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何本来在盛怒之中,听到他这话,气势渐渐弱下去。他狐疑地看了李灵运一会,不太确定地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他了?”
 “不记得。”
 方何犹豫片刻,但转念一想,王子毅已经和李灵运分开了,这时候揭露王子毅的身份,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如果我说是高中同班同学,你能想起来吗?”
 李灵运垂下眼皮,过了一会,才用肯定的语气淡淡说道:“王子毅。”
 方何点点头。
 李灵运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嗯了一声,便开始伸手解方何的腰带。
 “喂喂喂,等下!”方何用力按住李灵运的手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灵运兴致高昂,他苍白的手臂上浮现出青色的经络,肌肉坚硬如石。
 “为什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以前可是……可是没少找你麻烦。”方何突然情绪失控,神经质地强笑一声,“你不会把其他人也忘了吧?”
 “其他人是指谁?”李灵运平静地问。
 当“王子毅”这个名字浮现在脑海时,李灵运也想起了这个人的全部,包括当年他怎么给给方何为虎作伥的。
 但很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太多恼怒或憎恶。就好像那只是路边一枚不起眼的石子,墙角不知名的草芥,挑不起他任何情绪。
 是因为当年方何走后,自己已经狠狠报复过他们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他对方何也不该有这么强的恨意。
 毕竟他报复得最惨的,就是方何了。
 见李灵运这个态度,方何难以置信。他感觉灵魂被撕扯出躯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颤抖的肉身。
 李灵运怎么能无所谓?
 为什么可以放过他们,却死活不愿意放过我?
 方何突然发了疯似的挣扎,李灵运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掀翻。李灵运控制不住,只好把他强压在洗手池的大理石台面上。
 方何的脸颊挤压着冰凉的大理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眼角泛起红,眼眶里有什么亮亮的在晃动,是水。
 “你故意的吧李灵运?故意这么说给我听!”方何咆哮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回荡在封闭的浴室里,像被什么卡住了脖子,“你丫的凭什么啊!!!”
 凭什么只记得我!
 凭什么只这么对我!
 凭什么只恨我一个啊!
 ——————————
 “李灵运,我们一起去跨年呗!”
 高二的那个12月30日,方何撑在李灵运课桌边上对他说。
 课代表的吆喝声,学渣的求饶声,女生们叽叽喳喳的笑闹声,都盖不住方何清脆的音色。
 “不去。”李灵运淡淡地回复道,低头在书本上勾勾画画。
 “为什么?”
 “人多,冷。”
 “去嘛去嘛,我们不去那人多的地方。有个小众跨年点,我带你去。”方何抓住他的胳膊晃了晃。
 李灵运觉得,方何真是个怪人。自己从来不理他,居然还能喋喋不休说这么多话。
 之前运动会的时候,李灵运故意没去看方何长跑,方何因此发了火。本以为两人可以一刀两断,结果对方很快又像没事人一样黏上来。
 后来老师把他们座位调开,各自去帮扶成绩落后的同学。方何不愿意,在办公室里撒泼打滚,李灵运却干脆地答应了。方何在厕所里大哭一场之后,第二天又笑脸相迎。
 或者是李灵运收下女生送的矿泉水,却把方何强塞给他的泡芙丢掉了,因为他不喜欢甜食。方何也只是盯着垃圾桶看了一会,抽抽鼻子说,下次送不甜的。
 不论怎么拒绝、漠视,方何永远都不会放弃跟自己搞好关系。怎么才能让方何消失?成了李灵运每天都在思考的问题。
 但渐渐的,李灵运开始习惯方何的存在了。仿佛就该有个人一直在他身边嗷嗷呜呜,如同刚出生的小狗。
 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水往低处流去,候鸟要在秋季迁徙……方何永远黏着李灵运,也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之一。
