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无田可种自然无法上交赋税, 而掌握着绝大多数土地的勋贵权贵家中却又可免税, 自然也用不着交税。若真到了这种程度,只怕离天下大乱也不远了。
赵钰想着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再看向密折时已然变了神情。
二十多年前的葭州,依照官府的记载百姓手中的土地约占十分之六, 官府所占十分之三, 剩余的当地望族所占十分之一。
毕竟葭州穷苦, 纵然百姓都留恋故土, 可但凡略有家财的都要离开葭州, 以至于葭州本地的望族并不多。可一场持续三年的大旱让原本就徘徊在危险边缘的葭州百姓疯了一般的卖地卖人,正巧让苦苦支撑的当地望族大肆购入土地。
那是已然是大旱的第三年,百姓的存粮耗尽,官府赈灾的粮食也被吃完。当时的葭州知州原要阻止,却被百姓堵在衙门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险些造成暴动,为了安抚百姓才大开方便之门。他倒也知晓其中的厉害,将衙门预留出赈灾的钱用于购买土地,好歹减少了一些损失。
可葭州穷苦,衙门自然也富不到哪里去,只买了一些就被出价更高的望族给比下去。百姓们拿着地契登门,望族也将绝大多数土地收入囊中。
百姓不傻,当然知晓土地留着才能活下来。可土地贫瘠,种粮又要时间,一家卖地得了银子去买粮,其他人家看了自然也眼馋。
就这样被裹挟着,为了活下来,他们将手上的土地卖光。可不过几月光景,突然天降大雨,百姓们却傻了。
百姓们团团围住望族的大门要求买回自己的土地,可吃到嘴里的肉哪有被吐出来的道理。葭州知州亲自登门奉劝,却被当地望族联合起来勒死,朝廷来问也只说暴病。
随后接任的官员明哲保身,熬过三年后平调离开葭州。当地望族已成气候,又相互联络有亲,联合起来做空官府不成问题。而百姓们大多要租种望族的土地,为了能有口吃的也不敢乱说。
就这样,葭州成为官场中人人避之不及的“恶地”,再有能为的人去了哪儿也只能当个泥塑菩萨。
赵钰被气笑了,勉强压下火气道:“让刘闻和王常鸣给朕滚过来。”
殿内奉茶的两个内侍见帝王发怒,连忙跪在原地不敢言语。往常跟在帝王身边的刘康总管正巧病了,旁人寻常不敢近皇帝的身,现下自然也不敢上前劝慰。
喜秋常日跟暗卫打交道,为人也寡言少语,闻言便只干巴巴的说了句“请陛下息怒”。说着又道:“去葭州的龙威卫在外头候着,陛下可要传召?”
赵钰沉声道:“不必,让他先回大营歇着吧。”
在殿门口管着传话的内侍见赵钰要传两部尚书忙悄悄退出去,喜春听见殿内的动静问道:“里面怎么了?”
内侍苦着脸道:“喜秋大人不知递了什么,陛下看了正生气呢,说要传吏部、户部两位尚书大人过去。也不知柳大人去哪儿了,他在还能劝劝陛下。”
喜春厉声道:“慎言。有差事还不快去,在这儿嚼舌根。”
在宫里最要不得的就是话多,他们有幸在陛下身边伺候便更要学会闭嘴。如今柳大人和陛下并未有公开的意思,若从他们这里走漏消息被人猜出来,以后也不用活了。
只是这些日子陛下心情都不错,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让一向儒雅的陛下都开始骂人了。
内侍面色一白,忙打嘴道:“多谢干爹教导,儿子这就去办差。”
“去吧,动作快点。”
喜春怕赵钰气大伤身,连忙给喜夏使个眼色道:“寻个嘴巴严的请柳大人来,等两位尚书走了让柳大人劝劝。”
说完便进殿去,干爹昨儿病了正好不在,他得赶紧顶上。待瞧见喜秋和陛下一来一回说正事他心里便提了口气,陛下总爱把事情窝心里,这会儿看着没大事,心里指不定如何生气呢。
两个在殿内奉茶的内侍见喜春过来也松了口气,喜春示意他们去沏茶来。
被内侍传召的王常鸣和刘闻两人紧赶慢赶往宣政殿去。他们先前见内侍催促他们便觉不妙,待王常鸣笑着塞过去个扁扁的荷包后,内侍才压低声音道:“陛下正生气呢。”
他也不敢慢了,连声催促两人。
“臣参见陛下。”
两人胆战心惊的进殿,见陛下面上并无明显的怒色反而更是忧心。王常鸣方才还得了赵钰的赞,不过回衙门坐了会儿就被又被拉过来,心情很是复杂。
也不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到底哪儿出了纰漏。
赵钰并不理睬他们,只和喜秋说起冬季龙威卫大营的事。龙威卫作为他的嫡系,得到的待遇自然最好,赵钰特意命羊毛司做了厚厚的羊毛衫供给龙威卫。
王常鸣和刘闻跪在原地不敢多言,哪怕在来的路上做了准备,心中惴惴不安。
这是上位者惯用的手段了,看来陛下心中是气急了。但他们左思右想,同时涉及到两人的事还真没有多少。
过了约莫一刻,赵钰吩咐喜秋再去支领煤炭便让他离开。
喜春适时的递上一杯茶,赵钰抿了一口才似笑非笑的看过去。王常鸣额上冒汗,刘闻垂头研究地砖上的纹饰。
半晌,他才温声道:“衙门里的事可多?”
