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直觉告诉谢雨浓,胡因梦很危险,她没有表面的那么甜美,也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花瓶。也许他除了应该小心隐瞒戚怀风,更应该提防的是胡因梦。
不过戚怀风还是在放学的时候拦住了谢雨浓,他叫谢雨浓一起去吃串串香。谢雨浓下意识要拒绝他,理由都想好了,就是没钱,他确实也没钱。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戚怀风一句“我请你”给堵了回去。
串串香当然是那个年代最挣钱的小摊贩营生之一,把海带结,鱼丸,里脊肉,还有豆腐干等等材料,分别串成串,丢在一锅方便面粉包味的锅里煮……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很受欢迎。谢雨浓最喜欢串串香里的年糕,因为煮了很久,年糕很软糯,又吸了很多汤汁,每一口都很鲜。
戚怀风看他就点了两串年糕闷头嚼,也不说话,以为他不好意思替自己花钱,索性自己点了几个肉串和丸子什么的。就这么五毛一块的,花了快十块钱。
谢雨浓忍不住问:“你吃得掉吗?”
戚怀风轻轻踢了他的脚踝一脚:“给你买的,走了,去小公园。”
平江镇有一个商品房自带的小公园,就建在大路边上,所以变成了一个公共小公园,除了老年人爱去那里遛狗,就剩下一些不学无术的社会青年和有样学样的初中生聚集在那里。谢雨浓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类,所以没去过小公园。
他端着两大杯串串香跟着戚怀风,发现戚怀风似乎有些熟门熟路。
“你常来?”
戚怀风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走:“我现在住在这儿。”
谢雨浓忽然停住了,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那一片红砖的小高层,那些漂亮的房子,突兀地耸立在这座灰扑扑的小镇上,所有人路过都会多看两眼,看看它的格格不入,又看看自己的格格太入。
那里很贵的,谢雨浓知道。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深色帆布鞋已经洗得泛灰,不知道哪一天,也许就洗破了。
“愣着干什么,走啊。”
谢雨浓抬头看向前方,戚怀风背着书包,穿着一身洁白的运动服在对他招手。
「我是来做客的
他才是主人」
戚怀风的熟门熟路,是因为那是他的家。
小公园有一座水泥浇的长方形的石凉亭,这个点坐着一些闲聊天和下期的大爷和大妈,而不远处的花坛边,有一群骑着电瓶车的小青年聚在一起打闹,动不动就开着电瓶车在小广场上转两圈,往往都是一个男孩儿带一个女孩儿,有的还穿着平江中学的校服。
这里不是太安静,但是很惬意。谢雨浓嚼着嘴里的年糕,默默观察着这些人,感觉蛮特别的,谢溏村没有公园和任何公共休闲区域,在这里他像进入另一个世界。
戚怀风给他递了一杯里脊肉串和丸子什么的,嫌弃道:“你吃啊,瘦不拉几的,多吃点。”
谢雨浓皱了皱眉:“我不爱吃那些。”
“你就是不爱吃所以才瘦。”
谢雨浓有点不高兴他的语气:“我就非得胖?”
戚怀风嗤笑了一声,自己拿了一串里脊肉:“我是怕你以后没了我,被人欺负。”
谢雨浓盯着他,嚼得很缓慢,他在脑内重复戚怀风的话——没了他,没了他。
是啊,他终归有一天会过上没有戚怀风的日子。
他忽然从戚怀风的杯子里拿了一串里脊肉,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戚怀风看他认真吃肉串的样子,觉得好笑,忍不住逗他:“怎么保护,又跟上次打架一样,小刀割破自己的手?”
谢雨浓瞪了他一眼:“我没打架,那是阿大打我。”
“算了算了,”戚怀风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将两个人的脑袋抵在一起蹭了蹭,“你就跟着我吧,我保护你一辈子,你做我小弟。”
谢雨浓不自然地皱着眉想要躲避戚怀风磨蹭自己的脑袋,可惜这个人手劲儿太大了,他压根儿躲不开,也许他确实该多吃点。戚怀风身上有好闻的洗衣剂的味道,也许跟电视里描述的太阳的味道是一样的,香香的,很清爽的,很松软的,很精神的味道。
没有心事的味道。
“谢雨浓。”
“嗯?”
