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已经好了呀,稍微有点伤风,现在估计在睡午觉。”
吕妙林把斗笠搁在回廊下,顺手摸了摸谢雨浓的脑袋,她手上湿漉漉的,应该是田里看了菜回来,就这么一把抓湿了小猫的脑袋。谢雨浓有点狼狈,他慢吞吞地把头发拨到两边,擦掉了奶奶蹭到他脸上的水。
“这样,那我先回去了,晚点再过来。”
吕妙林拽了她一把,挽留道:“哎,来都来了,坐一坐呀,等一下一起吃晚饭。”
谢雨浓瞥到玉梅阿婆拍了拍奶奶的手,笑得很不好意思:“坐一坐可以,又吃晚饭,回去要被我家的骂了。”
吕妙林翻了个白眼,从旁边端了一条长凳放在谢雨浓旁边,两个女人就坐在潮湿的回廊里聊起了天。谢雨浓拄着他的小铅笔,一笔一划地写他的作业,雨水滴滴答答好像滴在他的耳膜上,那些声音与日常浑然一体,仿佛都是静悄悄的。
台风天里偶然将歇的雨,奶奶和玉梅阿婆在他身边聊天,小麻雀站在晾衣绳上扑扇着翅膀也在聊天,他专注地盯着作业本,额头冰冰凉,一切很舒服。当时觉得日子天长地久,不知道人生多少事都只是一刹那,哪来的什么天长地久。
“哎,喜酒那天怎么回事?那天只有有琴和小雨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谢雨浓的笔画忽然断了,他的眼睛很用力地眨了一下,换了道抄写题开始做,悄悄竖起耳朵听大人们讲话。
蒋玉梅看了一眼谢雨浓,看小孩子还在做作业,才小声嘀咕起来:“就是小怀风呀,跳到河里去了,还躲起来,不给大人找见。”
吕妙林怪道:“他没事干跳到河里去干嘛,中邪啊?”
蒋玉梅喃喃一句:“这孩子真像中邪。”
“啊?”吕妙林一边甩掉手上的水,一边看了她一眼,“这种话怎么好瞎讲的。”
谢雨浓撇着嘴抹掉了脸上新溅上的水,小心翼翼地保护起自己的作业本——奶奶烦死啦!
“那你说他没事干去捣什么乱,好端端的后来还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么,是老二喝多了酒胡闹呀,关小怀风什么事。”
蒋玉梅捂着嘴笑道:“冰冰小夫妻两个人太好了,瞎子老二也叫过来吃酒,他怎么能行,他喝不到两杯就要开始吵架闹事。”
吕妙林笑笑,神色惘然:“看不见,心里苦吧。”
谢雨浓知道那个瞎子,他好像也不是天生瞎,不知为什么后来就瞎了,拿村里给的钱跟自己老娘住在村里帮忙修的小屋里,过得很清苦。他很喜欢喝酒,不知道哪里来的钱喝,总听到他半夜喝多了在村里乱逛叫骂的声音,他总有那么多可以骂的。
有一次谢雨浓在小路上碰到他,他枯槁的脸鬼一般,大白天就喝多了,他用他诡异的青白的眼球盯着谢雨浓。谢雨浓被他盯得浑身发冷,挪不动身体,不知道是谁叫了瞎子阿二一下,他一扭头,谢雨浓就撒腿逃跑了。
“都苦……”蒋玉梅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一下才又说,“小怀风呀,估计是不喜欢那个新郎官,冰冰本来一直带他玩的,后来找了对象,就不怎么陪他玩了。”
吕妙林大约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的嫉妒心能有这么强,就因为这个就要毁掉一场喜宴?她讪讪摸了把脸,回道:“至于吗,他才八岁,哪有八岁的小孩子因为这个去跳河的?”
谢雨浓懒懒地在心里想,是啊,没有八岁的小孩子会因为这个去跳河,但他是戚怀风。
新娘子冰冰,谢雨浓也认识,很漂亮一个姐姐,大家都叫她冰冰,好像是因为名字里有个冰字。她人很好,总给小朋友吃水果和小零食。其实她也不是只跟戚怀风好,她跟谁都很好,她跟谢雨浓关系也挺好的,谢雨浓吃过她给的青团和桂花糕,都很好吃。
“冰冰吓死了,这两天住在街上,没有回村里来。”
吕妙林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问了句:“冰冰在街上买房子啦?”
