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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风雨(孔瓷)


闫立章面上果然有点冷下去,笑得讪讪:“哦……挺好的,你们关系一直好。”
谢雨浓抿了抿嘴唇,替他找了个恰当的话题:“之泠你见了吗?他要留在苏州,读苏科大。”
说到张之泠,闫立章也忍不住笑了:“我见过了,他家里现在又转变想法了,没人想到他交好运考得那么好,竟然上到苏科大,现在一心叫他学土木,将来进国家单位。”
谢雨浓面露苦笑,无奈摇摇头:“他不会松口的,我估计他那个学到头来上个半吊子,一级厨师资格证倒考到了。”
“哈哈,我也这么想的。”
两个人一时无话,闫立章低头咬了口汉堡,发现他东西没怎么动,便问他怎么不吃。
谢雨浓看向他,笑了笑:“我不爱吃这些。”
闫立章嚼东西的动作变得缓慢,他知道,谢雨浓不喜欢的不止是薯条和可乐。
告别的时候,谢雨浓从书包里掏出来一支签字笔给他,上面还系了一根红丝带。
“这个,我本来买来自己用的,现在送你了,祝你一切顺利。”
闫立章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过那支笔。那支笔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里,指甲嵌进自己的手掌心,他忍耐了很久,总归不肯放弃,还是想要问些什么。却看见谢雨浓对他摆了摆手,一声轻轻的再见飞进耳朵里,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消失在街口。
其实那支签字笔他一直没舍得用。
只有一次,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走红毯,他在高档丝绒西服的口袋上不伦不类别了一支廉价签字笔,后来那支笔就和那套西服一起封存在他的衣柜里。那时候他刚出道没多久,买下那套西服,花光了他所有积蓄。
然而,一切都是值得的。

临行前,家里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谢雨浓拖了两只皮箱刚站在家门口,迎面就碰见一个人,他还有些惊讶:“啊……叔叔。”
钓鱼老三笑得很憨厚,望了望他身后,见没人,就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红包要塞给谢雨浓。谢雨浓一头雾水,非亲非故的给他红包,他肯定不会收,所以下意识先要推辞回去,谁知道手还没伸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怎么来了啦?”
谢雨浓扭头,看见谢有琴手上拎了一个塑料袋,眉头紧锁。谢有琴一眼就看到那只红包,整个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抓了过来塞回老三的怀里。
“拿走拿走,不要你的钱!”
老三为难地又把红包拿出来,想偷偷就递给谢雨浓。谁知道谢有琴拧了他一把,他吃痛哎哟了一声,红包没送出去,人已经被谢有琴连踢带掐轰出去好远。谢雨浓呆呆眨了眨眼睛,恍惚回过味来,下意识摸了摸后颈,好像有些发汗。
吕妙林一边解围裙一边快步出来,嘴里念念叨叨:“喔唷,你玉梅阿婆催死了,快走吧快走吧!”
一出来就看见谢雨浓杵在门口出神,吕妙林推了他一下,问道:“怎么啦?”