 “去嘛去嘛!好不好?”方何的眼睛太亮了,像露珠在荷叶里闪着光。
 李灵运被吵得脑尖疼,最终叹了口气:“只有这一次。”
 “好耶!”方何欢呼起来,然后一把揽住李灵运的肩膀,哥俩好似的说道,“我会带零食和烧烤,然后买两杯热乎乎的奶茶,我们舒舒服服跨年。”
 “我……”
 “我知道!奶茶不要放糖,对吧?”方何笑嘻嘻地说。
 李灵运看着他,然后默默别开脸去,嘴角却微微上扬了几个像素点。
 12月31号晚上九点半,李灵运准备出发。
 临走前,他看了眼自己的家。那是栋三层大别墅,附带院子和泳池,是外公送给他最爱的小女儿的。
 但小女儿,也就是李灵运的母亲,却不怎么来住。她常年混迹于各位男朋友家里,相比较男朋友,儿子自然没什么吸引力。
 今天是跨年夜,但母亲没有回来。保姆们也回家过年去了,整栋别墅空无一人。
 李灵运慢慢关上门,也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阻隔在视线之后。与之相对的,屋外月朗星稀,投射下银白色的光线,照亮了前方的路。
 冬天的空气很凉,冷风简直要往人骨髓里钻,像钝刀子一般切割着皮肉。李灵运感觉四肢在慢慢变冷,变得僵直。好在心脏滚热,源源不断向四肢末端输送热量,让它们不至于凝固住。
 方何给他说得地方,是一个半山腰的观景台。平时人流量不少,但今天是跨年夜,人们要么暖暖呼呼在家里过年,要么去闹市区参与狂欢。
 此时偌大的平台,只有李灵运和两个陌生的女大学生。
 本来以为只有他和方何的。
 不悦的情绪一闪而过,李灵运却没有捕捉到。
 他没兴趣挨冻,于是支起从家带来的帐篷,打开充电暖炉和探照灯。做完这一切,他一看手表,已经超过约定的十点钟了。
 方何迟到了。
 李灵运没有多想,转身掏出带来的书去看。
 他不知不觉沉浸在书的内容里,等阅读了三分之一,才突然想起什么。再看眼手表,居然已经十一点多了。
 方何还是没有来。
 李灵运给方何发去的信息,迟迟没有回应。打过去电话,也始终无人接听。
 直到这时,逐渐升腾而起的怒火,才开始灼烧着李灵运的神经。让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像是有枚弹珠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却没有出口——
 方何居然骗他。
 让他一个人在这里挨冻。
 愤怒对李灵运来说是很陌生的感觉,因为他很难对什么产生兴趣,因此也就不会失望。
 如果不是方何死缠烂打,他这时候早就已经上床睡觉了。
 他被耍的好惨,居然真的信了方何的鬼话,来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跨年。
 他要走,立刻,马上。
 他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李灵运刚刚直起身,自己的帐篷突然被人拍了拍。他愣了下,立刻往前跪出一步,飞快地拉开拉链。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
 1.方何为什么没来?
 2.拍帐篷的是谁?
 买定离手,欢迎下注(bushi)
第30章 你是他很重要的人
 然而外面的人不是方何,而是那两个女大学生。一个留着大波浪卷发,一个戴着圆框眼镜。
 “实在不好意思,外面太冷了,能进来坐一会吗?”
 “真对不起,我们就坐一会,马上快到十二点了。”
 李灵运还没来得及拒绝,她们两个的身子都已经探了进来,由内向外滚出森森凉气。
 李灵运没说出口的话只得咽进去,木着脸点了点头。
 烤了一会暖炉,两个女大学生总算缓过劲来,话也跟着密了。他们这才发现,帐篷里是个百年难遇的大美男,心里喜欢得不得了。
 “你是高中生吗?”
 “哪个学校的?”
 “这个帐篷好厚好结实,应该不便宜吧?”
 但李灵运始终坐在角落里,低头看着书,回答也是不咸不淡。两个女大学生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为了缓解尴尬,只好跟彼此聊天。
 “怎么还不开始?”
 “快了快了,我朋友说市中心那边表演已经结束,应该在往这里飞了。”
 “你们在等什么?”李灵运总算抬起头问道。
 “在等无人机呀。大概十二点左右的时候,无人机会在前面降落,这里是最好的观赏点。”
 “无人机?”李灵运不理解,“无人机有什么好看的?”
