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是活着的。
顾濯迈进府门里,道:“既然王爷要留咱们用膳,那本官便勉为其难叨扰王爷了。”
第78章
既然舜秦王府藏着谢熠秋, 顾濯便瞬时明白了谢瀚方才为何那么紧张。因为顾濯此刻是李氏皇帝钦派的臣子,如果谢熠秋活着的消息被他知晓,谢瀚这个榆木脑袋怕是留不了几时。
不过顾濯并非如谢瀚所想那般无情, 必会陪着演一出戏。他没白吃舜秦王府的饭,与谢瀚聊了许多,也说了自己这次前来楯州就是为了查粮食。
而谢瀚自在楯州生活之始,便苦于无粮无钱。若他知道了顾濯此行的目的, 便会放下戒备。
顾濯吃饱喝足,倒是苦了身边跟着的那几位,总不能都上桌, 显得自己没有教养, 只得饿着肚子等顾濯与谢瀚交谈完。
顾濯临走时瞧了一眼偏房, 道:“王爷今日家中有客?”
谢瀚对顾濯少了几分忌惮, 道:“是一位先生,昨日来到府上, 因路途遥远, 一路颠簸, 本王便收拾了一间房令其住在府上了。今日也是怕打扰了顾大人, 才没请他出来。”
原来是个“先生”。
顾濯笑了一下, “若是有缘, 来日王爷不妨为本官引荐一下,本官也好一睹芳容。”
谢瀚忽然愣了一下, 解释道:“并非是位女先生,顾大人若想认识, 本王便替大人问一问他。只是今日不知他是否方便。”
“今日便先不打扰了, 来日本官再来贵府, 必是要见上一见。”顾濯拱手, 带人离去。
安江南跟在他身后,小声道:“不是女的还藏着掖着?”
夜里灯火昏黄,闻府来了密信,全都呈递到了闻律手上。
“他们上奏陛下,要从楯州运粮食去莽蒙。”
王弼高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喝茶,道:“莽蒙要粮,偏偏北明的粮连自己都供应不上,如今人人都想护着自己的口袋,恨不得将楯州拉出去抵债。若裴总管还在,楯州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无人照看。”
闻律烧了密信,道:“你我都曾与裴钱共事,当年裴钱用楯州一整个州的粮食换取咱们站在一条线上,将青甘抵出去。如今裴钱死了,虽说楯州无人主事,却还有我们。楯州的粮食若是被运走了,你我都不会好过。”
王弼高爽朗一笑,“何止是我们,当年裴钱承诺的人可不少,人人都想在楯州分一杯羹。如今有人敢动楯州,不就是想在咱们这些人头上拉屎吗!特别是西北与青甘毗邻的的各州,当年受裴钱的好处可不少,若是有人敢从楯州运粮,只怕是会死在路上!”
“只怕,陛下当真有意挪用楯州的粮。”
王弼高撇了茶沫,“那这差事谁接了,谁便不能好过了。”
闻律思索片刻,淡淡道:“有人巴不得离开帝京,何不将这机会给他?”
莽蒙战报传入帝京,李南淮急召大臣入殿商议粮草押运之事。
北明粮仓中的粮食尚且不足以供应北明的军队,若要分出一批运往莽蒙,必然会触及许多人的利益。且李南淮也并无意掏空北明的粮食去填补莽蒙。
朝堂之上极其严肃,连同前些日子大臣们呈递的折子,个个都举荐道:“陛下,楯州一直以来粮食丰盈,到了这种时候,必然是要替北明出一份力的!”
李南淮早已知晓了当年楯州为了保住那一点粮食如何与其他州勾结,如何坑害青甘,此时,他正有此意,只是若无大臣上奏言明,他也不能直说。
若是不能从楯州的粮仓里掏粮食,这份负担就必然会落到其他州的肩上,李南淮也自然知道为何此时朝堂之上的意见如此一致,便应允了此事。
“顾大人远在楯州,若要再派其他大人前去,怕是会耽误许多时日,依臣所见,不如便使顾大人接管此事,直接从楯州押运粮草至莽蒙,也好过另寻他人几经周折,省的延误莽蒙战机。”
李南淮心知肚明,这群臣子各个怕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如此说了一番,粮食便有了源头,押运的责任也与自己无关了,倒是全都成了顾濯的事。
他虽对顾濯的能力有五分的信任,但若要将顾濯派去莽蒙,是万万不能的。
李南淮捏着手上的玉扳指,道:“顾濯孤身一人在楯州替朕办事,已然是辛苦了,若朕将什么差事都给他,朕还要你们何用?难不成,你们是打算用一张嘴了结了莽蒙的战事,最后又舔着脸跟在别人身后邀功?倒是算了一笔好账。”
“臣等并非此意!只因顾大人办事稳妥,陛下派他前往,便能放心啊。”
“你的意思是你们个个都无法令朕放心?朕倒不如给你们个闲职,让你们坐在家里就能领俸禄!”
