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禀沉默看我。
我爪子戳进他手心里:“然后呢?拿它们炼丹?待我收齐神魂后,再分食我仙躯?且不论你如何自负能困我至死,行如此有违天道之事,就算得了长命,不怕天劫劈你魂消魄散?”
第16章
我万没想到,温禀竟然与蛇妖合作多年。柳婉婉那一抹残存的记忆中,就曾讲过温禀十多岁就开始寻求仙问道之事,那我如此神魂不全至人间游荡就绝不是偶然。
我心里震动不已,开始疑心起自己在人间为人时是否真做错了事,教出了个这样的学生,他甚至可能窃取了他人皇位,借一国之运和王气,妄图实现自己的昭昭野心。
凡人想成仙者不在少数,因贪恋红尘而妄想长生的人更数不胜数。
可温禀这人,我分明见他连自己性命也视作儿戏,不知怎么讲出一句“蝼蚁也想长生”这话。
如今我被困在猫身里,一身力气使不出来,内心又惊又疑,在他脚边连绕了数圈,四肢都快踩出残影。
温禀手掌揽入我腹下,把我搂进他怀中,低头把脸埋入我毛发中,闷声回我:“阿伦最不舍老师受苦,怎会?”
——好你个胡言乱语、睁眼说瞎话的狂妄之徒!
我气得恨不能现下直接跳去湖中闭气恢复人身,再送温禀和这蛇妖二人一起去投胎转世,让他们下辈子再做个言行一致的好人。
温禀又低声道:“阿伦不过想要您别死,想要您留下陪我。”
“……”我想破口大骂一声荒唐,又忍不住出言讥讽,“你满口谎言,一句话都当不得真。”
温禀从我头发里抬起了头,垂着眼睛,沉沉看我,忽而一笑:“您一人承了谋逆大罪,尸身都不许您家人着人去收,阿伦心中悲恸万分,不得已以身饲妖,恳求它替我收殓老师尸身,聚老师魂魄,待有朝一日还能求得与老师相见。”
我气得牙痒痒,浑身毛发都蓬了起来:“好一个收我尸身,把我尸身分而食之,确实收得干脆利落!”
温禀沉默了片刻,我见他抬眼戾气恒生地扫了寻若一眼,复又垂眸静看我,低声道:“大师说起死回生之术有违天道,需得徐徐图之,凡人魂魄离体时,施咒以兽躯养起,等时机成熟再聚齐魂魄方可唤得老师起死回生。”
“……”我惊到久久难以言语,心中一时百转千回,一会儿想着若我真为凡人,他听信妖物谗言致我魂魄人间飘荡十载,就不怕我魂消魄散永世不得投胎了吗?
一会儿又忍不住惊怒道:“我死时,你也不过十之五六,到底什么情谊值得你记忆致此?值得冒着天下大不韪,要让我起死回生,你说我该信还是不该信?”
温禀静静地与我对视了片刻,他抿了抿唇,声音骤然哑下:“该信。”他顿了顿,错开眼睛盯着虚空处,“您过去教导我,为人当知恩。”
我在他怀里抬起一只猫爪,竟有些啼笑皆非起来:“所以,你就是这么知恩图报的?”
温禀伸手轻握住我抬起的手爪:“阿伦愚钝,不知该怎么报答老师恩情。”
我从他怀里跳下,绕道寻若脚边:“你太自谦,当真会不知道我现在最想要什么?”
我看寻若:“蛇妖,一切确如他所说吗?你助他行如此大不韪之事,又与他达成什么交易?”
寻若本一直在旁作装饰,见我话头突然转向他,他沉着眼睛扫了眼温禀,温禀在我身后,似从地上站起,衣摆摩擦,我听见他伸手拍袖的声音。
我转头回看他,温禀又朝我微微一笑,替寻若答我:“我以魂血饲他,他听我差遣,不得伤我。”
“……”我回头仰看寻若,“你以为他是天子,身负龙气,是哪个神仙下凡来渡劫?”我倒好奇,这区区蛇妖既知晓这人间帝王多是上界神仙下凡历劫,竟然不怕温禀真为神仙历劫回去剥了他一身蛇皮拿回自己喂出的魂血?
寻若低头看我,瞳孔竟竖起,他一双蛇眼闪动半晌,最后沉默道:“我既为妖,固然满口谎言,我说话大人会信吗?”
“你当真不怕,我恢复仙身后扒了你蛇皮?!”