“启禀陛下,如今入冬,户部正盘查物资。”
“陛下,吏部如今正预备考核功绩,在盘算政绩。”
“哦,原来挺忙的,怨不得出了这样的纰漏。”赵钰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盯着他们厉声道:“朕不问,你们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
葭州这个地名是真有,但事情都是我杜撰的。
关于土地兼并,一般富豪权贵家都会有几个有功名的,名下的地可以有一定的免税额度。他们家的地不用交税,国库就收不到钱。所以他们会买很多地,如果买不到足够的地还会去游说普通百姓把地卖给他们,然后地照样给原主人种,只需要交少于赋税的地租就行。所以朝廷会收不到税,越来越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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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赵钰寻常并不动怒, 偶尔生气也不会随意责难臣子。是以朝中大臣都忘了这位帝王也曾在外领兵平叛,手下人命不计其数,令倭寇闻风丧胆。
他冷冷的看着王常鸣和刘闻,见他们闭口不言心中火气更盛, 竟将茶杯猛然掷出去。
“咣当”一声, 茶杯碎在王常鸣身前的一块儿金砖上,泼出的茶水溅到二人身上。王常鸣被吓的一个激灵, 衣襟上全是茶水也不敢动。
“陛下恕罪, 臣实在不知啊。”
王常鸣为官几十年, 自然不会因为皇帝一句话便将该说的不该说的秃噜出去,只一味的告饶。刘闻也是一样的做派, 只是他忽然想起金科状元出身的葭州,当即心中一突。
先前礼部已经给他透信儿,因着一甲三人要送入翰林院,自然要经吏部的手。他昨日还感叹葭州出了个寒门状元, 没成想今日就被皇帝叫来。
葭州望族多有为官的, 官场上人情往来也都大方的很,自然能引起他们的注意。那儿的名声人人皆知, 但一来葭州的望族会做事, 二来也不干他们的事,官场上的人早学会了明哲保身, 自然也不会多事上报。
而去过葭州做官的,要么被贿赂与他们同流, 要么宁死不从被杀, 要么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离开了葭州, 贸然将此事捅出来只会犯众怒, 朝中大臣谁敢说没有私下里置办田地。
也因此, 葭州的情况便在众人的默契下被隐瞒下来。而先帝在位时又万事不管,更是发现不了。如今被捅出来,想必是陛下要用状元王清,结果在查他的背景时偶然发现这样的情况。
他心下打着腹稿,幸好他及族中人并未在葭州任职,也让他有机会推脱。
赵钰看出刘闻似乎松了口气,嗤笑道:“看样子你是想起来了?”