李南淮一语惊了殿中之人,他们个个都抬不起头,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候闻律出来拜了一拜,道:“从楯州去往莽蒙需要数十日才能到达,而从帝京到楯州多则需要半月有余,少则五六日日夜兼程。臣也觉得,此事不能再压在顾大人头上,更无法交给朝中骨头孱弱之人,文官自然难以担任,必是要武将领兵前往,一能减少耗时,二能护粮草平安到达莽蒙。”
闻律说到朝中之人身子骨不行,令朝堂上的文官们瞬间皱了眉头,当他又说到文官不能担任的时候,他们又瞬间松了口气。但是北明武将本就不多,能受任离京的可用之才更是寥寥无几。
如何能找到一个适合的武将?
朝中有人忽然惊喜道:“陛下,靖云侯似乎已在帝京停留半年有余了!若是不急着回南海,可为陛下分忧啊!”
自从李南淮登上帝位,卫扬便很少出入皇宫了,与李南淮见面的时日更是少之又少,似乎已经不再是曾经可以随意交谈的好友,而成了君臣。
李南淮一直待他极好,知道南海艰苦,也知道他许多年没有归京,便令其在帝京歇着。卫扬虽为武将,却更擅长在海上作战,李南淮犹豫片刻,并未打算采纳。
但这时候殿中上来一人,卫扬见着了李南淮便恭敬一拜,道:“臣自请前往楯州押运粮草,必不负皇恩。”
李南淮道:“你常年在南海戍守,如何受得了西北?如何去得了莽蒙?”
“臣在帝京已经闲职半年,不忍自己再空受俸禄,既然着甲,便不能只看利禄名誉,若只拿曾经的老黄历居功,不为社稷立下新的战功,臣宁愿陛下将臣削职夺爵。”
闻律道:“既然靖云侯有替社稷立功之心,陛下怎会忍心剥夺?必然不会让侯爷失望的,侯爷何必发此狠誓呢?”
李南淮目光阴沉,“朕今日没有让你上殿,若你有此意,下朝之后,可去阳神殿与朕商议。”
卫扬目光铮铮,道:“陛下可直接在乾勤殿告知臣。”
“你定是要离京?”
“臣只为建功,绝无悔意。”
顾濯抖了抖身上的雪,进屋之后从怀里拿出了驿站送来的信件。
安江南蹲在火炉旁,见状疑惑道:“什么重要的东西还要揣在怀里?莫不是顾大人的红颜知己送来的情书?”
顾濯随手撕开来看,是从帝京来的信,说是卫扬过些日子会带着圣旨来楯州运粮食,要顾濯早做准备。
顾濯没说话,一口雾气从口中冒出,直接把书信给烧了。
安江南急忙道:“怎么烧了啊!难道不是情书?”
顾濯看了眼韩承,道:“外面雪下的大,你们出入时候一定注意些,别栽了跟头。”
韩承瞧了一眼安江南,瞬间心领神会,道:“安江南,领着你的人出去扫雪。”
“扫雪?”安江南惊讶,“还下着雪呢?现在扫岂不是白扫?”
韩承道:“你今日没有差事吧?主子给你们休了一天的假,你好意思躲在这里烤火?”
安江南一脸的不可置信,这也算理由吗?他小心地瞧了一眼顾濯,只见顾濯若无其事般坐了下来,这才意识到今天这个雪是非扫不可了,便灰溜溜地带着人出去了。
第79章
“是帝京来的书信, ”顾濯道,“过些日子靖云侯要来楯州,替陛下运送粮食到莽蒙, 乃是内阁首辅闻律举荐来的。”
韩承道:“靖云侯常年在南海,陛下若是怕粮食出问题,也不该派他来,倒是应该派一个熟知西北地形的人来。”
顾濯伸着手凑在火炉旁边, “我猜是因为靖云侯不愿在帝京待着,自己向陛下请命来的。不过,更是因为闻律的推波助澜。”
韩承思索了一会儿, “楯州的粮食还未清查干净, 即便陛下知道楯州有粮, 却也不知在哪里。百姓是真苦, 官员是在装苦。在没有查到楯州藏匿的粮食在哪里之前,到时候靖云侯来了, 也没有粮食, 这罪名不会怪到主子头上吗?”