谢雨浓余光瞥见谢有琴拉着钓鱼老三拐进了一条小路,于是只说没什么,拉着皮箱就要走了。
蒋玉梅的大儿子在梅里市区一个棉麻公司上班的,是国企,开一辆桑塔纳,零几年的时候桑塔纳还是好车,到了一几年,就次一些,听蒋玉梅唠叨过,说是股票亏了钱,没有换车。谢雨浓就这样看他,看不出他是个赌徒,那时候的股市瞬息万变,早就不是九几年的光景,大部分人是赔得多,赚得少,普通人家根本不敢沾手。
谢雨浓见他西装革履,笑得很温和,也对他点点头:“大阿叔。”
于是他也点点头,说了句你好,文质彬彬的。蒋玉梅拎了一个红色塑料袋从家里跑出来,像是给谢雨浓装的水果。她打眼一看少了一个人,发觉是谢有琴没来,就问:“有琴呢?不来送送?喏,小雨,水果拿好,路上吃吃。”
谢雨浓接过水果,小声说了句谢谢,不过被吕妙林的声音盖过去了。
“我以为她早来了,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小雨,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呀。”
谢雨浓哦了一声,才慢吞吞地去摸手机准备打电话,正犹豫要不要拨通,身后便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嬢嬢。”
谢雨浓悄悄收回手机,看见谢有琴立定在自己身边,手上还拿着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心里就有数了。
开车以前,谢有琴敲了敲车窗,谢雨浓把窗户摇下来,还没看清谢有琴的脸,就看见那只牛皮纸信封被塞进来。谢雨浓接过来,隔着信封摸出来就是刚才那只红包。
谢有琴伸手进来摸摸他的头发,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神色,她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从说起。谢雨浓心里一紧,抢先她开口:“我都懂的,我能理解,妈妈。”
谢有琴面色一滞,又拍拍他的头发,忽然笑了:“妈妈知道了,你一切小心。”
车窗摇上,小汽车摇摇晃晃地驶动,像一艘小船,终于要飘离谢溏村。那些沉睡的记忆,忽然齐刷刷苏醒过来,随着浪花掀动着小船,谢雨浓好像闻到河水冰冷的腥味。他扭头从后窗回望她们,灰蒙蒙的尘埃中,村口的黄沙小路上站着他童年里最重要的三个女人,而最最重要的那一个,在他心里,他带着走了。
她们在他的生命里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不可被撼动。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小河汇入过大江大河,奔流不息的河水流到过很遥远的地方,而他却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他明白他来自哪里,也明白自己再回不去,只能在漫漫江河中,思念自己曾经一遍遍击打过的那块石头。
“你妈妈是嗲你的,上海么,来回方便的呀。”
大阿叔在前面笑着打趣。
谢雨浓回过头来,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2015年,8月30号,那是谢雨浓第一次踏入他梦寐以求的校园,也是他第一次去到上海。
谢雨浓看着校门口的门牌号——邯郸路220号,未来的四年,他的地址就是这里。距离平江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而这一个半小时,谢雨浓走了六年。
午间日光一束一束折射进拥挤的楼道,那些送行李的家长交首接耳,宿舍楼里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嘈杂感,谢雨浓拖着皮箱,抱着一红一白的两塑料袋水果穿越过一个又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门牌号。新生活的茫然很快淹没了他,让他来不及思考更多。
最终,他在属于他的那扇门停下,门牌号,307。
大阿叔总归不是谢雨浓的亲生父母,所以也只是客气地把他的行李搬上三楼,问了句要不要帮忙。谢雨浓谢过他,自然说不用,然后就下楼去送他。
等他又花了一阵力气找回到宿舍,宿舍里已经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长得还有两分相似。
谢雨浓最怕初次见面打招呼,一见到人连招手都不会了,只是木呆呆地说了句你好。
女孩子先对他伸手,说话听起来很精神,吐字清晰,后来谢雨浓才知道她学过播音。
“我叫叶青,金融的新生!”
谢雨浓茫然地伸出手,目光瞥向她的身后,叶青回了回头,又扭头大大方方向他介绍:“那是我弟,叶颂!”
“我是她哥。”
那男生漫不经心地纠正她。
叶青没理他,而是上下打量了一下谢雨浓。那天的谢雨浓为了收拾方便,只穿了一套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套装,与叶青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叶青身高大约有一米七,踩了一双小粗跟的棕色乐福鞋,身着一条粗毛呢白色无袖连衣裙,包裹出她的玲珑曲线和挺拔的身形,剪一种当时很流行的短发,只留到下颚,目的是凸显女孩儿修长的脖颈和漂亮的锁骨。
如果她自己不说,谢雨浓还以为她是学姐。
谢雨浓正有些无地自容,却没防备被叶青一胳膊拐进怀里,弄得他更加手足无措,面红耳赤,挣脱也不好,不挣脱也不好。
“小老弟,你这个室友可以的!朴素!是大才!”
他哪里是朴素,他是穷……谢雨浓正踌躇,叶青就被叶颂拉开了,叶颂向他伸出手,笑得很礼貌:“你好,我是叶颂,哲学系的,我妹妹脾气怪,你别在意。”
谢雨浓晕乎乎地伸手,总算看清叶颂长什么样子,他完全就是翻版叶青,只是长得更英气,叶青的鼻子精巧纤细一些,叶颂的则看起来更挺翘鼻梁更阔一些,两个人除却鼻子,眼睛嘴巴一模一样。说话间,叶青又是一胳膊吊在叶颂身上,笑道:“怎么样,我俩像吧?我俩双胞胎呀!”