刘闻下拜道:“臣不敢说不知晓,只盼陛下明察。”他也不敢避开前面的碎瓷片,手心被瓷片扎破,骤然染上几缕鲜红。
喜春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刘闻养尊处优这么些年,没想到也这么狠的下心。不过他又想了想,这也不一定,至少先帝在时六部尚书再如何位高权重,在甄家面前都要低一头的。
他还曾听过刘闻的爱妾被甄家老太爷看中强抢的传闻,倒不知道其中真假,反正直到最后也没有传出什么来。
赵钰并未被刘闻这番作态迷惑,但到底还用得上刘家,刘闻又是二品大员不好太过分。便收了怒色,略带警告道:“刘卿家年纪大了,起来吧。”
喜春又奉上一杯热茶,赵钰将其搁在龙案上,沉声道:“讲。”
王常鸣浑身冷汗的跪在原地,实在不知刘闻和陛下打什么哑谜。马上入冬,他们这些天都在预备发给各级官员的炭火、冬衣,就连殿试也不曾关注,一时间还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他心中暗悔不该出这样的纰漏,为官多年,一部尚书,竟连这点警惕心都没了。
刘闻起身后小心翼翼拱手道:“陛下所说可是葭州土地兼并一案,臣略有耳闻。”见赵钰面无表情的示意自己继续,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接着将自己所知的一一说了。
王常鸣在一旁听得面色僵硬,猛然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一事。葭州年年上交的赋税数额极少,自他任户部主事就是这样,当时还特意上报时任户部侍郎的谢宁首辅。
谢首辅当日便说不要多管,只要数目对得上即可。后来时日长了他便也清楚葭州的事,虽不去沾染,可也不曾想过将此事捅破。
没想到竟应在今日,若他无法应对,只怕到手的阁臣之位都要飞了。
赵钰沉默的听着刘闻将葭州的事说得一清二楚,竟是比龙威卫查到的还要深入。他不免笑道:“果然是刘大人,这样隐秘的事都清楚,比龙威卫还厉害几分。”
刘闻的弟弟刘修正在都察院任副都御史,往前算十几年应当也任御史。若有想要告密的臣子私下联系御史也极为正常,只是终究没有被爆出来。
刘闻面色有些发白,垂头不敢再多说。他心知此事一出他们刘家是彻底绑定在陛下身边了,不然旁人能活撕了他。
但陛下既然问起,自然是手中有足够的证据,若他不老实交代,只怕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忌日。他做着吏部尚书本就够显眼的,还有个做御史的弟弟,若不安分陛下定然不会放过他们。
王常鸣在刘闻说时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可当着赵钰的面他并不敢做这些小动作,只能垂头心惊胆战的等着。他面色有些灰败,刘闻都直接交代了,他自然也顶不住。
况且...如今陛下不过刚刚弱冠而已,如无意外便是自己活到一百岁陛下都在位。自己若能借此搭上陛下,两代以内怕是都不用愁了。
再说,他们家的田压在二品所能拥有的极限上,陛下再发作也发作不到他身上。
赵钰见刘闻说完后,便将目光落到王常鸣身上。王常鸣做好准备,回忆一番后便自十几年前他任户部主事时说起,将这些年葭州的赋税情况大致分说。
赵钰也未曾让他起身,王常鸣便只得跪着回话。待他说得口干舌燥后不由自主的舔了下干裂的唇角,深深的垂下头。
“难为王爱卿了。”赵钰听完后面上带出些许笑意,佯装惊讶道:“王爱卿怎么还跪着呢,还不快起来。两位爱卿年纪大了,快坐下歇歇。”
“谢陛下。”王常鸣有些勉强的笑了下,问罪时一口一个大人的讽刺,等称了他的意就一口一个爱卿。
赵钰未曾在意王常鸣的神情,说着便看向一旁的内侍,责问道:“还不快给两位卿家奉茶。”
奉茶的内侍连忙端上两杯茶,王常鸣和刘闻也战战兢兢在一旁坐下,喝上一口热茶润润嗓子。赵钰见他们将葭州的事都交代的差不多,心气儿也顺了不少。
他看了眼一旁的喜春,见他微微点头才放心。今日的事务必要宣扬出去才好,省得这群滑头若即若离。
赵钰面上极为温和,话锋一转道:“此时事关民生,不好耽搁太久,不如今日就商议了此事。”说着见刘闻有些紧张的垂下头,不免笑道:“正巧刘爱卿的弟弟在都察院,便命他前往葭州清查此事如何?”