顾濯垂着眼睛, “或许是因为莽蒙的战事等不起了, 便只能急忙先派靖云侯来准备运粮。又或许, 陛下是在催我, 他等不及要挖出一些人了。”
顾濯不知李南淮为何等不及,但若卫扬来了楯州, 却没有粮食,顾濯的头上倒是真的会多一个罪名出来。
门外轰的一声, 顾濯猛然抬头, 只见安江南扛着铁锹掀开垂帘, 道:“外面房子塌了!”
顾濯起了身, 只见不远处一连几家的草房轰然倒塌,破败的稻草与木头梁子倒在雪地里,激起一片云雾般的寒气。
顾濯没来得及披上外袍便疾步过去,只见一老妇人瘫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他急忙将人扶起来,闻到:“阿婆,这房子可是你家的?”
老妇人不曾说话,旁边却有一位壮汉急忙道:“是她家的!她不会说话,里面还埋着阿叔呢!”
一听里面埋着人,顾濯眼皮一跳,忙道:“韩承,江南!”
一群人得了令,便急如风火地拿着手里的家伙拥了上去,用了不多久,便将那单薄的人挖了出来。
顾濯屋里烧着熊熊的火,将里里外外都烧暖和了,他坐在上堂,静静等着医官给那面色苍白的老翁诊完了脉。
医官跪在面前,道:“大人,那梁木重量极轻,压在身上也不会伤及肺腑。他受了些皮外伤,以及衣着单薄染了风寒,只要用了药便能好转。”
韩承早早便将曹凉提进了屋里,正静静地跪在顾濯面前听话。
顾濯道:“有劳医官,烦请再为阿婆看看是否受了惊吓。”
医官起了身,顾濯便端起茶盏审视一般打量着曹凉,只见他丝毫不慌乱,犹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曹庄主,今日之事,只得麻烦你了。房屋坍塌对这些庄户来说并非小事,如今天气严寒,总不能让他们在外面受冻,还请庄主多派些人将这些房屋尽快修缮,以及为他们找好地方暂时居住。”
曹凉客气地点了点头,“这本就是草民的分内之事,草民定当尽心竭力。”
顾濯道:“本官还想多问几句,这些房子是经由谁人之手建造的?已过多少年份?”
“都是当年庄子里的壮丁一起建的,都是自己人,定然都是用心的。”
“他放屁!”门外闯进一个人,正是方才替阿婆说话的那个壮汉,他一进门便怒气冲冲立在曹凉跟前,道:“大人!这些房子最开始确实是庄子里的人建的,不过用不用心可就另说了!”
他恶狠狠地盯着曹凉,“当年你私藏了多少银钱!硬生生将建房的银钱缩减了大半,最后让庄户们只能住杨木草房!晴日里还好,一到雨天雪天,杨木便受了潮,轻易就会变形,经不住风吹雨打,更经不住雪压!你们这些中饱私囊的东西,丝毫不顾及庄户的死活!”
曹凉冷着脸,威胁一般的眼神盯着他,“大人面前,可是要说实话的。蛮子,你想好了再说话。”
蛮子粗喘着气,“大人面前,你还敢如此嚣张。你别以为阿叔现在还没醒来,阿婶当初被你毒哑说不了话,你就能随意扯谎。大人有眼睛,能看得见,你给我们住的是什么房子,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你敢在大人面前说吗?”
曹凉立刻义正言辞,道:“大人,龙乾庄园本就如此,就连草民过的也是这种日子!并非是草民有意苛待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收成,三百户人家都张着嘴等草民喂养,草民也是有心无力啊!”
蛮子轻笑一声,“你平日里张扬跋扈,富贵滔天,现在倒是装起了乞丐,委屈上了!”
