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装了近一盏茶时间,里外人戏演都够,温禀才撩起车帘走了出去,话没说出先叹出一口气。
几句为难、不得已但身负重责会担起责任的话讲出口,地下跪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已经山呼起了万岁。
温禀喊平身,回身往爷身上扫了一眼,而后手掌一勾把爷抱了出来,另一只手拎了只小猫,躬身对面前的花白胡子的老臣低声道:“周相,您看这猫长得如何,您来抱抱。”
他把爷递给周相。
周相顿了顿,有些愣地接过了爷,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
温禀垂眸看了会儿我与周相,周相捧着我继续尽职尽责地讲起温禀初为皇帝需做的事来。
温禀看着我似听非听地沉默片刻,把爷从周相手中抱了回来,又把另一只手上拎着的小猫塞进周相手中,他打断周相的滔滔不绝,一本正经讲起:“这小猫赠予周相,孤与它颇有渊源,已为它赐姓为周,周相大可当幼孙来疼。”
“……”周相闭上嘴,周相沉默,周相看猫。
小猫在他手上喵呜叫。
以爷的火眼金睛来判断,周相此刻脑子里必想的应是,自己扶持这个殿下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但老爷子看着当了许久的官,不肖一刻就笑起来:“谢谢陛下,老臣膝下恰好无孙,必着家人拿它当亲孙子疼惜。”
温禀点了点头,又抱着爷回了马车上。
马车复又驾起,他摸摸我的背,解释起来:“嗯,是您父亲。老当益壮,身体强健。”他顿了顿,笑了声,“想是能活的比我还长久些。”
我嗷了一声,赶了几个时辰的车,实在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趴在他膝上睡了。
虽然入宫没有经历什么腥风血雨,温禀也说到做到立刻找人来看重伤的母猫,母猫还是没有救过来,我在已僵硬的母猫身旁坐了会儿,尾巴扫了扫母猫身子,希望它能借上一两分气运,下辈投个好胎,活长久些。
温禀刚当上皇帝,有诸多事要忙,母猫死了他还似模似样地着人给立了个牌位,派宫女每日替猫诵经两个时辰。
不知道以为在超度猫妖。
荒唐得很。
因为这人身上刻着我的禁制,我离不了他多远,他又喜不论做什么手上都要揣个猫,别人给他量体要制龙袍时,他张着手命人裁衣时记得给猫留块布制几件衣服,登基大典时也要搂个猫,任礼官如果说破嘴皮说于理不合,他都一脸假笑但根本不理人。
正式祭祖祭天后,他身上龙气俨然已经稳定,夜里去大师殿给蛇妖喂血,以身饲妖后,回来见我鄙夷眼神,还宽慰道:“没事,只一点点疼。”
爷没话讲。
后来他皇帝当了小半年,处理完了先帝骤然驾崩的一众事宜,开始整日带着我早起上大朝小朝,他在龙椅旁边制了个纯金小榻供我睡觉,榻旁还挂着他亲笔写的小匾,左书【招财】、右写【进宝】,顶上挂四个大字【与天同福】。
我好在是个神仙,不然要被他这几排字折损寿数。
文武百官当然对他这所作所为略有不满,上书的奏折堆得他满案几都是,他呵呵笑着摊到我面前,一个个指给我看。
一会儿“这个过去您认识,您跟他蹴鞠过,他输您两球”,一会儿又“这个您也熟,十年前跟您进过花楼看漂亮姑娘跳舞”,但凡见着名字的全给我介绍了遍,一一讲完后,他沉默地看了会儿摊了满案几的奏折,莫名变脸将手中奏折往桌上一甩,竟伸手一挥把东西全稀稀拉拉推到地上去了。
我见他突然牙齿咬得咯吱响,额上青筋冒起,长袖下的手指都止不住地抖起。
外面候着的宫女太监听见动静急惶惶地进来,跪了一地,让他息怒。
他气得眼睛发红,我躺在旁边软塌上,伸爪子舔了舔,才舔两下爪子的功夫,这人就换了张面皮,一点怒气不见,还微笑着对宫女太监说:“不妨事,不小心弄下去了,让人收起来吧。”
“……”这人心思太重心机又颇深,眨眼间气不可遏又一瞬恢复如初,当真有些吓人。
我烦躁地甩了下尾巴,他垂下眼睛,伸手轻轻抓了抓爷晃动的尾巴。