寻若脸色又白一寸,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大人如今尚自顾不暇,不若先想清楚自己身上的事吧。”
“……”我现在觉得自己好似被弃在路旁的一块破布,什么东西也能上来踩上两脚。
被忽略了半晌的温禀又蹲到了我身旁,他摸摸我地上爪子,轻声道:“老师不喜寻若大师,若跟阿伦签契,阿伦或可帮老师找回记忆。”
不要太荒唐,我快速把爪子抬起按在温禀手背之上:“你以人身差使妖物还不够,连神仙也想要差使?”
刚刚还觉我自己事都弄不明白的寻若,突然喊了声陛下,似惊似怒。
我抬头怀疑看他,也不知道他二人这是不是在演戏。
温禀看也没抬眼看他一眼,仍旧垂目看我:“阿伦怎敢?”
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抬步走至桌前,把我放至桌上,抽了一张纸,沾了桌上墨水,撩起袖袍,开始写字。
寻若急走几步过来,失口道:“温禀,你我二人如今两位一体,我若真惹周大人杀心,你当你会好过?”
温禀站在桌前埋头写字,最后一笔落了,他搁下笔,扫了一眼寻若:“那又如何,谁让你惹我老师不快。”
“你二人就别在我眼前演戏了罢。”我抬起步子走到温禀写的纸旁,低头端详。
他字写得端正笔直,与为人颇有不符,我定睛欲看纸上写了些什么荒唐东西,只见他写了一封契约书。
[吾温禀与吾师周遂衍,十年生死两茫,如今吾师魂归,吾愿以为此书为契,倾尽所有,想吾师所想,行吾师所行,成吾师所欲成任何事。而吾只求吾师常伴吾旁,至吾身死。]
落款人已写下温禀二字,旁边留了些空白,似在等另一人落笔。
我横看竖看,都只觉得这是一纸卖身契。
我绕着纸转了一圈,没见纸上有什么结契必应的妖法,不过是寻常纸张。
温禀似知我心中所想,把砚台推至我爪边,低声道:“老师是君子,君子一诺。”
我是不是君子一事且不说,但温禀这厮却不大是,这一纸契约签下来,束君子不束小人,分明的不平等条约。
我把砚台推开,爪子不小心沾到墨汁,心下略有不爽,便猛挥了几下手爪。
挥完还未放下,旁边的温禀执起衣摆抓住我的手爪,又给我擦起爪子来。
我抬眼看他,只见他龙袍甚至脸上都沾上了我甩上去的墨点,他神情平静,垂着眼睛用自己的衣袍一丝不苟地帮我擦着爪子。
我莫名心下一动。
我自下凡被困以来,总时不时觉得此人居心不良,也实在不知究竟该是什么样的师生关系惹他如此耿耿于怀。
我理解不了他的行事逻辑,故而只能按照我的逻辑来思考,稍有风吹草动便疑心这人心怀恶意,他此刻区区肉体凡胎,难不成还真能诛仙?
我任他擦完我爪上黑墨,快速扫了一眼寻若,若要真说,说不定他是被这蛇妖所骗,当日我困在他人间的破宅,这一人一仙都未曾当我是神仙,寻若甚至还当我是只借到猫身里的妖物。
一切都有因果定数,我许是因为记忆残缺,神魂不全,故而才如此谨小慎微,疑心他们所谋深远,对我另有所图。
温禀放下我的爪子,我在桌上绕走了两圈,我说:“十年。”
温禀双目直直注视着我。
他身后的寻若竖直的瞳孔微缩,忽而又成了人瞳孔模样,他往后退了两步。
温禀似身后长了眼睛,他回身抓住寻若的胳膊,温声道:“麻烦大师了。”
“陛下。”寻若厉声。
温禀捏着他的胳膊,才慢腾腾长哦出一声,他回头看我:“阿伦尚有事需寻若大师帮助,可否等老师十年离开时再捉他回去。”
“……”我胡子翘起,当然不同意。这蛇妖熟知禁术、囚我一事且不说,就它挥袖间杀死要救我的母猫这一事,就可让我卸了他全身修为。
温禀又道:“我会让他只能在大师殿内,不可再离开半步,直到老师离开之日。”
寻若沉默片刻,竟不反对。
我思量再三,此事必有因果,我或许确应该留在温禀身旁结我的果。
我应:“可。”
温禀似欣喜,他松开抓着寻若的手指,五指伸来碰我爪子,我见他指尖都在颤:“老师,盖个章吗?”他看我。
“……”我长叹一声,终得承认,“你真的很想你老师。”
第17章
按照之前寻若的说法,我尚有一抹神魂在我如今附体的猫身身上,且与乌鸦眼睛不同,猫身是心脏,我若要猫心脏,需找个东西替它,此事我暂无头绪,故而只能先搁置。
先找其他东西助我恢复些许记忆。
自我和温禀定了君子协议后,他一反之前的假模假式故意装没听见人讲话,非常积极地帮我回忆过去。
我好奇如何当得他老师。
彼时正值深夜,他睡在塌上翻看怎么也看不厌的《张生与雀》,我趴床边扫了几眼这书,晃了晃尾巴,询问:“这是你老师少时随性而作?”
