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钰所料不错,这道圣旨在内阁引起轩然大波,有冲动的险些跑到要直接冲到赵钰所在的偏殿。
其他三位阁臣都盯着谢宁,定要他拿个主意。
他们四人在官场上沉浮半生才得以坐在阁臣的位置上,不计其数的官员、富商削尖了脑袋也要投到他们名下,手下的田产自然多不胜数。
葭州的事从他们刚踏入官场便有所耳闻,但他们做的事同葭洲望族实际上并无太大区别,只是略显“仁善”并未紧着一州一县的地买而已。
若陛下开了这个口子,这次是葭州,谁也无法保证下一个是谁。
楚思远一拍桌子,把笏板一下扔到老远,气愤的指着谢宁的鼻子道:“这道圣旨不能发出去。谢宁,你看看你的好门生,竟然把这事捅出去。”
谢宁微微偏头避开楚思远的指尖,面无表情的用帕子擦去面上的水渍。他嗤笑道:“对面什么情况你又不是没看见,常鸣出来时明显情况不对。”
他说着又觉口渴,端起一旁的茶碗。反正他都活不久了,谢家也长久不了,他也不必再考虑旁的。还不如顺着陛下的意思,说不定还能给谢家留个后。
王治仪和裴远对视一眼,虽然同样心焦,可更奇怪谢宁气定神闲的态度。他们谢家在朝中根深叶茂,旁支众多。有出息的多,可败家子也不少,要论谁家的阴私事多自然要论谢家。况且谢家在城外的田也不少,陛下要查第一个就查他谢宁。
那为何谢宁一副万事不管的态度呢?
他们二人向来稳重,不似楚思远一般脾气刚烈,自然第一时间察觉到其中的微妙之处。
裴远试探道:“谢首辅以为如何?”
谢宁哼了一声,将茶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后道:“不如何。你便是能将陛下的圣旨压住,可后续呢?陛下的龙威卫手下染血还少吗?”
他眉目间带着些许颓唐,轻声道:“朝廷上下都晓得抑制土地兼并,你我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久本就有失察之罪,这会儿上赶着推拒是嫌命长了吗?”
楚思远在原地转了两圈,压低声音道:“可陛下才登基不久,土地兼并案牵扯太大,还是应当以和缓为上才是。”
见谢宁还在喝水,怒呵道:“喝喝喝,怎么不喝死你呢!”
谢宁上下打量一番,笑道:“那你去说啊。”
楚思远瞪了谢宁一眼,看向王治仪和裴远道:“你们就这么看着?”
裴远有些无奈,劝道:“你先坐下,莫要如此作态。”
他沉吟片刻后说道:“阻止陛下势必不成,况且陛下也不会放任葭州继续如此。今科状元王清便是籍贯葭州,他出身寒门,指不定就会在面圣时捅出来。届时天下百姓皆知四位阁臣压着陛下的圣旨不发,咱们还有何颜面可言。”
王治仪也道:“确实如此。”
楚思远气哼哼的坐下,抬眼就见自己的长随在外面要进来,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有什么事等会再说。”
那长随见此也有些无奈,不敢跟主子作对,只得退下。裴远看了眼也未曾说什么,左右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耽搁一会儿也无妨。
裴远见他们三人都看着自己,低低的咳了一声道:“为今之计,只有求陛下宽宥一二,说服陛下允诺自行将土地交予官府、自述罪行者可减罪或无罪。何况整个葭州望族都参与其中,若全部按律处置,只怕会使百姓不安。”
谢宁心道,百姓只怕恨不得生吃了他们,哪里会觉得不安,也就裴远这张嘴能颠倒黑白了。
不过陛下应当也需要裴远如此,他便不在其中掺和了。有这一出,日后谢家说不定也能趁机脱罪。
谢宁起身看着他们三人,笑道:“那走吧,事不宜迟。”
赵钰正和柳安温存说些体己话,喜春在殿外望风。见四位阁臣联袂而至,连忙挡在前面问道:“四位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赵钰听见外面的动静连忙和柳安分开,见他唇上还闪亮闪亮的便用帕子帮他擦净。柳安捂着通红的脸颊,唾道:“都是你,大白天的。”
“这也没什么,他们又不知道。”赵钰也知自己孟浪,忙将柳安拥到屏风后的小榻上,笑道:“你也在这儿听着,他们定是来劝我多宽宥些,说不定还要建议我让他们拿钱换命。”
柳安往常也曾在这边偷听,便未曾推辞,只是笑着坐在榻上,眼睛亮亮的看着赵钰。
赵钰揉了下柳安的脸颊便回到外面,喜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进殿回话。因着中间有一道木质的大屏风,外头的人也不知赵钰是否在殿内。
喜春见赵钰在殿内,忙道:“陛下,内阁四位大人都来了。”
“宣。”
作者有话说:
我好短小啊(感叹.jpg)
谢宁:老子马上要死了,摆烂
楚思远:啊啊啊啊啊谢宁你有病!