这师徒关系实在古怪,饶是我脑子里有不少话本故事,也不知道温禀这演得是个什么戏份。
我也不是被当猫养着养倦怠了,已经不再想脱困之法。只是皇宫里龙气太盛,什么灵物妖邪都被压得见不得光,我在这宫中待了小半年,又不能离他这个真龙太远,便没碰着什么灵物祟物能询问一二,甚至连寻若这个蛇妖都再没见过。
心情异常烦躁之下,我便整日趴窝里睡,温禀捧着清水在我爪下,问我有何话要讲,我翻了个身,没搭理他。
他便请了大夫来给猫看病,大夫还是之前那个看过我的庸医,前后翻我一圈,抚着胡子躬身告诉温禀——没什么事,还是缺母猫了。
“下官听闻百兽园的驯兽师,知道陛下喜猫,故在园内养了许多猫,可领着这……”他敛起袖子比了比我,许是对着猫称不出个“爷”字,故而直接略过,才继续道,“去百兽园挑上几只貌美的猫,让其与之相伴,想来它便会开心些。”
温禀坐在檀木椅上,手指哒哒叩扶手,耐心地等庸医讲完,起身礼貌有加地将庸医请出门,嘴上一本正经讲起:“他不日前才丧偶,想是没有心情再找母猫的,我忘了您擅医人,看来是不大懂怎么医治动物的。”
庸医吹了吹胡子,正欲再说两句,温禀往后一撤,命太监把人请了出去。
太监送完人,又听命关上门,他走过来,毫无帝王样地往我面前一蹲,执起我一只爪子,笑问起:“老师,你真想母猫吗?”
我收回爪子,往自己腹下一揣,准备睡了,他抬袖拿起一直在我旁边摆着的水杯,放在我眼皮底下,一瞬不瞬地看我,一副我今日不写上几字,我二人就一直保持如此入定的姿势。
我嗷了声,抽出爪子沾了下水,点评他的精神状态。
——【入魔】。
他喔了一声,水杯仍捧着,复问:“母猫想不想?”
爷想你个头,我往后一缩脑袋,要睡了!
他“铛”得一声轻放下水杯,执着异常:“老师?”
——太古怪了!
他把我从窝里抱起来,抓着我的爪放进水杯,沾了水之后,又把掌心放在我湿漉漉的爪下,非要我写出个一二三了。
——像个妒妇?
我疑惑看他,他倒表情认真,脸上带着假笑,眼睛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甩了甩爪子,在他手心简短写下——【师徒、不/伦?】
我意思是——你我师徒二人曾有不/伦之情?字多了写不下,便省略了些。
沾水在掌心写字固然难留印,故而温禀垂眸看我一笔一划写着,看得异常认真,四个字写完他罕见真情实感愣住,眼中露出些许疑惑神情。
不过爷已经从他的神情中知道了答案,甩甩手准备跳回去睡觉——既然没什么共白首的执念,执着着把我困这做什么?
虽然爷是个神仙,跟他上了几次朝,就让人在蛮荒地发现了一座金矿,旱了近一年的地方下起了大雨……
——等等,这不就是他把爷个神仙困在这的意义?爷可是个财神爷!
我沉吟。
温禀在愣完神后,收手握了握掌心,慢条斯理地开起口来:“老师这个提议确实不错。”
“?”什么提议了?
【📢作者有话说】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这种内容有什么好不通过审核的是不是有毛病啊啊啊气死我了!!!!
温禀近日看似心情颇好,往常挂脸上的假笑也带上了一两分真意,某日天气好,他向我提议:“老师,您想去花园晒会儿太阳吗?”
我从窝里跳了出来,伸了个懒腰,往大门方向走了几步,再回头看他,示意他带路。
他两步过来,把我从地上抱起:“您的那些猫孩子,我也让宫女一起带来了,老师可享会儿天伦之乐。”
“……”他胡言乱语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
小崽子被养得不错,各个胖嘟嘟,颈间还挂着玉坠子,照养的宫女各个尽职地跟在它们屁股后面跑。
我扒拉掉一个企图蹦到我身上的小猫,跳进御花园的花圃里晒太阳打盹。
其间见到温禀坐亭子里独自对弈,还见他找了几个大臣聊天,见到了周相,两人聊了会儿正经事,温禀又问起那只被他带走的猫照料的怎么样了。
周相说活泼可爱很是讨喜。
温禀盯着面前棋盘,沉吟着落下一子:“比之周遂衍幼时如何?”