他看我,缓慢眨了两下眼:“您对此有印象?”
我舔爪:“见你这么宝贝,猜的。”
温禀闻言笑弯眼,摸摸扉页狂妄的手书:“阿伦十岁尚不能言,行事与山野猛兽无意,某日在宫中咬住一侍人,生生撕下侍人一片血肉,把路过的老师吓了一大跳。”
“……”我本趴在塌上,闻言起身,端详了他片刻,现在倒不见与旁人有差。
温禀继续道:“是老师教阿伦讲话、识字,如何为人。”
“……”这我可万万不敢当,我还能教得他杀兄弑父、窃国夺权,我若有这本事,当初也不至于因为谋逆而被处以极刑。
“我如何当得你老师?”我虽有这么一问,但心里多少也明了。
一个一无所有冷宫长大的孩子,不会说话,大字不识,行事与兽无异,我见着了,估计心有不忍。
温禀闻言定定看了我一会儿,果不其然回道:“您奉旨前往染了瘟疫的竖城赈灾,竖城一待一年,蔓延了满城的瘟疫稳定下来,经你手竖城灾后更是一片欣欣向荣。竖城百姓还在庙里为您立了一座金身,经年香火不断,都说你是神仙下凡。”
“……”此话不假。我身上祥瑞环绕,当然能福泽一方百姓。
温禀淡淡道:“您本从小就受……先皇所喜,立功回来后,他更是龙心大悦,又赏了您许多东西,升了您的官,还让您挑个皇子当老师。我听人讲,他当时道,说自己曾是您父亲的学生,便让你好生挑一挑。”
我了然:“但我挑了要当你老师。”
温禀静静看我一眼,微一颔首。
“那年……”温禀顿了顿,轻声道,“您出事后,朝堂有人提起您竖城金身的事,说是乱臣贼子不可受百姓爱护,要砸了您金身,当地太守脱了官服和乌纱帽与当地百姓以身相护,才守了您金身。”
“……”我一时有些感慨,常人为官,不图财,也图个受百姓爱戴,方才能觉得自己的价值,周遂衍一生,死后被一城百姓记挂,大概也算活得有价值。
温禀又解释道:“也不怪太守坚持,竖城偏远,皇命难抵,而您又切切实实救了一城百姓和太守全家。”
“那他如今又如何呢?”我好奇。
温禀沉默,又缓笑出一声:“前几日还一封奏折亲递给我,扬言要死谏,好说歹说才劝了回去。”
“他从竖城调至这儿了?”
