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安礼哑然失笑,小书童这些天赚得钱分明可以供他大富大贵一辈子都足以,但却还是一副小财迷的模样。
若是旁人做出这幅姿态,少不得要被人觉得是铜臭味太重,可放在白谨身上,就显得可爱俏皮,生性肆意。
几人痛痛快快地在庄子里玩了一整天。
期间白谨还教长工他们做了叫花鸡,这是白谨唯一自己学过的一道菜,许是名字吸引了他的兴趣,总之被他深深记下来。
当然,主要是由他来指挥,让长工按照步骤来煨熟。
一开始董贞他们还自诩读书人,不想吃这种名字低俗,做法也古怪的吃食。
没想到待泥壳褪去,露出里面色泽枣红明亮的肌肉,香得几个少年垂涎欲滴。
本就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闻到有好吃的还能得了,尤其是这芳香一直钻进鼻中,简直在疯狂引诱他们。
一个饿虎扑食,众人一拥而上。
可惜都被冷漠无情的白谨一个两个地赶走,冷笑道:“呵,你们刚刚不还瞧不上它么,怎么想吃了?没门儿!”
他慢条斯理地掰下几个鸡腿,正大光明地偏心左安礼,将其中一个塞进对方手中,最后再分下去。
两只鸡四个腿。
他和左安礼分别一个,白谨向来遵守着尊老爱幼的传统,不作他想地将一个递给了左二郎,最后一个就由董贞他们三人瓜分。
这下他也就不讲究不患寡而患不均了,坐上观壁地看好戏。
年少的几人可不懂互相礼让这个理,或许是在熟人面前,让他们端不起多少谦让的架子,全都抛弃风度争抢起来。
最后以武力值最高的楚天直一口咬在鸡腿的边缘上作罢。
他看了看不服气的董贞,把啃了一口的鸡腿放在他面前炫耀:“怎么,你还想要?”
气得董贞从鼻中狠狠喷出一口恶气,眼珠一转,将他好不容易钓上来,又刚烤好的鱼咬了一大口,啧啧称赞:“真香。”
楚天直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怒吼道:“董贞!你个小王八羔子果然不安好心。”
董贞含糊道:“你这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众人哈哈大笑。
春日野穹,流水新绿。
远处是柳絮飘坠的池水,鱼儿吞吐着水沫。近处是坐在绿暗红稀草地间的少年,果酒端上来,竟是都喝得烂醉,杯盘狼藉。
几人干脆仰躺在草地中,四仰八叉地望着艳阳与流水。
白谨也喝了一杯果酒,醺然地看向左安礼,也发现了他脸上因饮酒后留下的薄粉,压低声音道:“安礼,你欢喜吗?”
左安礼回望过去,葱郁浓密的细草隐约遮挡了视线,却能看清对面人眼中柔软的笑意。
他慢慢地回答:“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只要有你,哪里又不欢喜。
白谨从未想过那日既是相聚,又是别离。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其实是世间人生百态,熙熙攘攘的平常。
白谨并非没想过分别,只是他没料到这一日来得这般快。
刘先生要参加春闱了,科考本就是三年一次,若是错过,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再热的血也会凉透。
相处三年的时间,说没有半点不舍那是假的。
虽然先生和白谨的理念无法苟同,但对方也绝对是尽心尽责地教导过他们,且从来不因白谨农家出身而瞧不起他过。
此去一别,再见不知又是何时。
况且刘先生这一走,也必然会带上刘善一起。
还没等他从这一悲伤中回过神来,白谨又得知了一个消息——楚天直在秋收后就要参军了。
这个从小就讨厌道貌岸然、满肚子坏水文人的少年终究是踏上了这条艰险万分的道路,他从小就展现过自己对武艺的热爱。