蒋玉梅理所当然地回答她:“买了呀,不然怎么好结婚,房子,车子,男方都买好了。”
“哦……那男方家里条件还蛮好的。”
“是蛮好的,好像是个做铝合金的小老板,冰冰虽说家里条件一般点,但现在在小学做数学老师,人生得标致,跟这个小老板蛮般配的。”
谢雨浓时常不明白大人们对般配的定义是什么,在孩子们的世界里,他们只看到蝴蝶一样漂亮的冰冰姐姐配了一只蠢头大耳的肥猪,这算什么般配?样貌仿佛不在大人的考虑范围内,可是她们又会说“人生得标致”这样的话。
天平的另一边放尽一切可以放的东西,钱,房子,车子,就是没有整齐的模样。
这些大人不觉得冰冰姐姐夜里醒过来,看到身边的人会害怕吗?
显然没有人考虑到这一点。
谢雨浓的笔尖顿了顿——哦,也不是没有人,戚怀风可能考虑到了吧。
她们还在聊天,那些不知道哪里飘来的雨滴答滴答落在水泥地上,将青苔和霉斑一起晕得湿漉漉的,又很鲜亮,一块一块斑驳地附在地上,谢雨浓认真地写完最后一个笔画。
是个“风”字。
他又很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
是戚怀风的风。
他在心里静静地想。
第5章 03 冒险
喜宴的风暴在自然的风暴中消散殆尽,难得露太阳,玉梅阿婆就会到处走动,遇到谢雨浓在河边看人钓鱼,她就会来摸摸谢雨浓的脑袋,喊他乖囡。
谢雨浓最近常常穿着小雨衣在外面看人钓鱼,台风天,水里的氧气不充足,鱼儿会探头出来呼吸。谢雨浓觉得每条鱼活得都很努力,每一次呼吸和觅食,都要冒着失去生命的风险。谢雨浓觉得,如果自己是条鱼,可能很快就饿死了,他没有胆量与勇气探出水面呼吸。
钓鱼的人是租房子的外地人,大家叫他老三,就租……租在戚怀风家旁边,这个青年男人生得很魁梧,但在外面总是笑眯眯的,对谁都很好。谢雨浓家也在老三租的房子附近,因为住得近,老三经常给谢雨浓家帮忙,爬梯子换个灯泡或者跳电的时候推一下电箱,谢有琴给他东西,他也总不要。
他人挺好的,所以谢雨浓不大怕他。
老三听见身后响,一扭头,又看见谢雨浓踩着那双俨然偏大的塑料蓝拖鞋,缩在那件暗淡发灰的军绿色小雨衣里走来了。一脚一脚,踩在水里有吧唧吧唧的声音,像只小鸭子。
老三脚下踩着钓竿,把雨衣的帽檐向上拉了拉,问谢雨浓:“怎么又来了呀?喜欢钓鱼?”
谢雨浓蹲到他旁边,也拉了拉自己的帽子,努力让雨衣不要挡住自己的视线。
“喜欢看钓鱼。”
“钓鱼有什么好看的……”
谢雨浓不说话了,他安静地盯着水面,雨丝一根一根针一样扎到水里,浅浅的涟漪一圈一圈,往往化不开,彼此碰到,就消失了。
“他不喜欢看钓鱼。”
谢雨浓顿了顿,老三和他几乎在同一时间回过头去。
戚怀风。
他站在绵绵细雨里,整个人都被淋湿了,头发贴着额头上,白色的汗背心湿成半透明的样子透出孩子深色的皮肤,也没有穿鞋子,一双脚直接踩在泥塘里,很义无反顾似的,精瘦的两条腿上溅满了泥点子,他简直像从水里被捞起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戚怀风被雨泡成这样,也依旧给谢雨浓一种锋利的感觉,好像与此时此地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戚怀风像一块天外陨石,是谢溏村的外星人。
谢雨浓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开始戚怀风只是盯着老三,并不看自己,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决绝坚定。老三时常被这孩子看得发怵,好在这孩子在他要打招呼的时候看向了谢雨浓。
谢雨浓还没有跟他问好,就被他狡黠的一笑镇住了,什么时候被捉住手跑的都不知道。他的鞋太大了,雨衣也不够小,跑起来乱晃挡他的眼睛,跑着跑着,一只鞋就跑丢了,再跑着跑着,他就跟戚怀风一样,赤脚踩进泥水里。
每一脚,他都胆战心惊,又不知道为什么很刺激很期待,他害怕脚底被碎玻璃尖石子滑破,这场细雨中的奔跑像一场小型冒险。谢雨浓知道戚怀风肯定不觉得这是冒险,因为他每天都这样。
他们不知道跑了多久,谢雨浓脚上一烫,啊了一声,他下意识甩开了手,两个人才得以停下来。谢雨浓低头看自己泡在泥水里的脚,看不清楚,但他心里觉得应该是划破了。戚怀风蹲在地上,捉住谢雨浓的一只脚踝,拍了拍他的腿,谢雨浓很听话地抬起脚。
确实破了个小口子。
戚怀风放下他的脚,站了起来——现在也没办法处理。谢雨浓低头看着戚怀风的那双脚,戚怀风的脚上一定有更多的口子,他不痛吗?谢雨浓好奇地抬头看他,戚怀风比他长得高一点点,看起来不像三年级,像四五年级的小朋友。
不过戚怀风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那些雨水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水痕,像那些石狮子上的水痕,好像老天在惨烈地哭着什么,落下的泪痕。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雨浓:“我知道你在等我。”