“四位卿家来此何事?”
谢宁道:“为葭州一事。”他并未停顿,接着道:“土地兼并一事断不可放任,只是整个葭州如此已有近二十年,牵扯过大, 还望陛下三思。”
“那依谢卿家看, 该如何才好?”
赵钰面无表情的盯着谢宁,心中纳罕谢宁都快不久于人世了还有心情管这些。不过他对葭州的事有数, 人数太多, 若都严惩只怕会血流成河。
都说法不责众, 不过是因着朝廷无力维持而已。若此时发生在京城,他直接让大营的军士围住胆敢违纪的臣子, 依律严惩即可。但葭州远在陕西之北,天高皇帝远,他反而要怕当地的望族蛊惑百姓□□。
谢宁并未出言,裴远便开口道:“臣以为陛下当先行发下旨意, 晓谕葭州诸人。以各自品级为限, 如若自行将多出的土地交予官府可减罪亦或无罪,视其轻重衡量。”
赵钰瞥了裴远一眼, 裴远心里打个突, 连忙补充道:“若超出品级三顷,除将土地交付官府以外, 另依例纳赎。”
按大乾律,为官者均可享有一定数目的免税田, 超出免税田的部分自然一样要交税。但超出的部分也是有限额的, 如若超出太多被人拿住把柄, 当事人也要吃挂落的。
当然, 律法是这么规定, 实际如何便不必赘述了。
王治仪和楚思远也按着自己的想法奏事,反倒是谢宁除了最开始劝一句后便一直闭口不言。
待众人说完后,赵钰只微微一笑,点头道:“既如此,先前的圣旨暂且压下,你们四人寻了刘修、王子腾、白金虹三人拿个主意,务必将葭州土地彻底清查一遍。裴卿家说的纳赎不错,你们商议了章程递上来。”
“是,臣等遵旨。”
四人心中均松了口气,对赵钰这么轻松的让步感到有些微妙。赵钰也没心情跟他们多说,摆摆手道:“下去吧,明日就把章程送上来。”
谢宁下意识看了眼一旁的西洋钟,赫然已是未时,当即脸色都绿了。他近来有些消瘦,面色也有些苍白,是以极为显眼。
赵钰见了也只当没看见,这时候上去问一句“你怎么瘦的这么厉害”不亚于在谢宁心口插刀。其余三人都在思量赵钰的意思,一时间倒也未曾注意到谢宁。
毕竟他们四人几乎天天在一块儿,便是谢宁的变化略大他们也看不出来,只当谢宁是为儿子操心这才略显憔悴。
待他们刚离开,喜春便回禀道:“陛下,钦天监监正陆大人在外求见。”
赵钰坐直身子,看了眼一边的屏风,沉声道:“宣。”
一边奉茶的内侍见了赵钰的神色,连忙进入屏风后奉茶,又将今日御膳房送来的点心端过去。
陆云鲜少单独觐见,并未发现殿内奉茶内侍的动作。他面上带着些许忧心,请安后沉声道:“臣夜观天象,五日后恐温甚急下。京城初雪会提早,更北方的州县只怕会更早。”
赵钰闻言蹙眉,陆云见赵钰不言语心下惴惴,片刻后才听他问道:“你有多大把握?”
都说瑞雪兆丰年,下雪自然是好事。可往常京城的初雪都在十一月左右,今年提前这么多,可想而知北方必有雪灾。
陆云今年已然是耳顺之年,在监正的位置上也有十数年,于天象上再精通不过。赵钰也知是白问,微一叹气后便道:“罢了,是朕莽撞,辛苦陆爱卿了。”
“陛下说笑了。天象如此,臣不过如实上报而已。”
“那爱卿便回钦天监,近日若天象有变即刻来报。”赵钰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直言问道:“都说爱卿观天象、预测吉凶的本领极强,可有看过大乾的运数?”