“像的……像的,”谢雨浓收回手,低头看见自己一双旧帆布鞋正对着叶颂脚上一双崭新的耐克,忽然有些口干舌燥,“那个……我们男女住一栋楼吗?”
叶青哈哈大笑,拍了一把叶颂:“你这个室友太老实了,你以后多关照他呀!”
叶颂白了她一眼,才对谢雨浓说:“我妹来看看我宿舍,她趁乱跑进来的,本来只有家长能进来。”
“哦……哦……”
谢雨浓一时间也没话讲了,还好宿舍里又进来了两个人,大家自然各自开始收拾东西,叶青也不好再久留,临行前她特地跟谢雨浓打了招呼,随后踩着小高跟婀娜多姿地姗姗退场。
叶颂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怪腔。”
谢雨浓一听,问他:“你们是上海人啊?”
叶颂点点头:“是,我们家在静安的。”
静安,那就是上海的市中心了。怪不得,他们兄妹两个从穿衣打扮就不一样。
宿舍里的另外两个,一个是山东人,叫陈铭,也是中文系的,190的身高,人高马大的,就是性格是山东人里难得腼腆的,总感觉他干什么都有点不好意思。最活泼的是另一个,杭州人,叫梁佑安,学金融的,用老话讲是白面书生,长得十分秀气,但又因为性格十分开朗,看起来倒有点花花公子的意思。
入学第一个晚上,四个人躺在床上闲聊,无非是老家如何,高中如何。就那点话,一时间说完也就无话可说。
忽然,谢雨浓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都为什么来上海啊?”
问这句话的是叶颂,谢雨浓觉得奇怪,他的语气听起来总有些落寞。
梁佑安最先回答,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发财啊!大城市好赚钱!”
陈铭憨憨地笑,提醒他:“你才大一。”
“大一怎么了?我打算放假不回家,明年过年再回去,我要带一麻袋钱回去!”
一麻袋钱?谢雨浓想想也跟着笑了。叶颂像听见他笑,伸腿蹬了蹬他的床,问他:“你笑什么?”
谢雨浓想了想说:“我是觉得麻袋跟他气质不符。”
说完一宿舍都在笑。
又扯皮一阵,叶颂便开始拷问陈铭和谢雨浓又是为什么来上海。陈铭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扭捏了很久才说:“我有个女朋友,比我大两岁……在华东师范。”
“比你大两岁!”梁佑安激动地坐起来,头脑风暴了两秒,连连赞叹,“看不出来啊,陈哥,你高一就跟人家搞上了?”
叶颂叫住他:“嘿,怎么能叫搞,那叫建立友好的交往关系。”
陈铭好像又是憨憨笑了两声,没有接话,他脸皮薄,容易不好意思。只是没想到他倒领先一步,人还没到上海,女朋友已经到位了。要知道,多少人考重点不容易,人人闷头苦学,哪里来时间谈恋爱。
梁佑安哀怨地倒回床铺里,羡慕道:“我也想有个大我两岁的女朋友,都说姐姐会疼人。”
“满脑子废料……”叶颂怼了他一句,想起谢雨浓还没说,又蹬了蹬谢雨浓的床铺,“谢雨浓,你呢?”
“我?”