谢雨浓盯着他的眼睛,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相比戚怀风的,谢雨浓的眼睛更像一个孩子的眼睛,圆润可爱,小鹿一样,而戚怀风的眼睛,有时候看起来比大人还要大人,谢雨浓讲不清楚。
他讲得太坚定了,跟他的眼神一样坚定。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但他确实在等戚怀风,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戚怀风。
“你想问什么。”
谢雨浓很好奇,戚怀风是怎么知道自己有问题要问他。戚怀风扬了一下下巴,看他不说话,扭头就要走了。谢雨浓手忙脚乱地把他抓住了。
“我想问!冰冰姐姐!”
戚怀风停住了,任由谢雨浓抓着自己,忽然有一辆自行车响着铃从他们身边骑过去,戚怀风拉着谢雨浓往旁边走了走,他们的脚泡在泥水里,走路都在蹚水。谢雨浓心有余悸地抓着戚怀风,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生怕他又一下子跑了。
他的心思很明显,他的胆怯也很明显,戚怀风勾了勾嘴角,凑近了谢雨浓,他的睫毛湿得一簇一簇的,黏在一起,但他的眼睛真的很黑很亮。
戚怀风下定结论:“你怕我。”
谢雨浓还是不回答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微微向后仰,他只能努力让自己的眼睛不退缩了。
“你这么怕我,为什么每天在河边等我。”
“我在河边看钓鱼。”
“你撒谎。”
这三个字,戚怀风说得很果断,没有一丝犹豫。
是的,谢雨浓撒谎了,谢雨浓不喜欢看钓鱼,他每天去看老三钓鱼是因为戚怀风爱看老三钓鱼,但戚怀风最近很久没出现了,谢雨浓猜测他因为跳河的事被家里骂了。他想知道戚怀风那天为什么跳河,为什么捣乱,冰冰姐姐是个好人,戚怀风很坏,但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做坏事。
又来了一辆自行车,这回是认识戚怀风的人,跟他打了个招呼,戚怀风很僵硬地回了句你好,那种硬巴巴的感觉跟戚怀风同自己讲话时又有点不一样——戚怀风不想跟那个人讲话。
但他可能想跟自己讲话。
谢雨浓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一些,戚怀风看见他眼神的变化,没有说什么,拉起他的手,又开始走。这一次,他们没有再用跑的,而是慢慢地走。他们走了一小段,谢雨浓大概就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了,谢溏村就那么大,他们要去河的另一边,去冰冰姐姐家。
冰冰姐姐家在桥旁边,是桥头,房子后面都是田野,正门一面朝着水开。戚怀风不可能从正面带着谢雨浓大摇大摆地进去,冰冰家里人可能现在看到戚怀风就想弄死这孩子,好在两家住得远。
谢雨浓不知道怎么办,只看戚怀风的脸色。戚怀风拉着谢雨浓,打算从田埂上滑下去,他利落地先下去了,白背心擦得全是泥,然后仰头伸手接着谢雨浓。
他只说了一个字:“来。”
谢雨浓就无条件相信他,跳了下去。他们扑倒在水田里,彻底变成了两个小泥人。谢雨浓费力地踩着软烂的污泥站起来,手上也是脏的,他下意识去摸脸,脸自然也花了。戚怀风看着他脏兮兮的样子,变本加厉揉了一下他的脑袋,雨衣掉了帽子,谢雨浓的头发早全湿了,现在好了,还一头泥。他用一种埋怨的眼神看着戚怀风,但又不敢说什么,因为戚怀风比他还脏。
戚怀风半张脸都是泥,黄泥水让他的脸像被撕裂了,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竟然有点搞笑。谢雨浓在心里喊他神经病,但还是由着他拉着继续走了,他们要去冰冰姐姐家面对水田的那一面,那边有一面大窗户,是冰冰姐姐房间的窗户。
戚怀风扒在贴着窗花窗户前,找了一个没贴好的缝隙看了一眼,随后蹲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泥坑里。谢雨浓不敢这么坐,只能抱着雨衣蹲着,他今天已经够脏了,回家还不知道怎么跟妈妈奶奶和祖母解释。
蹲了一阵,谢雨浓不说话,戚怀风也不说话。
戚怀风忽然对这个小孩儿有点刮目相看了,他只知道谢雨浓是个爱听妈妈话的三好学生,标准的好孩子,不知道他可以光着脚被自己在雨水泥地里拉着跑这么远,还能跟他一起蹲在别人家墙角的水田里,也不问问做什么。
他哼哼了一声,笑了一下,但没看着谢雨浓说:“我叫戚怀风。”
谢雨浓看向他,觉得他莫名其妙:“我知道你叫戚怀风。”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叫戚怀风?”