陆云:“...陛下说笑了,一国运数非吾等凡人可窥,臣不过俗人而已。陛下英明神武、治国有方,大乾在陛下手中定能长久。”
——言下之意不正是若治国无方,大乾也长久不了。
赵钰并未责怪,叹道:“大乾自不如昔日强汉盛唐,连它们都走向消亡,大乾也没有长久的道理。”
他还想说什么,抬眼却见陆云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见他年迈也不敢多说,便笑道:“爱卿回去吧,既然天冷也该多加衣才是。”
“多谢陛下。”
赵钰见他离开兀自沉默,柳安从后面屏风处绕出来,蹙眉道:“陛下,现下不是发呆的时候。当即刻发文命各州县预备灾情,便是只提前一日,也能活人无数啊。”
况且自各地的路修好后,各地往来交通也方便许多。便是京城与葭州隔着一千多里,八百里加急也不过三日就到,这会儿发文完全来得及。
再有,各地衙门也有观测天象的人。纵然不如陆大人精通,好歹也能看出今年天气异常,让百姓早做准备。
赵钰回神,点头道:“你虑的极是。”
说着便命喜春传旨,干脆让龙威卫带着公文发往各地。柳安见赵钰兴致不高,在心里盘算一二便柔声道:“今年的冬衣冬被都提前给西北发去了,那边常年都冷,想来无碍的。”
赵钰笑着拉住柳安道:“你素来知我心意。”
他想到庄子上还养着不少羊,便道:“羊肉性热,天冷了也该吃些热的。这几日寻些屠户挑出些公羊宰了,按着品级分些羊肉出去。”
柳安提议道:“咱们庄子上养着的羊不少,明儿还有一批要过来。不如多宰些,搜罗来的羊毛织成羊毛衣,若是需要赈灾又御寒又轻巧,岂不更好?”
赵钰点头一笑,说道:“就依你的主意,不过回头贾司丞要堵上门骂你我可不管。”
他若没记错,近来贾元春还在加紧制作棉衣棉线,整个羊毛司忙得热火朝天的。这会儿又把羊毛塞给贾元春,再温和的性子怕是都忍不了。
柳安闻言眨眨眼,笑着拉住赵钰的手道:“陛下为我做主,我才不怕。”
两人这边气氛正好,但另一边偏殿的四位阁臣外加六部尚书、王子腾、刘修、白金虹等心情却很不好。
谢宁自身子出问题后便一应以修身养性为主,此时也只在一旁喝着茶水,不一会儿就跑到夹墙处。其他人碍于谢宁积威不敢多说,倒是裴远多看了几眼。
近来谢宁倒是喜欢让他做主,原先与他针锋相对的心思豁然便淡了,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如今陛下的意思你们三人也都清楚,既然允了纳赎,该如何定价、如何拿捏轻重,你们也该早做准备才是。”裴远将茶碗搁在桌上,发出轻轻的磕碰声。
作者有话说:
不是故意在这儿断的,太瞌睡了QAQ
第98章
刘修、王子腾、白金虹三人面面相觑, 刘修面带苦涩拱手道:“还请几位大人指点一二,吾等着实不知该如何下手。”
楚思远冷笑道:“如何下手?陛下让王节度、白侍郎同去,你还不知陛下的意思?”
众人一时无言,王子腾低低咳嗽一声, 沉思道:“葭州路远, 总要以□□为上。但为防葭州望族狗急跳墙,我与白侍郎也要多带些人才是, 想来陛下也不会反对。再有, 虽说各州县都军政分离, 但葭州如此已有近二十年,还要防着士兵哗变。”
待他说完, 众人虽觉有理,却也都沉默不语。王子腾如今正任从一品京营节度使,属武官之列。他们几人却都是文官出身,自觉与王子腾不同, 便只等着旁人说话。
不过刘修到底还念着二人即将共事, 便解围道:“王大人说的有理。陛下既允了纳赎,便是让他们拿钱换命。能活着, 他们便是倾家荡产也不至于造反。何况如今国库不丰, 如今也是因为贾琏才稍丰裕。不如咱们先命人暗中查了,踩着他们的线命他们纳赎如何?”