骑射比左安礼都还要胜上一筹。
别看他从来都是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模样,其实粗中有细,既能拿得起长.枪,又能捏得了绣花针。
白谨曾经撞见一回他缝衣服的场面,震惊得无以言语。
被发现的人却不尴尬,反而懒散地掀起眼皮,理直气壮地说:“我爹跟我讲去了伍之后可就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不能参军还带着人伺候我,早晚也要学会做这些的。”
白谨还真就找不出反驳的话。
他就是觉得有点儿奇怪,这些原本都是早有预料,甚至是非常清楚的事情,但真到了这一刻,他为何就是那么难过呢。
白谨第一次这么迷茫悲伤。
他把自己关在屋内,感受着特殊的又酸涩的情绪裹紧自己的心脏,按理来说他身为一个成年人,早就该具备调节情绪的能力才对。
但偏偏让他莫名其妙在对的时间遇上了纯粹的朋友,深交的友谊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若是在现代,千里之外都能有电话联系,实在想念订张飞机票就能抵达对方的城市。
可这是地域辽阔,交通不便,车马缓慢的古代,通信不易,相见极难,这也是古代人民安土重迁的很大原因。
“吱呀——”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白谨并未发现自己的房们忽然被人打开,并且正在接近他的事情。
直到冷冽的风被带过来,还携进一阵淡然又清冷的香,直逼白谨的鼻腔。
在他未曾回头时,一双手伸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拉进了怀中。
“抱歉,青奴,是我唐突了。”左安礼用柔得能滴水的声音道,“难过就哭出来,别忍着,好么?”
白谨沉默了,他尴尬得脚趾扣地,忽如其来伤春悲秋也就算了,还被人撞见个彻底,弄得他跟神经纤细的人有何区别。
不过眼睛有些干涩,他还是埋在对方胸口不出来好了。
这是因为他害怕对方注意到这羞耻的画面!
才不是……才不是因为他想哭!
白谨就算再怎么掩饰,也无法抑制住声音里的哭腔:“左安礼、少爷……你也会离开吗?”
左安礼顿住,还略显单薄的手微颤,轻抚在白谨的头上,他轻轻一笑,首次用轻佻的语气说道:“我不会,你不是我的书童么,合该一直留在我身边才对。”
“难不成,现在白县男飞黄腾达了,就瞧不上你以前的少爷了?”
白谨原本的伤心在左安礼的玩笑中驱散得一干二净,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才不会,那我就当你的书童,勉为其难给你研墨一辈子好了。”
左安礼不会泼凉水说他身娇体贵,磨个两下就会累得手腕酸,闹着要休息。
他只是轻声呢喃:“这是再好不过了。”
走之前,白谨领着众人一起酿制米酒。
“既然要分别,那我们就一起酿酒吧。把酒坛就放我家的树下埋着,要是有机会,过些年我们一起把酿好的酒挖出来,必定醇香味美。”
白谨已经没有前几日那么失态悲伤了,众人大抵也是调整过情绪之后的状态,一个个面上都没什么异色。
唯有左二郎,因为年纪太小还控制不好情绪,眼眶红红的,还瘪着嘴,明显的难受样儿。
但今日是大家好不容易相聚的一回,他很懂事地收敛悲色,免得扫兴。
酿酒工艺光是制曲和泼清就要花上好几个时辰,更别说后面还有中和、过滤以及蒸煮的流程。
一封酒坛从制作到窖藏的过程就要环环相扣,把握其中的火候和动作,做到精益求精才行。
期间几人就在一起谈天说地,畅怀大笑。仿佛他们并非即将分别,而是又一次的聚散离合。
楚天直还有心情放狠话:“我酿的米酒,绝对是最醇香可口的那一批,哼!”