周相嘴唇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禀两指执起黑子,仍沉吟着盯着棋牌,再缓慢落下一子,嘴唇抿起:“老师幼时,想必比猫儿还调皮些吧。”
周相沉默,而后莞尔一笑:“衍儿幼时确实调皮。”
温禀视线从棋牌上移开,扫了周相一眼,不急不缓道:“周相抽个时间,在宗祠里给老师添个牌位吧。”
周相略显诧异地看向温禀,眼睛莫名红了一圈,而后俯身一跪:“臣叩谢陛下,幼子若在天有灵也会感恩陛下念旧情。”他感恩戴德地谢完,俯跪不起劝慰道,“可陛下初登大典,此刻着急替衍儿平反恐落人口舌。”
我在花团上看了两人半天,听前半段的时候心说感什么恩,听后半段的时候想着确实,人死了还管什么名字在不在族谱和宗祠里,却见温禀执棋的手背猛地青筋爆了起来。
我抬眼望去,这人脸色又毫无异常,他心思太沉,我一时摸不准这什么意思。
他又垂眸去看棋盘,左右手各落一子后,突然换了个话题:“老十一如今刚开始学步,放周相家去养怎么样?”
周相抬起头:“微臣……”
温禀浑不在意:“周相好好教他,你府上教出过两任天子,老十一也请好好教导,朕以后会把皇位给他。”
“这……”周相又叩下首去,“陛下慎言,您尚年轻,会有自己的血脉。”
温禀没再说话,安静了半盏茶时间,他突而哂笑一声:“您若不是周遂衍的父亲,朕登基时第一件事,你觉得会不会是抄了你家满门?”
周相震惊抬头,估计从未听过温禀这番肺腑之言,也从未察觉出温禀的仇恨,良久竟连求饶的话没说出来。
温禀把手中棋子扔到棋罐里,几声脆响后,他站起身往旁边走去:“所以为了你宗族上下一百七十三口人,还是好好养着老十一,且期盼朕确实是孤寡短命之人,这辈子也生不出个东西来。”
他最后用词略有些粗鄙,周相微微一愣,刚要接话,温禀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退下去吧。
周相离开后,温禀又独站亭中沉默了会儿,恰好有只顽皮小猫追虫子追到他脚边,他垂目看了眼,神情恹恹地让旁边候着的宫女把小猫抱走了。
我在花团里翻了个身,觉得了无趣味,一支蛾子从我头顶飞过,我甩了甩尾巴,又翻身无视了这只蛾子,它偏不死心在我头旁绕来绕去,我不堪其扰,觉得这蛾子略有挑衅之意,抬爪打了一下,竟还没打到,我气得起身,追了过去。
追蛾子追得正欢,突听见旁边传来几声银铃般的笑声,我没顾得上哪家大臣待嫁的女儿来御花园碰皇帝,追着蛾子到了花园塘边。
那蛾子靠近池塘便消失了影踪,我蹲在岸边往池塘底看去。
底下黑雾缭绕,怕是有不少枉死鬼困在里面。
我往下探头,又在那一层黑雾中见一点金光。
——好奇心害死猫这句俗语果不欺我,我脑袋不过探得稍往前了些,胆大的黑雾竟然猛冲过来把爷拽下了水。
我爪子凌空刨了下,没大想挣扎,倒想问问这些枉死的水鬼有没有什么让我脱困的方法。
我被黑气扯到水底,一根黑雾而成的细绳缠上了我的后足,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贴着我喃喃:“好香好香好香,想吃了你。”
我在水里蹬了蹬腿——按说我作为一个神仙,寻常鬼怪当是不大敢近身,我之前以为寻若那阵法能够完全隐匿我的气息,但这水鬼缠得紧,还一个劲地喊着“好香”。
总不可能是猫肉很香吧?