刘闻捋着胡须道:“合该如此, 只是不免有些头硬的只以为法不责众,还当先燃一把火才是。裴大人以为如何?”
“无论如何, 若葭州的土地清查不出来, 你们三人回来只怕要吃挂落。但若引起葭州动荡, 你们也没好果子吃。不如私下里请王清过来, 他籍贯葭州, 想来另有一番见解。”
裴远只老神在在,其余人等忙连声夸赞。不多时便见谢宁回来,不免又起了话头询问谢宁。
谢宁等原不欲多管,但此时到底牵扯到他们自身,不免都给三人出主意。刘修等三人闻言受教,忙记在心里,待到葭州后再见机行事。
王子腾回回说话都几乎无人应答,几乎要被这群文人气死。可他王家当初隐晦的站在义忠亲王背后,他可不认为顶上那位不知道,旁人排斥他也实属正常。
但转念一想,王家几乎被晾着整整半年。如今自己忽然有了差事,还是跟着刘修、白金虹两个一起出去,看样子陛下也是有心示好。
只是自己从一品,刘修不过正三品而已,偏偏刘修却能压自己一头,这些文官果然讨厌。
他们从未时一直商议到下衙,四位阁臣便下衙离开,让三人自行找地方继续商议拿出章程。谁让陛下明日就要章程,他们若拖延下去陛下定然不满。
当晚三人直到亥时初才得以归家,第二日一大早便又聚在一起写折子。赵钰浑然不知他一句话就让他的臣子们不得安眠,当晚抱着柳安睡得香甜。
第二日赵钰早早醒来,刘康听见动静便轻声道:“陛下可要起来?”
赵钰见柳安还在睡,便轻声道:“先下去吧。”
柳安昨日也累坏了,上午盯着大来书斋的事,下午还跑去皇庄挑了一批公羊剃毛宰杀,得亏他的身体好。不过他也是时候培养些其他人,累坏了柳安可不好。
齐志从前是他的伴读,自然也值得信任。只是他被自己安排到吏部正忙,日后要预备着接管吏部,反而没时间做些旁的。
倒是柳安总为自己做些杂事,虽繁杂却也做得井井有条。先前会计司的总办郎中被自己撸下去,等过些日子便把柳安推上去。
待时机成熟再将他调到户部去,也不负他的才华抱负。
思忖见柳安已然醒了,赵钰笑道:“累了便多睡会儿,明日才有常朝呢。”
柳安有些无奈的看过去,抱怨道:“玄泽若要我好睡,也不该一直盯着我。”他行伍出身,历来对旁人的视线敏感,赵钰盯着他这么长时间,便是想睡也睡不着。
“那我该打。”说着似模似样的跪坐起来给柳安作揖,笑道:“还请景明饶我这一次。”
两人不过说笑几句便起身,今日还有不少事等着他们处理。马上辰时了也不好躲懒,若拖得时间长了不免让内侍笑话。
柳安和赵钰一同用了早膳便往内务府衙门去,同僚见他现身也未曾多想。毕竟柳郎中总往皇庄跑,卯时也有人过来给他点卯,他们便只当人还在皇庄。
昨日下午皇庄开始宰羊的事都传遍了,想着马上有羊肉可吃的官员们对柳安也很是客气。
柳安笑着招呼几句,对一旁的员外郎道:“你去吏部要一份京官的名册。”
员外郎闻言连忙收拾下桌上,起身笑道:“都说昨日皇庄上宰了不少羊,可是今年要提前发肉了?”
年年皇庄上都会杀一批羊,员外郎想着羊肉的香味不免有些馋了。不过今年早了许多,估摸着陛下也是觉得天冷了。
柳安闻言一笑,说道:“正是,昨儿钦天监陆大人说今年天冷得早,陛下念及诸位辛苦便让我提前宰羊。正好天冷也好存肉,提前发了你们也暖暖身子。”
不过这也就是京官才有现成的羊肉吃,外官都是折成火炭送过去。但能做官的也不差这点火炭,反而羊肉更难得些。
但陛下说今年的羊肉虽多,却仍要按着往年的惯例发放。剩下便一起冻住,万一真有雪灾,一碗羊汤可是驱寒的好东西。
赵钰到宣政殿时已然是辰时末,许是刘康对外说了什么,这会儿并没有求见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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