顾濯神色阴沉,道:“龙乾庄园确实困苦,本官所见所闻足以证明。本官虽是来查账的,但也不能视庄户的困苦而不见。”他偏头扶额,“曹庄主,本官吩咐你的事,即刻准备去做,切勿耽搁。”
曹凉起了身,拱手道:“草民遵命。”转身之际,一副阴鸷的眼神从蛮子脸上划过去。
蛮子瞬间憋了一股气,捏着拳头,道:“顾大人可是朝廷命官!我本以为顾大人是心善之人,原来竟与他们是一样的!”
蛮子快步走近床边,扶起阿婆,道:“阿婶,将阿叔移到我那里吧?咱们不待在这个脏地方。”
阿婆满目苍凉,无声地哽咽了一下,胡乱地点点头。
顾濯起了身,道:“韩承,好生照看着他们。”随后出了门。
远处不知哪里冒着黑烟,顾濯负手缓步抬头看了一眼,叫上了安江南等人,道:“铁锹先别丢下。”
那着了火的房子也是木头做的,只是绝对不是像庄户们一样容易坍塌的杨木,顾濯一过去,迎面便撞上了正呼嚎着救火的曹凉。
这是曹凉的房子,顾濯佯装急忙派人救火的样子,锦衣卫还没歇息好,便又开始干活了,似乎自己这锦衣卫的身份是一点用也没有,只成天跟着顾濯干活了。
不过这次火势看起来不小,实则都是在外围烧的,里面倒是没什么损失。曹凉见着顾濯,甚是欣喜,急忙过来道谢,顾濯笑着相迎,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曹凉忽然倒在了地上,迎面是此木站在曹凉身后,随手将一个木头棒子一丢,合掌道:“阿弥陀佛。”
顾濯轻笑着瞧了此木一眼,观赏着渐渐消下去的火,道:“你这放火的手法可是精进了不少。”
锦衣卫扑灭了火,被融化的雪染了一身泥,随后就着手上的泥巴几个人一人一条腿提着曹凉便走了。
曹凉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在顾濯的屋里,只是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地上铺着的草席。他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一阵头昏脑胀,只觉得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打了。
顾濯见他醒了,神色悠然道:“曹庄主家里怎么无缘无故着了火啊?不过本官已经帮你扑灭了。”
曹凉并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几分不清醒地道:“草民多谢大人!”
顾濯往后倚靠在椅子上,冷冷地一抬手,两个实木大箱子轰的一声落在曹凉面前。
曹凉瞬间脊背发凉,如鲠在喉。
“既然曹庄主这么有钱,何不拿出来替庄户修缮房屋?”
“草……草民本就是打算回家取钱替他们修房子!”
顾濯起了身,一脚踢翻里面的东西,只见白花花的银子里掺杂着一摞摞厚重的纸,瞬间倒了一地。
顾濯蹲下身俯视着他,道:“曹庄主腰缠万贯啊!竟连本官都望尘莫及。这些加起来,抵得上一个京官数十年的俸禄了吧?曹庄主都是自己赚出来的吗?何不同本官说说是怎么赚的,本官也想做一次曹庄主的后生。”
曹凉被顾濯盯地竖了汗毛,面色难看,道:“朝廷命官,竟私闯民宅,盗取钱财!”
“本官奉旨行事,一言一行皆是受了陛下之令!”顾濯起身一脚将人踹出两米远,“曹庄主既然还有力气对着本官大喊大叫,那便是身子无碍了,受本官一脚也出不了人命。”
曹凉艰难爬起,目眦欲裂,却被锦衣卫死死地按在地上。
顾濯道:“你说庄子收成不好,百姓贫苦不干你事,但据本官所知,田地并无干旱或水涝,近些年也没有过蝗灾。你说钱财不足,庄户们的房子用不起好的材料,可你的房子被火烧了一遭还好好地立着。他们吃穿不起,你却是吃穿不愁。你倒是会做小伏地在本官面前装了许久。”
“我虽为庄主,却也是庄户!何来你口中这般风光!若当真风光,何不入帝京为官,如你这般随意办案,构陷良民!”
顾濯冷了他一眼,拿起箱子里翻出来的东西,握在手里,道:“这些可都是庄户们的卖身契?你手握他们的命根子,自然是风光!他们若不服从你,你便领着人随意打骂,若说了什么你听不中的话,你便将人毒哑,哪里不够风光!你管着三百户人家,恰如皇帝啊。”
顾濯屋里的炭火灭了,敞着门,钻着凉风。门外站满了庄户。
“帝京怎是你这般蠕虫可随意沾染的?若为官者如你这般,帝京便是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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