 “真的特别特别好看,因为无人机很多,而且都闪着灯光。”
 眼镜女好奇地问:“你既然不知道,为什么大晚上的来这里?我以为你也是来看无人机降落的。”
 “不是。”李灵运垂下眼皮,“同学叫我来的,说跨年夜的时候,这里会很漂亮。”
 “除了我们,居然还有人知道这里是无人机降落点?!”大波浪震惊地瞪大眼睛。
 眼镜女摸着下巴沉思片刻,突然用手肘捣了捣同伴,“害,不会是那个弟弟吧?夜爬的时候,正好和我们一起撞见无人机演习的那个。”
 “那个小帅哥?叫啥来着……李何?”
 “方何。”李灵运纠正道。
 “好像是,反正叫什么何。”眼镜女笑盈盈地说,“那就不奇怪了,我们之前夜爬的时候和小何偶遇,正好看见无人机演习降落。他还说,跨年的时候要带一个很重要的人来看,我们还以为是女朋友呢哈哈哈哈。”
 大波浪的眼神在李灵运身上逡巡片刻,接着便附身在眼镜女耳边,表情暧昧地说了什么。眼镜女顿时恍然大悟,看李灵运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带着慈爱的姨母笑。
 然而李灵运没有注意到。
 他此刻满脑子都是那句“很重要的人”。
 天地万物在此刻化为虚无,只有心脏突然有力地跳动起来,泵出饱含活力的血液。仿佛玻璃罩子被敲碎,李灵运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
 眼镜女悄悄拉开帐篷的一条缝,寒意迫不及待挤进来,吹得帐篷哗啦啦响。她突然瞪大眼睛,大叫道:“来了!”
 三人走出帐篷。
 宏伟的夜幕之下,成千上万的无人机如同闪粉抖落一般,闪烁着光芒缓缓降落。像是繁星回归其轨迹,静静地普照大地。
 时间在此刻停滞,每一架无人机都像一颗熠熠生辉的星星,汇成一片璀璨的银河。
 它们的光芒在黑夜中绽放,像斑斓的烟火,却是不熄不灭的永恒烟火。
 这就是方何想让他看到的景色。
 李灵运仰望天空,狂风把他柔软的黑发吹得狂乱,也在他心中呼啸而过。
 手机12:00的闹钟适时响起,两个女大学生朝着空谷大喊:“新年快乐!!”
 叫喊声在山谷间飘荡,随着山风飞速传开。那回音,就像大山的呼应,悠扬而深沉,带着草木的气息和空气的轻盈。
 一切都很好。
 但是方何不在,又没有这么好。
 李灵运再次给方何打去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李灵运屏住呼吸,感觉时间被拉得无限长。他甚至开始想象,电话突然被接通的那一幕。但直到最后,那一幕也没有发生。
 两个女大学生安慰他:“方何可能是有什么意外来不了,他真的非常非常期待今天,不会是故意放你鸽子的。”
 李灵运点点头,没有说话。
 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二点半。要一般的高中生,这时候才回家是要挨板子的。
 但没人在乎李灵运几点回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明明应该如此。
 可今天却不一样,他家的灯居然是亮着的。这说明,母亲回来了。
 李灵运推开门,发现年轻的母亲躺在沙发上。赤裸的双足搭着沙发扶手,在半空中一晃一晃。
 顺着笔直白皙的大腿、纤细的腰身往上看,她的上半身却十分狼狈。胳膊上有通红的抓痕,脸居然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她高高扬起下巴,仰望天花板,嘴里叼着一支烟。脆弱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像是一只真正的白天鹅。
 李灵运熟视无睹,转身就准备回房间。
 “妈妈都这样了,你都不关心一下吗?”突然,娇嗔声在身后响起。
 李灵运转过头,淡淡地说道:“我这么晚回来,你不也不关心?”
 “好吧好吧。”母亲认输般坐直身子,揉了揉顺滑的长发,“你这么晚干什么去了?”
 “跨年。”李灵运也礼尚往来地问道,“你怎么了?”
