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何这几天没少回味那个晚上。
吃饭的时候回味,看电视的时候回味,就连下楼梯的时候也在回味……结果一不小心脚底踩空,直接拄了拐杖。
回到公司的时候,每个见到他的人都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但下楼梯扭伤这种事太丢人,方何说不出口。只能随便扯个理由,告诉大家自己在球场踢球的时候,被人踢中了小腿。
大家纷纷向其表示安慰,并责骂那位踢球不干净的对手。
至于那位对手是谁呢?不知道,可能还没出生吧。
可那个雨夜之后,李灵运反而变得神出鬼没。他以前三天两头来方何家骚扰,这段时间倒是不去了。
怎么回事?拔嘴无情?
方何拄着拐棍走向独栋的时候,还在思量着要不要去主动找对方。然而刚一打开大门,他就在公共走廊看到了李灵运。
不仅李灵运一个人。
旁边还站着个小女孩,大概三四年级的光景。
“李灵运?”方何下意识叫出声来。
听到他的声音,李灵运的背影明显僵硬了一瞬,随手把女孩护在身后。
小女孩却好奇地探出头来,和方何四目相对。
方何也愣了,觉得小姑娘哪里看起来眼熟。她非常漂亮,估计在学校里也是明星人物。皮肤又白又嫩,桃花眼大而上扬,眼角一颗泪痣。
“这是?”方何怔怔地问。
“朋友的妹妹,托我照顾一段时间。”李灵运不咸不淡地说。
听到李灵运这么介绍自己,小女孩扁了扁嘴,打了他后背一下,却没有反驳什么。
怪不得这段时间玩失踪,原来是缠小孩去了。
不过居然有人托李灵运照顾妹妹,李灵运什么时候有关系这么好的朋友?自己怎么不知道?
方何的心情像是泡在柠檬水里,酸酸涩涩的。
他正低落着呢,突然察觉到视线。抬起头,发现小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到自己终于回望她了,就咧开一个甜甜的笑。
“哥哥你好,我叫溪溪。”她红着脸说,“你,你长得太帅了!”
方何这辈子最爱听的,就是夸奖。小姑娘这么直白地夸他好看,一下子拔高了他对小姑娘的好感度。
他艰难地拄着拐杖挪过去,笑着摸了摸溪溪的脑袋,露出一个他自以为最温柔的笑容:“溪溪要在这里待多久呀?”
“我在哥哥家住一周!”对于好看哥哥的提问,溪溪自然是知无不言。
不是小运哥哥,也不是李灵运哥哥,而是直接叫哥哥?
看样子李灵运和这位朋友,关系真的很亲密。
李灵运明显不想让方何和这位小女孩过多接触,两人还没聊几句呢,他就推着小女孩的后背离开。
“走,回家了。”
然后他看都没看方何,直接甩上了家门。
看着面前厚重的铁门,方何先是惊讶,然后怒极反笑。心说怎么?朋友的妹妹来了,这时候知道跟我保持距离了?
他因此产生了逆反心理。
之前李灵运三天两头不请自来,他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什么神秘朋友,祖宗八辈都给他扒出来。
此后方何频频拜访李灵运家,美曰其名,来看望溪溪的。
李灵运自然不想让他进门,可溪溪每次都做内鬼,擅自给方何开门,把他请进家。
一来二去,方何就跟溪溪混熟了。溪溪总缠着他,跟他比跟李灵运都亲。
但每次问起溪溪的亲哥,得到的答案却五花八门。有时候说是游泳运动员,有时候说是个歌手,有时候又变成了厨师……总之完全对不上。
“哎,好无聊啊。”这天溪溪突然抱怨道,她双腿交叉搭在靠背上,身体软绵绵的倒挂下来。
方何问:“难得来上海玩,不出去转转?成天待在家里?”
“哥哥不带我出去。”溪溪鼓着小脸,幽怨地看了一眼李灵运。
“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就刚到那天带我去超市,买了这几天吃的零食!”
