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古调渐远,步路枯冢,沉默的人面容已不再稚嫩,冷寂却更甚几分,眉眼之间似是无欲淡漠,无情眷恋,澈如清池深如寒潭。
“师尊若是当真如表面一般无欲无求,”元嘉远远地看着那道幻影淡去,随着那看不清名姓的坟冢。“那可就是个笑话了。”
那年冬天,青鹤雪衣的沐门主从怪贩妖市的滥街走过,喧嚣污秽最是冷血与野蛮的所在丝毫没有给这位出身儒门大家的琴者染上一点人气。
他就像是雪地梅园中独立的鹤,又像春日满园芳华中的新桃,清冷与柔情交织,书卷温雅,惊弦清寒。
在另一片土地上,没人知道这位昔日惊才,如今深敛的儒门大家出生于一片野蛮之地。
有言尧亭响彻如沐春风,这春风可以柔情婉转,可以凌然肃杀,亦可以沧残血腥。
那是一台很老的琴,许是抚弄甚久连勾画的漆字都已经模糊大半,凄凄惨惨留下残缺的两字“尧亭”,那琴本为“峣嵉”,只为祭奠那一故土之名。
如今却也有千年时光老去,妖市的荒唐依旧未变,人非人,怪非怪,怪贩怪贩,贩的从来都是“怪”,市的一如都是“妖”。
他从贩市的怪人那儿买下来一对双生子,从踏入到离开统共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叫人忍不住联想他是否早作以准备。
那对双生子长得相似,只是年长为兄者发生赤红,其弟却是乌发如墨。
而年过数千的沐门主早早过了年轻生了华发,三千青丝纵成雪,无限愁情渺轻烟,但凡儒士修身养性,但所求无欲又有几人能成。
不入欲念琴月为伴,半生成情度日书卷,徽山一脉的沐门主就是那么个人。
对人有情却无欲,琴书义礼,笔墨辞赋,一生独一。
谁都没想到,那样的他也会有为了传承而操烦的一日,旁人眼中的儒中仙,身边何时需要聒噪的孩童。
他常常坐于池边草地,信手抚那一琴,有时是乐经名篇,有时只是一曲小调,伴那山水,随那孩童笑颜。
他是一个很好的师父,从不苛求什么,似是旁观却时刻在伴,似远却近,就如那山中水,水中山,雪中鹤,叶中桃。
新一任的门主燕风元嘉独爱水榭的那片山水,静谧却温柔,一水凌波包容着所有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一山万象厚重不可测。
诚然所有人都知道万物总有终结之日,没想过儒中仙会是那般一个终结。
生时活于山水,死后亦入山水,随一抹妃色桃瓣,顺波而去。
神儒玄章是那人在最后一刻教于燕风元嘉的东西,说是东西似是很对不住这作为儒家圣物的曲调,但在儒中仙沐郴歧眼中耳中不过是个寻常调子。
神儒玄章是个相当鸡肋的玩意,至少在燕风元嘉手中是这样的。
儒中仙一生鲜少与人动手作敌,而继任者以执明章循为名的燕风元嘉亦是如此,反观他另一个弟子倒是一副热血心肠。
若说执明章循温润沉稳如盾,那旜星赤羽便是锋芒锐利似剑。只是这般盾与剑终究是终结在了一场其实微不足道的纷乱之中。
如星陨落,终无法在深潭激起一点水花。
从儒者温润持礼,到日后形骸放纵,只需要几场死亡就足够了。
执明章循的日子过得消沉,好似第二个儒中仙平日为伴便是山水琴书,但他知道自己不过是逃避,怎能与师尊相比。
他便是在那时期遇到了比自己还要消沉的默苍离。
两个消沉的人总有一个要妥协一步踏出过去。默苍离的消沉刻入骨髓深入灵魂,他表面看起来无甚大事,实际上早就存有死志。
执明章循消沉,是消沉成了一种习惯,文人墨客总有那么点情调,看这山看那水,最后眸光一转落在山水间的人。
默苍离所见过的是一种执明,一念审命杀伐果断,断不会如眼前的黑发小子这般说句话十八弯的绕。
是了,旁敲侧击话锋百转千回,不过是最简单几字便能阐明的事情。
这种说话的腔调自从执明章循从执明审命中新生之后,又冒了出来。
墨家讲究节俭,连说话也是这般挑拣重点,“安静”二字长挂唇边的前墨家矩子此刻却希望身边的前儒家掌门人说上个长篇大论。
红,是极其灼烈热情的色彩,而白,却是清冷到极点。
元嘉看起来像是要扑进那幻影怀中大哭一场那般。青色的鹤氅在这段记忆之中遍布了整座桃园小岛,随着两个孩子从幼年走向青年。
