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幻觉。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他悄悄地深呼一口气,然后伸出手,大方而得体地笑着说:“您好,请多指教。”
洽谈会进行了三个小时,却获得了远超所有人预期的效果。以至于云端资本走的时候,所有人脸上都是笑着的。
尽管还有一些分歧没有谈拢,但那不是方何负责的领域了,将会交给专业的谈判人员。方何能做得,他已经尽全力做到了最好。
“方何是吧?”临走之前,马总特意找到方何。
这老头很高,方何甚至要仰视对方。他连忙站直身子,客客气气地说:“是的,您好。”
“幸会。”
见马总伸出手,方何连忙握上去。马总每个指甲都修建得圆润漂亮,他的手掌宽厚炽热,充满了力量感。
看到马总主动找方何攀谈,林勇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看马总的态度,他觉得这次融资十拿九稳了。
送走一行人,方何悬着的心总算稍微落下。他正准备离开,却被CEO林勇喊住了。
“好,不愧是你!我一直很看好你方何,觉得你能做好这个工作!”他大力拍拍方何后背,震得他胸腔疼。
听着这话,方何的好心情都败了几分,莫名感到一阵恶心。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抿着嘴轻笑,不去看林勇的眼睛。
林勇也不是傻子,看出他态度冷淡。于是把手从他肩膀上放下来,轻叹一口气:“我知道,你因为产品总监的事情埋怨我。你是我们公司的开国元勋,能力也有目共睹,于情于理都该你坐这个位置。”
“哪儿的话,自然是服从领导安排。”方何笑着说,笑意却不达眼底。
“小何,我当时真准备让你接冯总监的班,这也是他的意思……但灵运外公那边,真不是一般人。”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如今公司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短期没有调整的可能,无非就是骗自己给他继续卖命。
但方何还是不动声色地说:“我明白。”
“不过,好在灵运就在这里干一年,我保证他走后……”
“一年?”这次轮到方何愣住了,他打断林勇的话头,“一年什么意思?”
“他没跟你说过?他就是来这里学学东西、刷刷履历,很快回苏州接手外公旗下的公司了。我们这里啊……小庙容不下大佛。”林勇感慨地说,然后为表鼓励,又拍了拍方何的后背。
这次方何大脑空白,没有表现出抗拒。
马总回到专车上,司机问他:“马总,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马总略微一思索,便说:“回家吧。”
“好的。”
车子缓缓开动起来,就在这时,马总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摸出来一看,来电显示赫然写着“灵运”。
“哎呦,灵运。”一接电话,马总就换了副面孔,笑得满脸都是褶子,“事情已经办好了,没事没事,客气什么,我和你外公多少年的兄弟。前几天你外公还说,给你扔到个小年轻(林勇)的公司历练历练,没想到给扔上海去了,你外公真舍得。”
“谢谢马伯。”李灵运只是说。
“那个方何,我也见到了。”
李灵运没想到马伯会提方何的名字,在电话那头的呼吸重了点。半晌,才问道:“为什么提他?”
“哈哈哈,你今天不去,功劳算谁的?真把你马伯当成老糊涂了?”
“只是为了公司人际关系和谐。”
李灵运随口胡邹,他知道马伯不会信,但想必也不会继续深究。
果然,马伯转而说:“小孩能力不错,说实话表现让我挺惊喜的。你不打招呼,我也十之八九会投。不过,比你还是差点。”
“谢谢您,我也相信他。”
马伯笑着摇摇头,“你要是真相信,还私下跟我打什么招呼?”