“他也太过分了。”
李灵运坐在离他们最远的那个单人沙发上,无奈又沉重的样子,像个挣不着钱的单亲父亲。
“那我们这周出去逛逛吧?上海水族馆挺好玩的,有个特别特别长的水下观光隧道。”
“就你这腿,怎么出去?”李灵运总算开口了。
“那也能出去。”方何不服气地扬起脸。
“方何哥哥要是走不动,我背你!”溪溪搂着方何的胳膊,天真无邪地笑着说。
“溪溪真棒。”
李灵运看到他俩一致排外,又是悠悠一声叹息。
最终,不以李灵运的意志为转移,去水族馆还是被提上日程。
为避开人流,他们特意去得很晚。幸运的是,水族馆空空荡荡。如果面临人挤人的局面,李灵运更是要狂掉san值。
溪溪到底是小孩,看什么都稀奇。从这边跑到那边,从那边跑到这边,不一会就没影了。
方何怕她走丢,拄着拐杖急急忙忙追上去,结果就这么闯入了水母区。
四周都是巨大的水晶玻璃,被柔和的灯光照亮。水母摇曳着透明柔软的触须,像宇宙中古老的星星低语,又像是夜空飘荡的云。地面上光影随着水的波动而起伏,如月光普照在海底。
除了站在中央发呆的溪溪,只有两位女网红打扮的人在拍照。
“怎么了?发什么呆?”方何上前拉住溪溪的手,小女孩的手又嫩又柔软,像是捏住了一团刚刚出炉的面包。
“喜欢吗?”方何问。
“喜欢!”她立刻大声说,眼里全是光,在昏暗中亮的惊人。
方何笑了,看着那面最大的水母墙说:“喜欢的话,下次带你亲哥也来看看。”
手掌下的小手突然绷紧了,方何觉得奇怪,于是看过去。发现溪溪死死盯着自己不放,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攥着衣角,扭捏半天,迟迟没有开口。
“怎么了?”方何保持平衡俯下身去,让耳朵离溪溪更近一点。
“方何哥哥。”溪溪像是做了错事,低着头小声嗫嚅道,“其实……我跟你撒谎了,但是我答应过哥哥,不能说。”
骗了我什么?
方何被这没头没尾的话弄懵了,于是他半蹲下来,用亲切的语气问溪溪:“溪溪怎么撒谎了?没关系,告诉我,我不会生气。”
他想,八成是偷吃零食,或者偷玩手机电脑之类无关紧要的事情。孩子小的时候,总是会把小错误当成天大的问题。
“方何哥哥,我其实……”
“聊什么这么开心?”突然,李灵运冰冷的声音出现在背后。
方何立刻转过头,发现李灵运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他神态冷峻,唇线像被冻过似的紧绷。在昏暗的灯光下,竟有几分毛骨悚然。
溪溪立刻捂住嘴巴,好不容易起的话头又不说了。
“没说什么。”方何替溪溪解围。
“我牵着她吧,你还有拐杖,不方便。”
“没什么不……”
但话音未落,李灵运已经从自己手里揽过了溪溪的小手。溪溪也没有反抗,乖乖跟李灵运走在前面。
而在方何看不到的视野盲区,李灵运警告般看了溪溪一眼。溪溪顿时抖如筛糠,脑袋瓜子垂下来,似乎更加委屈了。
三人边走边参观,终于来到水族馆人气最高的区域——长达155米的海底隧道。
这个海底隧道中,时间仿佛被折叠,空间被魔法般地扭曲。光线通过水面波动的折射,如同流动的钻石。色彩斑斓的鱼群在这里自由穿梭,它们的鳞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像是从什么童话故事里逃匿出来的。
正巧,有潜水员在这里投喂鲨鱼。
他们把那些没有生机的小鱼,从筐子里扔出来。小鱼慢慢下沉,最终被鲨鱼一口咬住,吞进肚子里。
“我以后想做潜水员!”溪溪兴奋地说,“天天来这里喂鲨鱼。”
李灵运没理她。
“你以后想做什么?”溪溪用力拽李灵运的胳膊。
李灵运叹了口气,回答说:“做鲨鱼,什么都不用想,每天漫无目的地游。”
溪溪费解地看了他一会,鄙夷地说道:“你的理想真没意思!方何哥哥呢,你想不想做潜水员!”