刘闻心里咯噔一下,忙道:“陛下,兹事体大,不该如此草率。依臣看当请内阁大人们一同商议此等大事,以谨慎为上才是。”
赵钰摆摆手,劝道:“朕心中已有注意,令弟人中龙凤,定能将此事办好。”说着便让喜春唤执笔郎中来,当即下旨。
“今户部尚书王常鸣、吏部尚书刘闻报葭州土地兼并案。命都察院副都御史刘修为左钦差,赐尚方剑。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为右钦差,兵部侍郎白金虹为其副手。共同清查葭州土地,如遇抵抗,允先斩后奏。”
执笔郎中听赵钰此言,心知如此书写圣旨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只怕短时间内两位尚书是别想好过了。但他早就习惯陛下如此,便按着陛下所言写就圣旨,顺带心中暗暗同情一番。
赵钰两三句便将人选都定下,也不管王、刘二人的神色如何。他们早在自己登基后便与自己态度暧昧,但如此大的隐患他们也隐瞒不报,可见不是个安分的。
既如此,他便推他们一把,生得他们操心。
王常鸣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刘闻,随即又想到自己也被陛下写到圣旨上,一时间也觉得他不配同情刘闻。两人默默咽下一口血,将赵钰赐下的茶水喝完后便告退。
吃亏都吃到这份上了,好歹多喝几口贡茶。
赵钰很是宽容的让他们离开,喜春道:“消息已经传到探子耳中了。”
赵钰讽刺一笑,正要说什么时却见柳安站在殿门外,不由道:“在外面受冻,还不进来暖和暖和。”
柳安探头笑道:“陛下在做大事,臣怎么敢贸然进殿呢。”
说着便进殿,促狭道:“陛下是没看着,两位大人见我在门前等着时,跟见了鬼似的。”
赵钰想起殿中他们两人的神情,也有些乐,说道:“恐怕这些日子他们都要这样了。”
柳安试探道:“玄泽,葭州的事有了头绪,也不必再为此事生气,所幸现下补救为时不晚。”
赵钰闻言面上的笑意淡去,抿唇道:“我也清楚,但兹事体大,我自然不能安心。若葭州百姓十几年都这样过来,为何我从未听过风声。就连刘闻都说葭州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恶地,怎么却不见有忠臣与我说呢?”
他这话并非针对柳安,柳安入朝比自己还晚,寻常又待在内务府和皇庄,不知晓才正常。可白金虹呢?舅舅呢?为何都不曾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阳间时间哈哈哈~
柳安并未贸然出言, 他知道陛下并非是询问自己,便只是温和的坐在一旁握住赵钰的手。
赵钰紧紧的回握,一用力将他拉到自己怀中。他将头埋在柳安的颈窝,轻声道:“人人嘴上都念叨仁爱, 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都打量我不知道呢。”
所谓忠臣,自然有。可一旦涉及到他们自己, 也都哑然无声。至于舅舅和白金虹, 他不知究竟为何, 只能往好里猜测是怕自己年轻气盛。
可...他贵为帝王,连知晓某些真相的资格都没有。无论如何, 他们也不该隐瞒自己才是。那景明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打着为自己好的旗号隐瞒他?
柳安并不知道赵钰的想法,犹豫一下将手放在赵钰的背上顺了顺,只道:“我会陪着陛下。”
他不得家族庇佑, 母亲早亡, 父亲和没有一样。细细算来,玄泽便是他最重要的人, 也没有谁会比他更重要。
赵钰忽然轻声问道:“你日后会骗我吗?不管是为了什么, 你会骗我吗?”
柳安微微一愣,从赵钰怀中退出直视他的双眼, 温和道:“我不会骗陛下,会永远陪着陛下的。”
赵钰定定的看着柳安, 见他果真并无闪躲之意, 不免将他拥入怀中喟叹道:“你若果真如此, 我必不负你。”
——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 他们也不过及冠而已, 日后少说还能再活三十年。
两人静静相拥一会儿,柳安见赵钰心情平复许多,便坐到一旁去,笑道:“陛下这会儿先别忙着难受,大来书斋明、后日就要开业,我今日去的时候可把各项都说给掌柜的了。不少围观的百姓也知晓,只怕一会儿就有不少人过来呢。”
赵钰闻言一笑,道:“他们不敢。我才发下去的圣旨估摸着已经到内阁,他们现在可没心情纠缠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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