戚怀风的脑袋抵在他的耳边,谢雨浓嚼着嘴里的里脊肉,感觉后颈有些烫烫的。
“我爸妈要离婚了。”
谢雨浓顿了顿,忽然从梦里醒来。
怎么会没有心事呢。
两个人良久无言,戚怀风松开谢雨浓,靠回了凉亭的石栏。
谢雨浓怎么想都是不解,忍不住问他:“你爸爸怎么会同意呢?”
戚浩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不会轻易松口,一定有什么条件。
戚怀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妈妈说离婚就把我留给他们。”
谢雨浓吃惊得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可,可你不是你妈妈唯一的孩子吗?”
“现在是,”他扭头看向谢雨浓,笑了一下,“以后不一定是。”
谢雨浓没听懂,但他看见戚怀风的笑,总觉得很不舒服,他在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他感到有些生气,虽然那都是戚怀风的事,他也没资格说什么。
“我妈妈……我知道她有个男朋友,挺久了。”
谢雨浓眨了几下眼睛,一时语塞,他算是明白戚怀风为什么说“以后不一定是”,看来司沁怡已经有了离婚后和这个男人再婚的想法,司沁怡还年轻,再要个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如果是那样,那戚怀风呢?
“……你怎么想的。”
“我?”戚怀风端起纸杯,喝了一口串串香的汤,耸了耸肩,“我其实挺支持我妈妈再婚的,但你让我再去认一个新的爸爸,我做不太到。”
“……为什么,你爸爸对你很好吗?”
说实在的,戚浩和戚方浔这两个人,两个都不能算是称职的家长,戚家如今过成这样,这两个人要负绝大部分责任。如果换成是谢雨浓,他绝对不会愿意跟这样的父亲一起生活。
“我爸爸……”戚怀风扭头看向谢雨浓,这一次他的笑容是轻松的,却也是无奈的,“我爸爸不是个好爸爸,我爷爷也不是个好爷爷,但他们都曾经养过我,你不知道戚家最困难的时候,我爸爸和我爷爷每天只吃半碗饭,把剩下的都给我吃。”
谢雨浓低下头,忽然有一些明白了戚怀风复杂的感情。
“我妈妈……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不会是她唯一的孩子,她还能重来,但是我爸爸和我爷爷,只有我了。”
他把最后那四个字讲得很轻,好像这样就能让它背后的含义不那么沉重似的。可是戚怀风的回归,真的能带给戚家什么吗?有时候,真不明白那些大人在想什么。他们的沉默和争执,一整个夏夜的雷一样震碎宁静,最后却要将担子落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借此回归和平。
谢雨浓不知道说什么,他沉默良久,抬头看到戚怀风出神的侧脸,最终点了点头:“你是对的。”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身后忽然传来那些初中生打闹的声音,谢雨浓扭头看了一眼,有无意间瞥见那些红色的小高楼,他忍不住说:“那你很快就要搬离这里了。”
“这里?”戚怀风望了眼那些房子,满不在乎道,“那里本来也是胡家的房子,总归要搬出来的。”
谢雨浓一愣:“胡家?”
“你不知道啊?我姨父姓胡啊。”
“那胡因梦是你的?”
“胡因梦?”戚怀风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我表妹啊。”
谢雨浓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他脑海里浮现出胡因梦每次亲昵地搂住戚怀风胳膊的模样,那一声声“哥哥”,原来都是……
戚怀风看出他脸上尴尬的脸色,又发现他在昏昏暮色中烧红的两颊,顿时也明白过来什么,狠狠拍了一下谢雨浓的脑袋。
“你疯了吧你,你想什么呢!”
谢雨浓捂着自己的后脑勺,冤道:“她每天搂着你和你说话,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关系啊!你问问阿大,他肯定也误会了!”
“你要愿意,我也每天搂着你和你讲话。”
谢雨浓低下头,耳朵有些烫烫的。
“……我不要。”
最近已经没有孩子再下水去游泳,谢溏村的那条河,又寂寞起来。谢雨浓放学回家经过桥上,好几次都看见老三在那边钓鱼。那个憨厚的青年男人每当看到谢雨浓,都会笑呵呵地隔空打个招呼,但不能说话,会吵着鱼。
谢雨浓今天回家有些晚了,他在桥上把手机的光打开,照了照老三钓鱼的方向,一开始没看到什么,忽然光里有个身影晃了一下,谢雨浓才发现是他挪了位子。他照例跟老三挥手,老三穿着雨衣,把帽檐拉起来了些,也跟他挥手。
今天要下雨吗?