温禀颔首:“在礼部任职。实在迂腐,我远远见他都想绕道而行。”
我没忍住想笑。
温禀缓慢继续道:“说我玩物丧志,整日抱着一只猫在怀中把玩,实在不是一国之君的做派,质问我再如此下去如何对得起泉下恩师。还言我若继续这般,他只得以死明志,才不枉周大人当初救他全家一命。”
“……”我尾巴都忘了晃动,好一会儿才笑出了两声,“此子有趣。”
温禀似见我开心,把手中书本放好,抱我至胸口,声音故作的委屈:“阿伦见到他就烦,若不是见他和他竖城百姓十年内犹记得祭拜老师,不至老师泉下少人记挂,早罚他去洗恭桶。”
他低头蹭蹭我,眼带欣喜。
我爪子按按他脸:“有趣。”我道,“如此,我也有一则故事想讲给你听。”
“阿伦洗耳恭听。”
我说那张生。
云雀化了人身前来找张生报恩,日日询张生是否还记得自己过去救过的一只雀儿。
那雀儿巴掌大,翅膀伤了,飞不起来,张生常捉虫来喂它,怕它冷住会给它裹厚布。
张生道,不记得了,好似没有救过飞鸟。
云雀也不在意,它记得张生便好,如此人间相伴十载。某日张生旧友前来拜访,吃茶间隙,旧友聊起旧时捡的一只雀儿,那雀儿只巴掌大,他常捉虫给它吃,后来雀儿翅膀好了,他虽心有不舍,但仍放了雀儿自由。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也不知道这小鸟如今是否还活着,可又再受过伤,在天空挥动翅膀的时候是否感觉自由与快意,是否会记起曾经救过它的人。
我问温禀,依他所看,云雀到底是为了找披着张生皮的张生,还是为了找曾经救过它的那个张生。
温禀沉吟了片刻,回我:“定然是那个救过它的才是张生。”
我从温禀身上跳了下来,坐在他脑袋旁仰头看他,真心告知:“那如今你应知,我不过是披了个画皮的张生,而那个曾经帮助过你、教养过你的老师确实已经死了。你为人聪慧机敏,不可能勘不破这其中执念。”
温禀沉沉看我,隔了会儿错开目光又道:“阿伦不懂您什么意思,您不过是忘了,一朝恢复记忆即是那个我认识的老师。”
哎呀话已至此,我甩了甩尾巴,实在不欲再多讲,凡人自苦,神仙也救不了。
自我和温禀床头夜话讲了个故事,他此后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端详我,我当他内心已逐渐认同我我的话,开始反思他与他老师之间的关系。
没想到他反倒催起寻若速助我恢复记忆或人身。
这年年底,因温禀喜祭神,宫里办里许多大大小小祭祀活动,整个皇宫走几步就见一眼烟雾缭绕。
他设宴请群臣在宫中共进晚宴,喝了几盏酒,抬了两箸后放下就抱着我从宴席场离开。
他两杯酒喝得眼睛透亮,遣退周围侍人,一言不发又兴致盎然地抱着我走过一片漆黑的花圃,绕过园林又经过一片竹林。
当天白月挂天、苹风隐树、四下无声,他穿行其中,无忧无挂,倒像个不知世事的山野灵物。
不过后来他一路带我至寻若的大师殿,让寻若把整整一罐死蚂蚁喂我的时候,就着实有些面目可憎了。
蚂蚁寿数不长,我为人死时爬遍了我落了满地的血,被寻若抓到放入罐中,没多久就全死了。
我看着罐中蚂蚁连连后退,至退无可退后,质问寻若:“你如何知道这些蚂蚁饮过我的血?我觉得它们不大像,若藏有我神魂,怎会死得如此干脆?”
寻若解释道:“蚂蚁小而多,所以大人得把所有都吃了,方才有用。”
“……”我想——这记忆其实不用恢复也不是不行。
寻若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他没说话,把盖子重新盖上,转头对坐在椅子上发酒懵的温禀道:“陛下,非是我不听你,周大人不配合,这应当算不上我失约,也算不上陛下失信吧?”
温禀轻阖着眼皮,不知有没有听到。
“……”我不由怀疑起,这二人不是故意在这恶心我吧。
我怀疑眼光才递出去,突然记起些事,我走到温禀身旁,跳上他膝头,他垂着眼伸手想摸我,嘴唇轻启,话未出口,我又从他膝上跳至寻若肩头,我站到寻若的胳膊,伸出爪子在寻若手上划下一道血痕:“借你血一用。”
寻若嘶了一声,想收回手上的手,我眼疾手快拍掉他手中装着蚂蚁实体的罐子,罐子落地碎开,芝麻似的蚂蚁身体也散了一地,看着怪让人起鸡皮疙瘩。
寻若受伤手上一滴血沫落到地上,下一秒果不出我所料的,我见满地细微金光闪起。
我刚跳下地,准备去触这细微金光。
就听见温禀反应迟钝般的低笑开口道:“不可,我要老师恢复人身。”
温禀道:“老师觉得自己非我老师,既不做师生,那么做夫妻也可。”
“……”我落地的脚爪一顿。
“……”我看寻若抚伤的动作也沉默。
相似小说推荐
-
漂亮替身被读心后成了万人迷(徐清沼) [穿越重生] 《漂亮替身被读心后成了万人迷》全集 作者:徐清沼【完结】晋江VIP2024-3-29完结总书评数:198 当前...
-
谈何容易(云川倾) [近代现代] 《谈何容易》全集 作者:云川倾【CP完结】长佩VIP2024-3-28完结收藏:4,894评论:1,619海星:7,942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