“他想死。”默苍离说道,这种状态他太清楚不过了,看似活着,却不过是为了一点无法舍弃的责任行尸走肉。
这话元嘉却很释然,语气中甚至带着点笑意:“是,师尊想死。所以当年吾和小弟闹腾地很,企图用这种幼稚的做法让他留的更久一点。”
也只是一点罢了。
“但这很矛盾,不论是否理念相悖,师尊都不该是一个不负责任之人,哪怕他并不需要为苦境平和负责。”
苦境真的很大,永远有着为被探知的所在,就像这片群岛,在师尊死前再无第四个人登上这座孤岛……
燕风元嘉看着两个少年人跑开,雪发的儒者直起身,白衣白发,那袖上的鹤鸟翅未展却似欲飞。而在下一刻,本是影像的人却将头转过看向不该存在的两人。
“他…”默苍离出声,方才那个眼神,很有生气。
燕风元嘉长眉一挑,转身拉着默苍离往背对的方向走去,衣袍布料推曳在青石砖的地面上却没有发出本该轻微的沙沙声。
飘落的叶穿过他凝实的身影落在地上滚动了一圈,元嘉停了脚步腰弯了一半又直起。
“死去的人是可以被拉回人间的,只是代价不小。师尊将他所学大多都教于了吾兄弟二人,除了…”元嘉微抿唇角叹了口气,书堂四方通畅,梁上的纱幔随风飘起朦胧了一场梦般幻境。
“神隐,先天不记年却也会损耗寿元。”默苍离了然,只是…“那你……”还剩多少。
“嗯——”元嘉掰起了手指,算了一会儿,突兀地笑了一声对默苍离说,“都说了陪你到老,还计较这做什么。”
默苍离看着他,却没将话说出口。
人死或许有轮回,神隐却是灰飞烟灭。
元嘉又看向堂上揽袖作画的幻影,是描画丹青,或是人本笔墨,都已非现实,他努了努嘴,说道:“但那毕竟是玩弄魂灵蔑视生死,纵是善意,也罔顾天理伦常。”
“你并不信命。”
燕风元嘉吸了口气,面上笑意清浅,微敛着双眸打趣道:“吾若是信命,那时便已亡故。”
“吾只是信这天,从不给人留活路。”
元嘉脸上的笑收敛了起来,抬步走向那道幻影,赤色的衣摆在那柔和寡淡的建筑装饰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像是撞入仙源的人间富贵,几乎要将那空泛的往世记忆点燃。
并非所有的记忆都值得回忆。
记忆是人心最隐秘的所在,哪怕有术法能探知他人记忆,但却无法亲身投入,因为那……太过危险了。
死人的记忆,稍有不慎另生者迷惘不知己身究竟为谁,活人的记忆,擅自参与轻则混淆他人记忆,重则双方意识受创。
而且,默苍离顿首,若他没想错的话,元嘉这个师尊是生者,那种眼神不属于一无所知的逝者,到更像是……
“抓到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想写一千来着,然后这个微妙的设定,emmm有点意思。
☆、番外:古旧篇(二)
“吾……师尊他并不是多么温柔的人,甚至还有些偏执,在吾离开岛上后还险些听不出他人口中似仙似神的人物就是师尊。”燕风元嘉收紧五指,卷起的宣纸上留下了五指的褶皱。
他不是仙不是神,只是一个也有着自己想法的人。
默苍离看了他一眼,将目光移到又开始低头作画的幻影身上。又成了先前所看到的无意识的碎片模样。
“意识之道,你比之你师尊如何?”
“远不及。”元嘉转身回道,语中顿了顿,“吾不过短短千岁光景,师尊……他活了多久,吾,也不甚清楚。”
默苍离着燕风元嘉缓缓地眨了下眼:“线索在画中。”差不多也已经明了了,倘若那位先人还活着,这便是有意识的指引。
“也许是吧。”燕风元嘉摊开那卷宣纸,纸上作画是一节桃枝缀这三两桃花,“桃,果然是桃花。”
“方才…”
“与其说是记忆,到不说在主人家察觉后,这成了受人掌控的幻境,所闻所见皆是师尊,想让我看见的。”元嘉重新将宣纸卷起,再次打开已经是另一幅模样。
“鹤。”
元嘉呼了口气:“师尊喜鹤,虽喜鹤多为道门之人,但这不妨碍什么。”
“就这一次。”默苍离擦了擦镜面说道。
燕风元嘉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但如果就这么一次倒是好了,所以他只是笑了笑。
“师尊总不会害吾。”
“呵。”
恐怕不会如他想得那么好。
“但也少不了磋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