李灵运淡淡地说:“我只是不能接受,事情有一成概率脱离我的控制。”
马伯愣了下,然后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他笑了好一阵,李灵运也不恼,只是安静地等他停下来。每当这时候,马伯才能感受到,李灵运看似老成,实则还是个小孩。
他说:“总是追求掌控感,可不适合做投资。灵运,人生本来就充满变数。”
几天后李灵运回到公司,发现前段时间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办公区处处欢乐祥和。
助理告诉他,前几天方何在融资洽谈会上大获成功。林总承诺给每个参与的员工发奖金,方总监还带他们去外滩新开的饭店搓了一顿。
“真去了?”李灵运问。
“那可不……”助理正准备向他描述那个饭店有多豪华,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急急忙忙跟他辩解道,“我当时跟方总监提了,要不要等您痊愈后一起去。可方总监说,反正您也不喜欢这种场合,正好替他省钱了。”
这是实话。
没想到方何倒挺了解他。
李灵运轻笑一声。
搞得助理七上八下,心说没吃着饭怎么还笑了?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告别助理后,李灵运来到方何的办公室。方何看到敲门的人是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但随后便露出高傲的笑容来。
“融资顺利拿下了,看样子没有你也无伤大雅,李总监的重要性怕是要遭到怀疑了……”话说到一半,他又偷偷看向李灵运,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这么重要的场合都不参加,你那病怪严重?”
“已经好了。”
“好得这么快?可惜了没在医院多躺几天。”
“方何。”
“干嘛?”
他的手突然被李灵运握住,方何挣了挣,没能睁开。他眼睁睁看着两人慢慢十指相扣,李灵运用滚烫的指腹揉搓他的关节,然后两人的指缝开始紧贴着细细磨蹭。
方何急忙红着脸抬起头,下一刻,他的嘴唇突然被李灵运吻住。李灵运掐着他的脖子,没有用力,却足以制止住他所有反抗。
气管被压迫,嗓子眼又被李灵运的舌顶弄,方何喉咙一紧,猛地推开他。然后方何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红了眼圈。
“你突然干嘛?!”
“为什么不叫我?”
“什么?”
“请客。”
“一顿饭而已你至于嘛?”方何捂着热辣辣的脖子说,“你不是最烦这种人多的场合,怎么,你想去?”
眼见着李灵运愣了下。
“不,倒没有很想去。”他最终否认道。
“你看,叫了你又不去。再说我又没有故意针对你,我是想着既然你不喜欢人多,那干脆两人……”方何的声音渐渐减弱,“单独去吃一顿。”
方何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没敢直视李灵运的眼睛。
方何请客的那家新店,是一家美式brunch餐厅,售卖美拉德风的西餐。
美国菜往往很难和高端联系在一起,但因为位置在寸土寸金的外滩附近,居然也能开出让人瞠目结舌的高价。
餐厅环境倒是不错,美式复古风,有种老电影的质感。黄铜餐盘搭配实木餐桌,墙上是各种巴洛克挂画,像极了九十年代的西海岸。
“我点好了,你想好点什么了吗?”方何问。
“橙汁奶油虾,柑橘油醋沙拉,美式香橙鸭。”李灵运合上菜单。
“……”
远看群英荟萃,近看橙子开会。
方何都觉得,以后死了火化,别人迸出的是舍利子,李灵运估计迸出的是柑橘籽。
“我还点了些人类爱吃的,你也可以尝一尝。”方何阴阳怪气地说。
“那我刚才点的算什么?”
“鸟食。”方何肯定地评价。
他动作大了点,突然感觉大腿一阵刺痛。于是倒吸一口气,悄悄把手伸到餐桌下。
方何今天着装很上心,休闲西装里的衬衫,还用衬衫夹固定在了大腿上。但衬衫夹连接的腿环太紧,箍得大腿肉嘟了出来。
刚才走进来的一小段路,他感觉大腿内侧被不断摩擦着,估计都磨红了。
“话是这么说……”李灵运突然开口,方何的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
对方一边垂眸,一边切割虾肉,“你应该也不讨厌柑橘吧?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都用那款柑橘味的洗发水?”
方何的心猛地一紧,握着刀叉的手微颤了一下。
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某人喜欢,高中时夸过一句[闻起来像小橘子]吧?
反正某人也不记得了。
如果如实说的话,肯定会被李灵运笑话。
“因为我用习惯了。”方何红着脸闷头吃肉酱面,“怎么?你也觉得男的用带香味的洗发水像个娘炮?”