董贞忍了忍,决定在离别的时候还是不要说些风凉话了,没必要。
至于白谨他们信不信,就是众人自己的事了。
“听说你爹走之前还给你定了亲,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大姐啊。”白谨忍不住好奇。
刚刚还意气风发的楚天直立马红了脸,说话都带着忸怩:“好、好像是郭主薄家的大女儿,听我爹说她温婉贤淑,知礼贤惠,所以早早帮我定下来,免得被人抢了。”
他说这话时挑衅地看了眼董贞,仿佛抢的那人会变成他一样。
董贞快被这家伙给气死了,风度在这回维持不下去了,他直接恶龙咆哮:“抢什么呢,你看小爷我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以后有的是人追捧,还需要动手抢,嘁。”
“就你?你说的是左安礼还差不多!”楚天直正大光明嘲笑道。
忽然被拖入战局的左安礼微愣,下意识地看了白谨,正好与他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小书童的眸子澄澈明亮,干净得比一汪清泉还要透彻。左安礼分明该庆幸对方不像其他人那样对自己有杂念才对,可他却蓦地在心底多了分惆怅。
董贞他们仍旧在斗嘴,幸好一直奉行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理念,否则他们最后免不了还要拉架。
几人最后酿出来的酒色泽晶亮,莹澈清冽,闻起来酒味醇厚。
在封坛前,他们还特地尝了一口。
酒味温厚绵长,饮完后齿颊留香,喉底回甘。
他们合力埋下这几坛亲手酿下的米酒,甘醇剔透的酒就好似他们几人纯净无暇的友谊,绵长且悠远。
日后也依旧会渐行渐珍惜。
“什么,咱们要去游学?!”
白谨还未从离别的伤痛中缓过来,左安礼就直接给他抛下这一重磅消息。
宛如平地一声雷,吓得他手里的瓜果都掉了。
左安礼眼中还带着笑意,肯定道:“没错,毕竟刘先生走了,咱们就缺少夫子。干脆借着自己去游学的契机,在今年去棉城考府学。”
白谨咋舌:“原来你早就有规划了,府城学三年,就进京考国子监,国子监名师众多,再那潜心学习三年又能学到许多。这时候进士科考,名额到手,再考也不迟。”
“是。”左安礼没有否认。
这一直是父亲为他规划的人生道路,其中的酸辣苦甜由自己体会,他也从未拒绝,毕竟那确实是自己想要的。
无论任何人或事都不能成为阻碍他前进的理由,却没想到,在旅途中多出了白谨这个意想不到的人。
在他还未惊醒时,就已经占据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既然舍不得留对方一个人,那就将他当成前行的动力,更加坚定地往前走好了。
白谨并不清楚左安礼藏在心里的想法,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转。
“就咱们两个人去吗?是不是厉大哥也会跟着我们,游学途中会不会风餐露宿,遇见料想不到的危险啊?”
白谨本不该这么惊慌失措才对,可是在荒山野岭众多的古代,就算是遇见凶犯,被抛尸荒野都有可能,危险系数极高。
左安礼摁住了他的肩膀,将人带在椅子上坐下,他紧紧凝视着白谨的眸子,里面充满安抚和柔和。
“青奴,听我说。”他的语气也是温柔得缠绵,“游学是我必须经历的一环,这样才能增长自己的见识。”
“往后我还要外出任官,去各地考察,难道我都要退却么?君子为何要六艺精通,文武双全,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既能执笔写文章,又能提剑御敌方么。”
是了,白谨恍惚想起,现在的文人并不像后世那么羸弱,他们可是文武兼备,腰带佩剑,跟人理论时还会打架斗殴,拔剑暴起伤人。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白谨轻轻呼出一口气:“抱歉,是我着相了。”
左安礼摇摇头,郑重其事地问:“这事为我一人一意孤行,青奴就算不陪着我也行。所以,你要跟着我一起吗?”
少年眉眼已随年岁增长愈发清晰,清艳皎皎,出尘脱俗,俊美得无可挑剔。
他的邀请令人无法拒绝,何况是自小便承诺要陪在他身边的白谨。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说好你在哪我就在哪的,才不会因为摸不见看不着的危险而改变我的志向。”
左安礼微笑:“我很欢喜,青奴。”
与此同时的皇宫。
“母后,父皇,你们真的忍心让大哥一个人去游学吗?”娇气的小公主担心得眼泪汪汪。
皇帝老神在在地喝茶:“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若是不去历练一番提升自己,朕怎么敢把这天下交给只在京城中待过的他!”