“你觉得谢溏村谁不知道你叫戚怀风吗?而且我们是同班同学……”
“我们是同班同学?”
谢雨浓不说话了,他有点生气。戚怀风到底知不知道这次他语文只考了第二名,就是因为你戚怀风考第一考了一百分啊!
他不知道,他才不会知道。
他就是个怪胎。
谢雨浓气呼呼地想着,他气得专注,被戚怀风拍了一下肩膀,都没反应过来。戚怀风又拍了他一下,他才扭头看戚怀风,看见戚怀风趴在窗户边上,专注而沉默地盯着窗户。
谢雨浓愣了一下——他看到了什么?
谢雨浓爬起来,也趴上窗户,雨忽然下得大起来,谢雨浓觉得冷,只好跟戚怀风贴得很近。
透过没贴好的缝隙,他们看见了冰冰姐姐,还有他那个肥猪老公,冰冰姐姐好像坐在那肥猪腿上……
谢雨浓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他们在干嘛?”
戚怀风瞥了他一眼,回答他:“你要的答案。”
那肥猪脉脉含情地看着冰冰姐姐,看起来倒没有很像个坏人。可下一步,那肥猪一下撕裂了冰冰姐姐的裙子,冰冰姐姐像吓到了连忙捂住自己雪白的躯体。谢雨浓也吓到了,他眼看着肥猪把冰冰姐姐打横丢到床上,还是对冰冰姐姐又啃又咬,冰冰姐姐踢着脚乱叫,看起来像在挣扎。
“他,他在干嘛?”
戚怀风用手捧住谢雨浓小花猫似的小脸,把他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
“他在打她。”
谢雨浓的背心僵直着,他惶恐不安地看着戚怀风,雨越下越大,下成一场海要把他们都吞没。而戚怀风,他的眼神始终那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狂烈的浪漫,与一种与生俱来的坚定决绝。
“……谢雨浓。”
戚怀风没听清:“什么?”
谢雨浓抽了抽鼻子,他在哭。
“我说我叫谢雨浓!”
戚怀风咧嘴一笑,这回听见了。
“我知道你叫谢雨浓。”
谢雨浓哭得更凶了,戚怀风骗他!戚怀风知道他们是同班同学!
死怪胎,去死吧!
“欸,小雨回来啦……身上哪里弄的啊!”
谢有琴在给石安补课,听见声音也放下书,赶了出来。她刚迈出门槛,就眼看着那件小雨衣像一副空壳子一样折到地上去了——谢雨浓昏倒了。
“小雨!”
吕妙林和谢有琴哪里管得上别的,赶紧到院子里抱小孩,谁也没注意铁门边还站了一个戚怀风。回来的路上,谢雨浓就有点走不稳路,又一直哭,戚怀风想他可能有点不舒服,所以想跟着他送他回到家里。
雨还在下,落在他脸上身上,化掉污泥,让他像个正在融化的泥塑一般汨汨流下棕色的泪。他站了一会儿,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显然里面忙得不可开交,没人管他。石安好奇地在门槛边倚着门探头探脑的,被戚怀风冷冷瞥回去了,他吓得避猫儿鼠一样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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