钓鱼的人最知道天气,还好在下雨之前到了家。
谢雨浓一进家门就叫了一句:“奶奶,今天可能要下雨。”
吕妙林磕磕巴巴哦了两声,谢雨浓皱着眉关上了铁门,刚想问吕妙林怎么了,扭头就看见堂屋里坐着一个陌生的背影。
那男人看起来清瘦,穿着一件长袖的灰色米格衬衣,头发修剪得很整齐,露出干净白皙的后颈,整个人像一片雪正好遮蔽在一片蒲叶之下。如果假装没有认出他,反而是那么的刻意。
谢雨浓把书包放下,冲着那个背影,试探性地叫了一句:“爸爸。”
那背影明显抖了一下,像个机械人似的一卡一顿地扭头看向谢雨浓。谢雨浓长得与谢有琴并没有很像,人人缄口不言,但心知肚明一个孩子长得不像妈妈,只能像另一个。不过当谢雨浓亲眼看到父亲,他还是觉得怪异。
太像了,也许自己十年后就是长这张脸。
他记得他的父亲叫顾卫东,这些年一直跟小舅舅谢令阳在外面打工,当然没人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工,又为什么是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
谢雨浓也没心情知道,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令阳小舅舅呢,怎么没看到他?”
顾卫东被掐住尾巴的猫似的,浑身打了个冷颤, 啊了两声,才说:“哦,哦……令阳他,他说他不进来了,在村口等我。”
谢雨浓这才回想起来,今天回村,村口有辆小汽车亮着灯,估计就是小舅舅的车了。他回过神来看他的父亲,发现主屋里只有顾卫东和吕妙林。
吕妙林未等谢雨浓问,便指了指谢素云的房间。谢雨浓站起来要过去看看,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了,他回到桌前,问那男人。
“你来有什么事吗?”
明明是他的亲生儿子,顾卫东却一眼都不敢多看,像一个真正的贼,现在是被主人家捉住了。
他说话吞吞吐吐:“我,我来送点钱,希望改善改善你们生活。”
“钱?”
谢雨浓低头看去,确实在桌上看到了一只鼓得很高的信封。他盯着那信封看了一阵,久到他懦弱的父亲都忍不住要问他些什么。他忽然抬头对顾卫东笑了笑:“我知道了,谢谢爸爸,没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吕妙林愣了一下,不知道要看向他们中的谁。而顾卫东,只是呆呆看着他,眼眶渐渐红了,他站起来的时候,长凳在水泥地上拖出尴尬的声响,有如他在这个家里位置——是尴尬的。
谢雨浓没有送他,而是冷冷看着吕妙林送他出了堂屋,随后就进了谢素云的房间。
他一进屋就看见背对他站立在谢素云床前的谢有琴。她穿着一件白色旗袍,披了一件针织外套,那些头发笼统地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看起来枯燥又凌乱。
谢雨浓迟疑地叫了她一句:“妈。”
谢有琴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了句:“走了吗?”
“走了……”谢雨浓看了一眼门外,继续道,“他留下一笔钱走了。”
“谁叫你收他的钱!”
谢有琴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就扭过身大叫了一声。谢雨浓下意识抖了一下,他头皮发麻,闭紧了眼睛,再睁眼时他终于看清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布满水亮的泪痕,她不屈的个性叫她无法在那个人还在的时候大哭,于是她只能默默地,无声地哭,一直到那个男人走了,离开这间屋子,她才得以大声喊上一句话。
谢雨浓没有忤逆她,他知道谢有琴只是需要发泄。谢雨浓看向靠在床上的谢素云,谢素云闭了闭眼,像是为他母亲的诘问道歉。
“谁叫你收他的钱的!谁叫你收的!我养你这么大,就是叫你白拿别人的钱的吗?!”
“妈!”他忽然打断了谢有琴,望向她,他的目光闪动着,皱了好几次眉才把那些话说出来,“那不是别人,那是他欠我们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拿!”