“母后……”小公主哀怨的目光放在一旁雍容华贵的女子身上。
皇帝哈哈大笑:“就别看你母后了,这决定就是她一锤定音的。”
当今皇后德才兼备,贤明知理,眼界绝非一般人能相比。既然她的大郎早早地就被定为太子,那就该担起他的责任,否则这江山是坐不稳的。
她不期许后世的子孙能不能懂事明理,她只知道,在自己这一代,有能力调.教儿郎更能担当时,就一定要去做。
小公主没办法了,只得幽幽地叹口气。
皇帝弹了弹她的脑瓜子,“人小鬼大,放心吧,你大哥那儿有暗卫保护,只是咱们不告诉他,免得他要是出事了还老想着让别人解决,多动动自己的智慧。”
小公主也是皇后亲手带大,并不骄纵跋扈,闻言深以为然地点头,“父皇说的极是。”
白谨还要回去收拾自己的包袱,顺便跟家人们告别。
长话短说将此事说清楚后,白谨惴惴不安地等着张氏的决定。
她是生养他的母亲,得到她的支持才是圆满的。
若是对方不答应,他还要麻烦左夫人来帮自己周旋。
张氏眼眶微红,擦了擦从眼角泛起的水光,她语带欣慰:“我儿出息了。”
仅仅一句话,就说得白谨鼻尖发酸,眼睛涩然,想哭得紧。
“既然你都已经决定好了,娘亲也没有任何理由能阻止你。我们家没读过书,你娘我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张氏不紧不慢地说。“但人不能忘本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左少爷是咱们家的贵人,没有他,我们的日子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好。”
“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哪怕你现在是皇帝老爷赐下的县男,也不能自满得意,去好好伺候左少爷,回报他的恩情,明白吗?”
张氏是没学习过,但小人物也有小人物做人的智慧,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做人理念,才能扎根在世上,汲取养分坚韧生长。
白谨嘴唇颤抖,重重地点头:“娘亲,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听少爷的话。”
母子俩最终仍没能忍住,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其他人想劝都劝不住。
最后张氏还去寺庙里求神拜佛,给他和左安礼都准备了平安符,回来路上碰见左夫人,却发现她也求了同样的符。
大抵这就是她们这些当母亲的,对自己孩子最质朴纯粹的爱了。
白谨将自己的包裹收拾好,就要和家人们不舍地告别了。
表姐给他准备了好几盒脂粉,放在他的包袱里,悄悄叮嘱道:“唉,这些脂粉可贵了,买的时候肉疼死我了。那掌柜的说防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白谨觉得她多半是被骗了,不过他没点出来,反而很感激表姐对自己的付出。
他眼泪汪汪道:“表姐,我就将你安排在绣房好了,那活计轻松,你一定会过得很开心的。”
表姐瞪大了眼,用一种你怎么能恩将仇报的眼神控诉着白谨。
还没待她说出口,舅娘就走过来将她给挤走。
“这是我做的糕点,路上渴了饿了都能吃。老张——”舅娘拔高声音喊道。
“来了来了。”大舅憨厚一笑,将之前做好的竹筒水递给白谨。
“这是我们熬好的银耳汤,都装在里面了,出去在路上还可以喝。”
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却都包含着他们最朴素的心意:对白谨的关心。
他最后是一边抹泪,一边往县衙走的。
大包小包的衣服差点拿不住。
张氏还在他的衣服内侧缝了小口袋,用来装银票和碎银,就是怕他出去之后没有钱花,遇上了窘境。
万万没想到的是,除了董贞,褚成和关原竟然也在这。
双方一见面,白谨羞囧得想找个缝钻进去,已经颇具青年身形的褚成哈哈大笑,指着他通红的鼻子说他是“爱哭鬼”。
白谨气得想锤他。
关原一把捂住他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怕他待会儿真把人惹生气了,左安礼为了维护自家小书童,把他给扔出去。
“别听他瞎闹,第一次离家时,他哭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抱着他娘哼哼唧唧。”关原干脆爆出褚成的黑历史,一点兄弟脸面都不给他留。
这下换成褚成怒得手指都在抖。
“好你个关本章,枉我把你当兄弟!气死我了!”
一行人打打闹闹,很快就冲淡了离别的悲伤。
左安礼姗姗来迟,正牵着白谨的蜜糖和自己的挟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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