“我……”方何迟疑了。
“你不会也想做鲨鱼吧!”溪溪难以置信地问。
“不是。”方何笑着摇了摇头。
他继续看着那些被投喂的小鱼,它们无法逃离玻璃罩子,最终只能成为鲨鱼的晚餐。有一只已经被咬掉了脑袋,只剩半截身子悬浮在水里,飘出丝丝血迹。
方何讷讷的说:“做小鱼也不错。”
“为什么?”
方何盯着那半截身子,“反正这辈子都逃不出去了,还不如被吃掉。”
无法逃脱的鱼缸中,被吃掉不仅意味着结束,也意味着一种解放。
“什么意思?”溪溪感觉到方何突然伤怀起来,却对他这番话摸不着头脑。方何摸摸后颈,也开始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矫情害臊。
“没什么。”
李灵运淡淡地说:“她太小了,听不懂。”
溪溪一跺小脚,气呼呼地说:“谁说我听不懂了!”
他彻底对两个不懂浪漫的成年人失望,自己一个人往前跑,想要去看看前方有什么好玩的。
“溪溪。”方何想追上她,却被李灵运拦住。
“前面没有岔路,随她去。”
没了小孩,空气重新安静下来,两人继续跟随电梯缓缓前进。突然,李灵运慢慢凑过来,食指卷着方何的手腕,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
“干什么?”方何吓了一跳。
“你不是想被吃吗?”李灵运一脸淡定地问。
方何傻眼了,“啊?”
“你刚才那话不是这意思?”
合着你也没听懂啊!
文艺感瞬间荡然无存,伴随着李灵运靠近,空气中开始充斥着涩情的意味。
海底隧道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安全出口。李灵运抓着方何的胳膊,往那边拽。方何一边挣扎一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真不是!”
但方何一个瘸子,哪里敌得过李灵运天生怪力。直接被拉到安全出口的门后,按在了墙上。
“我说的吃不是这个吃,是真的吃……”方何还在辩解着,突然浑身一凛,从喉咙眼里发出几声咕噜。
李灵运在胡乱揉他的腿肉。
“今天怎么没有腿环?”李灵运微微皱眉问。
方何按住李灵运的手腕,“今天又没穿衬衫,戴什么衬衫夹?”
“你穿衬衫都会戴衬衫夹?”
“不是,重要的场合会戴。”方何脱口而出之后,顿时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不就意味着,和李灵运吃饭是重要的场合了吗!
果然,李灵运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那天是特殊情况,我开完会,衬衫夹忘摘了,直接……”
看到方何死不承认,李灵运只觉得他有点狼狈好笑。对方还想保持最后的体面,却不知自己的感情早就暴露了。
李灵运没了耐心,堵住方何喋喋不休的嘴。
方何感觉,自己真的要被李灵运吃掉了。他被强迫着抬起头,打开气管,舌堵着喉头,肆意研磨勾弄。
腿也被李灵运用力攥着,快要被抓爆了,他的拇指甚至挤进了双腿的缝隙中。
那一瞬间,方何突然很好奇,李灵运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和他接吻。
不知道亲了多久,他们突然听到溪溪由远及近奔跑的声音:
“哥哥,你们在哪啊?”
两人只好分开,草草整理了一下着装,然后走出安全通道。
水族馆参观完毕后,最后一站是礼品店。溪溪想买水母抱枕,但是今天很不巧,抱枕卖完了。
小姑娘立刻不高兴了,抱着腿蹲在礼品店里,死活不愿意走。然而李灵运一沉脸色,她又秒怂。最后把脸埋在膝盖上,不去看李灵运的眼睛,当只缩头王八。
方何无奈,只好上前安慰她:“溪溪今天先回家,明天我再来一趟,专门给你买水母抱枕,好不好?”