谢雨浓把自己埋在空调被里,裹成一个蛹,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天顶,好像能透过无数层厚实的粉刷墙壁,穿越万里,看见谢溏村夏夜的漫长星河。
“我……”他顿了顿,闭上眼睛,“我是来看星星的。”
“看星星?”梁佑安抬头看看窗外,疑心道,“莫非我视力不好,上海哪来的星星。”
叶颂也扭头看向窗外,没看见星星,他又倒回自己的床铺里,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也想去看星星。”
那一晚,没有人仔细问谢雨浓要看什么星星,也没有人听见叶颂要去哪里看星星。
谢雨浓的星星曾经是谢溏村,平江,梅里,最闪亮的星星,他是个追星星的人,一路执着地追来上海。至于叶颂,很久之后谢雨浓才知道,叶颂的星星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第77章 24 贝母
有的学校的军训安排在第一个学期开学前,谢雨浓开学前没有军训,后来知道,他们的军训安排在第一个学年的暑假。这样也好,谢雨浓最讨厌军训,他体能不好,良学的军训时间短,只有七天,也把他训掉半吊命。
新生开学最热闹的就要数各个社团招人,学生会就不用说,模拟联合国,新闻和英语,都是受欢迎的大社。叶颂陪叶青去面试了新闻,叶青基本上往那儿一站就被录用了,新生群里早就把她评为金融系新晋系花。至于叶颂,谢雨浓听说他准备了一段英文演讲,标准的伦敦音,不知道的以为在听BBC新闻,社长当场拍桌子说他们要了。
梁佑安则不走寻常路,去面了复旦鼎鼎有名的麦田剧社。
麦田剧社是复旦的双语剧社,一年在相辉堂上演两次学期大戏,跟东华,上戏和上戏曲都有交流,好的社内演员还会被借出去用。梁佑安说话实际有点杭州口音,奈何卖相太好,每年这些社团总是要一两个帅哥撑撑门面,于是一拍板,也就录用了。
四个人中午一道吃饭,梁佑安风风火火端了一盘饭钻过来,一放下就说:“诶,喜讯啊,我过了,你们呢?”
叶颂过新闻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这话无非是问陈铭和谢雨浓。陈铭过分腼腆,面试了几个社团都因为他说话磕磕巴巴没要他,现下也有些不好意思讲出口自己的窘境。
谢雨浓便替他解围:“我性格不大适合搞社团,就没申请。”
叶颂慢悠悠地剥一颗茶叶蛋,叹了口气:“你是对的,要不是叶青拉我,我也懒得去。”
其实谢雨浓没说实话,他不上心社团是他没心思上心,他满脑子都在考虑另一件事……
“叶颂?”
叶颂应声抬头,看向谢雨浓:“怎么了?”
谢雨浓放下筷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是上海人,你知不知道要买个礼物送人,去哪里买啊?”
“买礼物?”叶颂沉吟着略想了想,咬了口茶叶蛋,嘴里含含糊糊的,“我还真不晓得……这样吧,我问问叶青,回头告诉你。”
谢雨浓说了句谢谢,又低下头吃菜。只有梁佑安嗅出一股子不平常的味道,问了句:“老谢,这刚开学的,你送礼物给谁啊?”
谢雨浓被他一双火眼金睛看得耳朵发烫:“有个朋友,在上海。”
梁佑安同陈铭相看一眼,故意搞怪说:“哦——我晓得了,也是友好的交往关系!”
陈铭脸一下又红了,只有梁佑安在那里嘿嘿直笑。叶颂知道谢雨浓脸皮薄,于是挥手叫大家专心吃饭,别瞎起哄,随后又扭头问谢雨浓:“你准备多少钱,主要叶青花钱大手大脚,我怕她买的太贵了……你别多心,我是怕你没那个预算,回头又不好意思跟她说。”
谢雨浓想了想,下定决心似的说:“嗯……贵点就贵点吧,没关系。”
他这话一出,四个人都是一愣。谁都看得出谢雨浓是个朴素的人,家境估计也一般,忽然就花这样大价钱给人买礼物。梁佑安与叶颂对视了一下,咳了一声,小心地问谢雨浓:“老谢,什么朋友啊?你别被人骗钱啊?”
不怪他们多心,那时候找谢雨浓这种小地方来的腼腆的男孩子骗钱花的也不少,而且一般也不会多骗,至多一条手链一条项链什么的。保险起见,他们还是要多问一句,哪怕谢雨浓听了可能会不开心。
谢雨浓倒体谅他们的用心,笑了笑说:“你们别担心,是我从小的朋友,他现在事业起步了,我想送他一个好点的。”
“事业?”梁佑安疑惑地嚼了嚼,咽下去了才问,“老谢,你有做生意的朋友啊?”
“那倒不是……”谢雨浓不好透露身份,只得含糊说,“是做模特的。”
“奥……”
做模特就也不怎么稀奇了。
谁晓得叶青一听说谢雨浓要给人送东西,倒比谢雨浓本人还激动,像她就是那个收礼的。红色超跑直接开到男生宿舍楼下,引得一楼人都探出脖子去看热闹。叶颂听见有人叫他,就跑到小阳台去看是谁,一看是自己那个花蝴蝶一样的亲妹妹,一捂老脸,都不敢跟谢雨浓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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