“没。”李灵运面无表情地说,“我还挺喜欢的,闻起来像个橘子。”他忽然抬起头,向来冷硬的表情带了几分调侃,“毕竟我们不小了。”
方何呆愣愣看着李灵运的眼睛。
他心说这小子上辈子是美杜莎吧,要不怎么看一眼自己的身体就会变成石膏像,动弹不得了?
他眼睁睁看着李灵运把手伸过来,叉走了他的牛排。
“干什么?”方何回过神。
“试一下人类的食物。”
“……怎么样?”
李灵运慢条斯理品尝了一会。
“不如鸟食。”他最终说。
方何和李灵运都喝了点啤酒,虽然方何没有醉,但话也变得比平时密了点。
大部分时间,都是方何絮絮叨叨地讲,李灵运闷头吃。嘴巴空闲的时候,也会大发慈悲敷衍他几声。
方何话说到一半,餐厅里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两人抬起头,发现是个一袭红裙的长卷发美女,拢了拢裙摆坐在角落的钢琴前。
“这里偶尔会有钢琴表演。”方何解释说。
话音未落,餐厅里就响起了爵士轻快悠扬的曲调,质感如奶油般顺滑。美女沉浸其中,十根漂亮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优雅至极。
就在所有人都沉醉其中的时候,李灵运突然轻声问:“你以前不是也弹钢琴吗?为什么新家没有钢琴?”
方何愣了下,下意识回答道:“因为我不喜欢弹钢琴。”
“你弹得不错。”
“那家伙逼我练的,他是古典音乐发烧友。我练不好就会打我,不让我吃饭,我的手指都被尺子打肿了,拿不住筷子……”
方何的声音慢慢收紧。
那家伙……
父亲……
恍惚间他的耳朵被消了音,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共同的父亲”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如此突兀又瞩目,像房间里的大象。他想到自己小时候,每当自己不认真练钢琴,那家伙就会用尺子打他的手。
他想到那家伙带自己去游乐场,想到他给自己买新出的乐高模型,想到他说自己是他唯一的何何……最后,想到他把自己和妈妈赶出家门。
那么冷的天,那么深的夜。
方何无法控制地心跳加快,胸腔里像是被扔了一把火,烧掉了之前所有的粉饰太平。
李灵运察觉到方何有点不对劲,皱着眉喊了声他的名字:
“方何?”
方何突然看着舞台中央的钢琴问:“和你妈结婚后,他也会……逼你练钢琴吗?”
李灵运这才反应过来,轻轻叹了口气,“方何……”
方何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了,他会毁掉这顿晚饭。可他突然控制不住,他自虐般问道:
“他和你妈生的孩子,他会逼他(她)练钢琴吗?”
“方何。”李灵运加重了语气。
方何像是被卡住嗓子,垂着头足足沉默了七八秒,然后站起身,“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方何回来后冷静了很多,眼圈却有点泛红。他继续吃饭,与李灵运聊天,但气氛与之前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用餐完毕后,两人披上外套,离开餐厅。因为外滩附近实在不方便停车,所以他们打车来的。
一路上,方何没有多说话。脑袋靠在窗户上,感受着出租车颤颤巍巍的震动,震得头皮发麻。
周末晚上的道路很拥堵,在离家还仅剩五分钟的时候堵了车。这一堵,就是二十分钟不见动弹。
窗外雨势渐大,将这座都市的繁华洗刷得淋漓尽致。五光十色的霓虹穿透迷雾,明暗交织。就像是《百年孤独》里的那场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
“走吗?”李灵运突然问他。
“这么大雨,走哪去?”方何愣了,转过头来。
“回家。没多远。”
这么大雨,他怕不是疯了!
“你心疼衣服?”李灵运却问。
是,为了见你买的高档货。但方何当然不可能承认,他红着脸嚷嚷说:“我会心疼在乎这点钱?洗一洗不就好了!”