我在水里躬身,用爪子勾断了缠绕的黑线,从喉间发出了声威吓声,水鬼被我喝声吓得退了片刻,我在它撤退黑雾中又见一金光,正准备扑过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那水鬼黑线又缠上,直接绕上我颈项,我脖前悬着个温禀挂上的金坠子,那黑气触到金坠又猛地缩了回去。
我当是金坠沾了温禀龙气,把这个祟物吓退了,它却突然猛地胀大,凶神恶煞地朝我扑来。
我被黑雾笼进去,听见水鬼音调变尖锐,一个尖锐的女声恶狠狠地怒道:“温禀温禀温禀,你为何害我,你赔我命来。”
我一愣神间,这黑雾把我整个猫身卷了进去,企图把我猫身与它融成一体。
我爪子一边划着黑雾,一边试图去勾它黑雾中的那抹金光。
爪尖刚触到金光时,漆黑水底突然光亮大盛,下一秒我手指上捏着个绣着翠竹的香囊,站在水中。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香囊,又见挂着金坠的黑猫无意识地往水底沉。
周边黑雾尖锐地喊叫了一声,突然碎成无数细小的黑气在水中四散开,而正对着我的黑气在我眼前缓慢幻化成了个女人的剪影。
我伸手把沉下去的黑猫捞进怀里。
黑雾的剪影呜呜咽咽地哭出一声:“周大人,若有……”
我抬眸望去,它的身影仅在这一啼哭间就消散不见。
我有些纳闷,准备在水里抓两个刚才逃开的黑雾,问问这个水鬼是怎么回事。
才抱着黑猫的身体在水中四顾了一眼,就见宫女太监在水里焦急地游着,我把黑猫推往一个宫女手旁,自己往旁边隐去。
那宫女触到猫毛,急惶惶地搂起往上浮去。
我在水中捏了捏手中香囊,用手指拨开香囊,从里面摸出了一卷被红绳绑起的黑发。
我捏了捏发丝。
是我的头发。
或者说,许是我为人时的头发。
柳婉婉是柳尚书的独女,到适嫁年龄时家中开始替她物色好归宿。
将军的大儿子,太傅的小儿子,刑部尚书的胞弟……里里外外筛选了个遍,最后柳婉婉央求哥哥约这几人出门蹴鞠,她想自己出门偷偷看。
蹴鞠场上人很多,丫鬟偷偷指给她——这是将军的大儿子。
将军儿子凶狠,上蹴鞠场如同上战场。
——这是刑部尚书的胞弟。
因刑部尚书父亲老来得子,有些娇惯,踢了两脚球就哎呀喊着不爱玩离场了。
——这是周太傅的小儿子。
周太傅的小儿子,周遂衍,在球场上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柳婉婉回了家之后与哥哥聊起球场见闻,聊到周太傅的小儿子时眉眼间含羞带怯。
哥哥拍了下大腿哎了一声,笑说妹妹好眼光。
家里紧锣密鼓地与周太傅家商谈起了婚姻大事。
柳婉婉在家中绣香囊,君子当如竹,绣得时候脸上带着笑。
后来香囊绣完,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听闻周遂衍与周家断绝关系,又一封退婚帖送上了门。
柳婉婉惶惶,急问哥哥这人是否有意中人,不喜自己,那也不用与自家断绝关系。
哥哥面色从未有过的严肃,只说让她别管这事,有人若问也让她一口咬定婚事一切都由家里做主,她一切都不知,连周遂衍长何样都不曾知晓。
柳婉婉熬过了半月难眠夜,然后听闻周遂衍入了死牢。
——因欲行妖蛊之术,妄图谋害当今天子。
柳婉婉哀求哥哥,让他去求情,说这一定是误会。她不知周大人是何品行,哥哥难道会不知吗?
哥哥怒急竟然扇了她一巴掌,让她以后再不许提这个名字。
判刑下来时,柳婉婉做了自己人生中最大胆的一件事,她乔装又带上了全身金银,央人让她进一趟死牢。
牢里人一身白色囚衣,坐在地上,用地牢陈年积攒出厚厚灰尘自己与自己下棋,见有人来看,侧目扫了一眼。
柳婉婉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二人甚至都不曾相识过,她手中捏着自己绣的香囊,欲往前送,又胆怯不已。
牢里那落魄之人洒脱一笑:“香囊,是来送我的吗?”他侧了侧脑袋,“你是柳尚书家的……”他顿了顿,笑“婉婉。”
他身堕死牢,仍笑盈盈对来客:“你同你哥哥长得六七分像,但眉眼他不如你温婉。”
柳婉婉说不出话,垂着眉眼把香囊往牢里送。
牢里人没接,用碎碗割下一节头发,又礼貌地送予她:“遂衍今生无缘与姑娘相识,若姑娘不弃,待你过好此生,遂衍来生愿求一段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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