“真的?!”小姑娘立刻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由阴转晴。
“你别太惯她。”李灵运冷冷地说。
“人家来一趟上海,你把她圈在家里不说,连个水母抱枕都不给买。当心你朋友回来了,说你虐待小孩。”
两人拉钩上吊,就这么约定好了。
然而方何工作一忙,竟把这事给忘了。再想起来,已经是三四天后。
估摸着这礼物要再不送,溪溪都要跟他哥回家了。方何赶紧请假,早跑了一个小时,去水族馆把水母抱枕买到手。
他给店员说,这抱枕是送给孩子的。又专门买了个纸盒子,用彩纸和丝带认真包扎好,才放到车里。
想着溪溪拿到抱枕后开心的样子,方何一路上心情都不错。
在离家不远处停好车,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礼品袋,不紧不慢地向家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李灵运和溪溪,两人居然也在屋外。不仅如此,他们面前还站着一男一女。
难道是李灵运的朋友,溪溪的哥哥?
方何好奇地眯眼看向两人。
但只一眼,他的灵魂好像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撕扯出来,头脑中发生了海啸般的震颤。他很快感到鼻眼辛辣,喉咙窒息,像是溺了水,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溺毙在什么里面。
这一男一女。
竟是他曾经的父亲和那个小三。
李灵运的脸色从惊讶,瞬间沉下去。
“你们他妈的怎么会在这里?!”方何一眨不眨的眼睛,很快就被冬季冰凉的空气刺红了。辛辣的怒气直冲咽喉,他忍受着耳膜的嗡鸣,三两步冲上前。
溪溪从没见过这样的方何,吓得立刻缩进李母的怀抱,怯怯地喊了声:“方何哥哥……”
李母则警惕地护住溪溪,优雅却严肃地质问道:“您是哪位?”
时光似乎不会在美人脸上多作停留,她与第一次在家长会上见到时相比,似乎只是多了一些细纹。相比较之下,自己的母亲已经完全像个老年人了,方何心酸不已。
而那男人认出了自己,血缘或许在冥冥之中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方何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这一点。
“方何?你怎么会……”父亲瞪大眼睛,瞳仁开始颤抖。
李母也反应过来,看了半天,总算从方何的脸上看出了几分过去的影子。她捂住嘴,犹犹豫豫地问:“你难道是?”
方何总算明白了。
溪溪并不是李灵运朋友的妹妹,而是李灵运的妹妹。甚至,她还是自己的亲妹妹!
李灵运骗他!
方何无数次幻想,自己如何面对这一家三口。却从没想过,会是这幅光景。
这一家三口看起来很幸福,方何却不希望他们幸福。如果他们这对狗男女很幸福,那他,他妈妈,简直就像个笑话。
凭什么做错事的人可以逍遥快活?受害者饱尝苦果?
但人家就是过得快乐美满,你又能怎样?他此刻只能看着,像吞了一嘴黄连水,舌根都苦涩得发麻。
“方何,你怎么会住在灵运家?”父亲开口问道。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吗?”方何狠厉地反问。
父亲一下子哽住了。
少年时期方何像是疯狗一样,被他妈架着,一边挣扎一边冲自己嘶吼:“狗男人,以后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方何看了眼溪溪,目不斜视地说:“但今天孩子在这,我给你个面子。”
他把手中的礼物袋递给溪溪,努力勾起唇角对她说:“对不起溪溪,我前几天忘记了,这是答应你的水母抱枕。”
小孩子一听到玩具,就完全忘了恐惧。她兴奋地接过礼物,抬起头,甜甜笑着说:“谢谢方何哥哥!”
方何看着低头拆礼物的小女孩,突然没头没尾的问道:“溪溪会弹钢琴吗?”
溪溪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最终乖乖地摇了摇头,“我说不喜欢,爸爸就不让我学了。”
方何又像是被捅了一刀。
完了,他心想。眼泪可能要止不住。
他恶狠狠地瞪了李灵运一眼,然后大步走回家。
直到方何走进家门,李母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她瞪大那双漂亮又精致的眼睛,问李灵运:“你们怎么会住在一起?”
李灵运没有回答她,只是冷淡地说:“你们食言了。”
当初夫妻俩来上海办事,没人照看溪溪,就想托付给李灵运。
软磨硬泡下,李灵运答应了。但条件是父母不可以来自己家,他去宾馆把溪溪接回来,然后离开那天再把溪溪送往火车站。
理由也非常简单。
那天吃饭,方何只是提到他爸都能破防成那样子。如果真和两人见了面,怕是要提着砍刀上来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