“那走吧。”李灵运居然真的打开车门,冷空气瞬间夹杂着雨水争先恐后地袭来,让人忍不住开始哆嗦。
他率先迈步走了出去,见方何迟疑着不动弹,伸手拉他一把,把他踉跄着拉进了大雨中。
方何感觉这雨他妈的要把他砸出一个个坑,糊了一脸,擦了又流,昂贵的衣服黏糊糊贴着身体。雨声太过密集,一瞬间竟近乎于无声。
他被李灵运拉着飞奔,胳膊没了知觉。不知道是因为冰冷的雨水,还是因为李灵运用了太大力气。
所有人都告诉他,下雨了要躲起来,他也深以为然。但李灵运好像无所谓这些常识,他拉着方何奔赴这场不要命的大雨,将堵得不见首尾的车甩在身后,好像那些约束他的东西才会要了他的命。
方何希望他们可以就这么跑下去,这氲满水汽的世界没有尽头,跑个他妈的马拉松。
但李灵运没有说错,堵车的地方离家真的很近。他们很快就透过雨幕,看到了那个模模糊糊的独栋。
方何的心猛地坠下去。
两人冲进门廊脚步才停下来,李灵运像只猫似的甩甩头,然后攥着衬衫拧水。
“洗个澡吧。”他说。
“哦。”方何回过神来,掏出钥匙准备进门,却发现李灵运还跟在自己身后。
“干什么?你自己家不能洗澡?”
“身上都是水,会弄脏家里的地板。”
方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瞬间炸了毛:“我家地板就无所谓了是吧?!”
李灵运认真地点点头。
听听,这叫什么话?怎么能做到这么理直气壮的!
但他还是没能阻止李灵运私闯民宅,刚一开门,对方就像只流体的猫一样钻了进去。
方何急急忙忙想抓住他,忽然又是一阵刺痛,他痛呼出声。
“嘶——”
还算有点良心,李灵运转过头,“怎么了?”
“衬衫夹尺寸不合适,磨得我腿疼。刚才跑这么久,可能磨破了。”方何低头调整腿环的位置。
他的裤子湿透了,紧紧贴着皮肤,因此腿环的轮廓勾勒出来。腿环很靠近腿根,勒得腿肉都微微鼓起。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按在他腿根上,吓了他一跳。只见李灵运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抚摸腿环的边缘,像是要用触觉判断它的材质。
不只是腿环,附近的皮肤也会被有意无意触碰到,李灵运的温度几乎要把他灼伤。
但就像故意似的,那手指始终避重就轻。
碰一碰,碰一碰啊……
方何咬牙紧闭眼睛,按着李灵运的肩膀,下意识把自己送出去。
“想继续?”突然感受到李灵运潮热的呼吸,方何慢慢睁开眼睛。
他看到对方自下而上的眼睛,一眨不眨。那眼神就像屋外的狂风暴雨,而他的回答就决定着是否打开窗。
方何毫不怀疑,一旦开窗,压抑的力量会瞬间顶进屋,把他活生生掠夺殆尽。
方何感觉自己奔腾的血,都捂得湿透的身体没这么冷了。
他按在李灵运肩膀的上的手哆嗦两下,然后闭上眼睛,艰难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被李灵运吻上。接吻的过程中,李灵运也没有放过他的腿环。
他的手指挤进腿环的边缘,用力拉起,然后一松手,腿环就狠狠弹在方何脆弱的皮肤上。
方何像被抽了鞭子,疼得想叫。但嘴巴堵着,只能发出可怜的破碎音节。
分开换气的间隙,两人气喘吁吁。李灵运抵着他的鼻尖,居然按压他磨破皮的伤口,恬不知耻地问他:“疼不疼?”
细密的刺痛感传来,方何气得说不出话,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李灵运。眼眶是他全身最热的地方,或许正在无意识地流泪。
看到他愤怒,李灵运却好像被什么刺激到,又立刻发狠般地吻住他。手也不再故意让方何焦躁,大力揉上去,抓得方何流泪更凶。
无休无止的吻中,方何放弃了挣扎。他缓缓伸出手,搂住李灵运的后背。
他想,今夜就尽情淋一场雨吧,管他明天洪水滔天。
事实证明,偶尔淋一次雨不会发生什么,但乐极生悲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