 “嗯……我男朋友的老婆和儿子回老家了,我就和男朋友在他家亲热。结果那小崽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来,正巧看到他爸把我压在钢琴上。”
 母亲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她微微歪了下头,有一缕长发滑下来,“后面的事,你应该能猜到。”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李灵运皱起眉。
 他对母亲的香艳情事不感兴趣,这也不是该对儿子说得话题。
 “因为你放完假回学校的时候,可能会有些麻烦,我觉得应该提前知会你一声。”母亲难得尴尬地别开脸,她犹豫片刻后,才硬着头皮说,“那个小崽子是你同班同学,之前家长会的时候,座位和你隔着一个走廊。”
 家长会的时候,座位隔着一个走廊?
 那个时候,坐在他旁边的……
 “方何?”李灵运猛地抬起头。
 “他现在人呢?”
 “这家伙一上来就对我和他爸拳打脚踢,被他爸狠狠修理一顿后,估计现在在医院里躺尸……”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李灵运一声喝问打断了母亲的话。他攥紧拳头,额角青筋暴涨,像是蛰伏的蛇,正一鼓一鼓。
 母亲愣住,慢慢坐直身子。她收敛起漫不经心的态度,甚至拢了拢敞开的衣襟。
 她从没见过李灵运这么生气。
 “你那些男朋友,不够你消遣的?非要跟方何的爸?”李灵运对母亲直呼其名,“夏钰,给我分手。”
 “什么?我不要!”母亲立刻大声说。
 李灵运阴冷森然地看着母亲,他没什么表情,只是陈述性地发号施令:“我答应过姑姑,你别逼我。”
 她瞬间战战兢兢起来,磕磕巴巴地说:“你不能,你,你答应过你姑不给别人下咒,而且我是你妈!”
 “我给你三天时间处理好。”李灵运不耐烦地转身就走。
 “你下吧!你下咒我也不放手!”突然,期期艾艾的哭腔在身后响起,“那些男朋友我都分了,就剩他一个!我这次是认真的!我要和他结婚!”
 “人家有家室了!”李灵运猛地转回头吼道。
 母亲哭得更大声了,她把脸埋在手心里,“我不管!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母亲自从车祸大难不死之后,像变了一个人。她坚信人生不过须臾百年,她要恣意畅快地闹,甚至可以把责任和颜面都弃之不顾。
 宽敞的客厅里,回荡着母亲悲戚的哭泣声。她哭得这么可怜,想是要把肝脏都呕出来。
 李灵运独自呆在这个家的时间太久,钟表的指针有多长,墙纸的花纹多长重复一次,一组茶具有几个杯子,客厅有多少块大理石地砖……他都了如指掌。他唯独对面前这个哭泣的女人,感到陌生。
 她说她这次是认真的。
 那她是否对自己的儿子认真过?
 那个方何傲慢、恼人、没有距离感,自顾自闯进他的生活。却也给了他喜悦和愤怒的感情,让他更像一个活人。
 她赶走了儿子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元旦假期结束后,方何没有来上课,也不接电话。李灵运经常看着前面空空如也的位置发呆,就好像心脏也被剜去一块,跟着他不知飞向何处。
 “李灵运,你来回答下这一题。”老师见李灵运没有反应,于是又喊了一声,“李灵运?”
 李灵运站起身。
 要以往,方何肯定会回头挤眉弄眼地告诉他选A。但事实上,方何就算不说,李灵运也知道答案,他只是习惯了由方何告诉他而已。
 “选A。”李灵运面无表情地说。
 一周后,方何终于来了。他胳膊上缠着绷带,脸上也是青青紫紫。
 面对每个问他的同学,他都会笑着说:“打群架打输了。”
 别人往往惊叹道:“没想到方哥背地里这么野啊!还打群架!”
 但接触到李灵运的目光时,方何却会收敛起笑容,默默移开视线。两个人虽然是前后位,却像恰好拼桌的陌生人。
 尽管如此,李灵运仍旧坚信,之前怎么撵都撵不走的家伙,最后仍旧会以他为优先。时间早晚会抚平一切。
 再等等。
 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月,方何没有来主动找过他。某个课间,李灵运终于忍无可忍,把方何堵在洗手间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