多属于雍帝的部分。
小的时候还好, 疯子们不会注意面黄肌瘦的骷髅架子的样貌, 可随着他长大眉眼逐渐长开……那些被雍帝逼疯的人时不时地就会将他错认成对方。
疯子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疯子们也需要一个发泄的端口, 她们出不了院子见不到雍帝这个逼疯了她们的男人,但雍帝的孩子却和他们关在了一起。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小余都觉得离开院子的那日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他这辈子总共也只接触过那么多人,性子单纯的根本就不需要燕眠初多浪费心思,他只是稍稍暗示几句绕了几圈就套话问出了小余的过去半生, 无论是想瞒的还是不想瞒的都被人问了个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燕眠初耐心听完他的话语,顺便不忘从桌边摸了个杯子倒了些水过来,小余仍旧对面前的人有些胆怯,喝水的样子也战战兢兢地,像是饮水时仍时刻警惕着河中鳄鱼的小鹿一般。
等他喝完, 燕眠初又顺手将那个杯子拿了下去。
小余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北境人已经清点了遍与他一同带来的赔礼和嫁妆,朝中那些阁老倒没敢在这种地方做手脚——按理来说公主和物资都送到了北境军的手中,按和降书的条件他们此刻应当安排退兵一事了, 但燕王的军队却仍旧安安稳稳地驻扎在这里,没有一点挪动的意思。
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正是燕王的燕骑军驻扎的大营, 小余若是能走出这间小小的院子就能看到威风凛凛的北境军队与健硕神骏的长鬃战马。燕王没准备隐瞒下公主的性别,北境可没有成亲后夫人不得面见外男的规矩, 他也没想过真把人当成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将其关进屋里。
早晚都会让这些人知道的。
现实也如燕王想象的那般,营里不少人都被这个消息惊掉了下巴。
那尔图几人的反应并不重要,一应而来的是不少北境军的愤怒——大雍是什么意思?拿皇子充作公主来欺骗他们?
加急的军报即刻朝着大雍都城发了过去。
小余对这些事情全然不知。
燕王出手抑制了他体内的毒,但常年亏空的身体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慢慢恢复,燕眠初在他床头坐了一会儿,恰好北境来人给小余送饭,他坐在这里小余整个人都紧绷的不成样子,燕眠初索性嘱咐了几句后直接出了屋子。
直到听到屋门合上的声音小余才终于抬起了头,视线直直落在已经合拢的门上,也不知道是在看门还是想透过门看已经走出了屋子的人。
“你长的也不错嘛……”,视线中骤然出现一张人脸。
小余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就想往床尾缩。
“喂喂喂……至于吗反应这么大!”对方似乎也被小余的反应给吓到了。
若是刚刚没有见过燕王小余定要在心里赞叹一句这少年的大雍话说的不错,但有燕王珠玉在前……这少年的语调听起来便有些别扭了。
不过再怎么说他的大雍话也要比那尔图流利上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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