谢有琴颤抖着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她好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明明他们朝夕相伴,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谢雨浓竟然有些陌生——他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房间里没有开灯,谢雨浓的嘴唇颤抖着,他的双目却是明亮的,眼泪像水银一样在他的眼眶中闪动,随后坠落成一道银线挂在他的脸颊。
“妈……我们需要钱。”
他的话像扯破体面的最后一剪刀。生活,苦涩的生活,从来不在乎你的那些所谓尊严,所谓自我,所谓人格,在无休无止的奔走中,生命的灯油不是那么高尚的东西,燃烧的,就只是钱,更多的钱,最多的钱罢了。
谢雨浓把眼泪抹去,走向他的母亲,更确定地告诉她:“我们需要钱。”
他亲眼看见她的眼神破碎,露出一种绝望。
那屋子里明明静悄悄的,却好像满是玻璃被砸碎的声音,那些碎渣被一步一步踩过,嘎吱作响。
他们,安静地抱紧了对方。
雨,落下了。
他几乎是踉踉跄跄出现在车灯的光路里,夜晚的细雨似乎折磨了他。
车门打开,顾卫东坐进去拉好了安全带,他抱紧了自己,只觉得周身发冷。
谢令阳伸手在他的额角轻轻抚了一下,擦去那些如冷汗一样的雨水,却惹来顾卫东一阵轻颤,谢令阳把嘴边的烟取了,很利索地靠过去,在顾卫东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顾卫东猛地推开了他,吓了一跳,他睁大了眼睛,满眼的不敢置信:“你疯了,这里是谢溏村。”
谢令阳冷笑了一声,又把烟含了回来,转动方向盘:“这里是谢溏村,所以我才没操死你。”
如果是平时,顾卫东会面红耳赤地跟他争辩,近乎于打情骂俏,可今天……他刚刚见过自己快上初中的儿子。
顾卫东没有说话,目光一直盯着车窗外一点一点砸下来的雨,车子在昏暗颠簸的小路上一直走着,好像他们是在一片黑色的海上漂泊。十几年前,也是一个雨夜,他们共同决定逃离这里。当时不知道,这条路其实这么难走,更没有回头之路。
谢令阳瞥了他一眼:“我早就说过不要回来,实在想给钱就寄回来。”
顾卫东没有接话,他木偶人一样麻木着迟钝着,呆呆看着车窗外耸动的漆黑的树影出神,一直到车开到大路,路灯照得整条路如同黄昏大道,一路坦途,总算叫他透过些气。
他呢喃自语似的说了句:“我今天见到小雨了。”
“小雨?”谢令阳皱了皱眉,打开车窗一条缝,把烟丢出了去,冰凉的水汽沾湿了他的手:“怎么了?他出生你都没见过,今天一见,有感情了?”
顾卫东鼓着眼睛看向他,口吻有些愠怒:“他是我儿子!”
谢令阳冷笑道:“你的儿子,当初是你抛弃的他,跟我走了。”
“是你逼我走的!我本来没想走!”
谢令阳瞥了一眼他,忍不住嗤笑了几声:“我逼你?顾卫东,你搞搞清楚,是你求我带你走,我才带你走的,你说你快喘不上气了,你想离开那里,我才带你走的!那是我家!我十几年没回家,到了家门口都进不去,顾卫东,你跟我说这个?”
顾卫东的眼睛几乎是赤红的,眼泪不顾一切地奔涌出来,像拉开阀门的堤坝,那些长久以来的压抑,痛苦,不能言说的秘密,横亘着他们,无论如何的亲密,总归是隔着深渊的拥抱与热吻,刀尖上起舞。
谢令阳没听见他的回应,分神看了一眼他。顾卫东的沉默往往比他的歇斯底里更能刺痛谢令阳,谢令阳抽出一只手,草草抹去了他脸上的泪水,随后又立刻搭回方向盘上。眼泪濡湿了方向盘,谢令阳手下有一种冰凉湿润的触感,像抓住一条午夜游荡的鱼。
“……小雨长大了很多吗?”
顾卫东靠在椅子上,望着车窗外一节一节如走马灯般闪过的路灯,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无限下坠。他闭上眼,回想起那孩子与自己说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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