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凉笑出声,“大人竟觉得帝京为官者是干净的吗?比起我这点东西,你们才是让我过犹不及啊!楯州本是北明粮仓,这些年被你们这些‘清官’搜刮的还不够吗?龙乾庄园本就是裴总管手中的,他便可以随意拿这里与旁人做交易,他虽死,可交易还在,他们便能肆无忌惮地搜刮!何止庄户们是穷苦的,整个楯州都是如此。顾大人,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改变这里吗?”
“楯州被搜刮,你的腰包可是鼓鼓的。与别人做交易的怕不只是裴钱,还有你。”
曹凉挣扎着,锦衣卫便直接拔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瞬间冒了冷汗。
“顾大人,你并非一直待在此处,总有离开的那一天。你若敢动我,自会有人去找他们的麻烦!这些庄户们还有卖身契,死上多少都无所谓,只怕楯州的地不够堆放他们的尸骨!”
顾濯看了一眼门外众人,使了个眼色令锦衣卫将人押了出去。
此时已是黄昏,融化的雪被踩出泥泞的水坑,曹凉被按着跪在水坑里。
寒风刺骨,顾濯拿出地契,道:“龙乾庄园已归本官,所有事务皆有本官裁决。包括你们的生死。”
曹凉忽然怔住了身子,忽然挣扎起来,“龙乾庄园是裴氏产业!如何会成了你顾氏的!”
这是顾濯当初在金庙中得来的,出了龙乾庄园,更有遍布北明的产业,只等一个一个都全都收回手中。
“裴氏已死,乃谋逆之罪,若你还要拿裴氏说话,本官难保你性命。”
“与庄子相关的并非只有裴氏,更有无数世家大族!庄子到你手,你便能高枕无忧吗?”
“高枕无忧?”顾濯哼笑着,“本官何时说过要高枕无忧?庄子牵扯多少人,本官便揪出多少人,斩杀多少人。”
锦衣卫将屋里装着庄户们卖身契的箱子抬出来,当着所有庄户的面,顾濯接过火把,丢进了箱子里。摇曳的火光倏然冲上来,在他面前燃烧旺盛,映着天边云后落日的一片昏黄。
“今日,本官要还他们自由之身。”
第80章
顾濯将龙乾庄园纳入自己囊中绝不会只是静悄悄的, 自他还没来到楯州,这里的一切便对他早有提防,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楯州的官员, 乃至其他各州所知晓。因为他们的利益时刻挂在龙乾庄园上。
而顾濯也没打算瞒着谁,他甚至要所有人都知晓,如今这龙乾庄园是他的。
舜秦王府近日经常来客,却始终都是顾濯。
谢瀚虽从没有透漏过自己对顾濯的印象, 也从不表露立场,但顾濯也丝毫不在乎,只要他经常去, 不论是谁都会以为他与舜秦王十分亲厚。
谢瀚在楯州空有名分, 却无权无势, 如今手握龙乾庄园的顾濯与他走得近, 对他来说,无疑不是一件好事。
顾濯第二次来舜秦王府的时候, 谢瀚本欲打算向顾濯引荐“叶先生”, 只是那“叶先生”恰好不在, 顾濯便未多留。
以后又去了几次, 也始终不见人, 谢瀚在顾濯面前连连抱歉, 顾濯只得憋了一肚子气还佯装个笑脸,咬着牙道:“无妨, 看来这个朋友本官是交不得了。”
顾濯才起来没多久,便披上了衣袍坐在案前算账, 前些日子在曹凉家里搜刮出来不少东西, 他与各官员来往的书信、中间所经由的人手, 除去一部分没有了踪迹意外, 大多数还是有迹可循的,只是在账目上一定又是一笔糊涂账,毕竟谁也不知道中间被克扣了多少银钱与粮食。
忽然垂帘被掀开,原本烧的暖和的房间忽然就冷了,顾濯顿时打了个寒颤,只见韩承直奔着火炉,烘着手,道:“属下已对曹凉和庄户们细细盘问过,自从受忠三年起,龙乾庄园每年都会往外运送一批粮食,占总收成的九成,真正留在庄户手里的没多少。曾经龙乾庄园会运送一批粮食上交朝廷,不过也只占不足一成。那么多粮食一路运出去,竟不惹人怀疑,定然是有人授意的。”
顾濯将账目丢到一边,扶着额头,道:“与这个曹凉来往之人不少,有他们在,谁也不敢对龙乾庄园怎么样,怪不得他会说出那样的话。不过所来往的这些信件不是被隐去了姓名,就是由旁人代笔,早就不知道信的另一头是人是鬼了。”
他沉沉地喘了口气,睁开眼睛,道:“这批粮食若能畅通无阻地出去,必然是有州丞相护,一路放行。”
屋子里刚暖和了,垂帘又被掀开了,里面的一层门被一脚踹开,冷风嗖嗖地刮了进来。
误之端着个锅进来,韩承瞪大了眼睛,急忙站起了身,“你把谁家的锅端来了?”
误之气喘吁吁地将东西搁下,“这是阿婆给主子的,又不是给你的,你激动个什么劲?”
锅盖敞开,便冒了香气。误之道:“是那个蛮子打了几只鸟给阿婆,阿婆为了感谢主子特意煮了两只,给主子添添油水。”
顾濯正好一早没吃饭,只不过这里的庄户家里条件都不好,虽说顾濯已经烧了他们的卖身契,他们也不必再受曹凉的欺侮,若想离开另寻出路也可以。但真正离去的并没有几个,只有几个家里老人已经死了,自己还年纪轻轻,不愿再将自己困在这里的青年。
顾濯起了身,穿好了衣裳,端着肉汤出了门,去了蛮子家。
蛮子正欲出门,见顾濯来了,将弹弓塞在裤腰里,道:“这是阿婶给你的,何必再送来。”
顾濯只道:“这是你用弹弓打下来的?”
“早些年的手艺了,小时候我过的不好,但勉强能靠自己吃上一顿肉,后来跟着家里当了庄户人,每天拿的不是锄头就是镢头,饭吃不上,肉也吃不上。”蛮子边说,边找了个小竹篓挂在身上,“后来爹娘都死了,是阿叔阿婶养了我,他们无儿无女,如今该我养他们。”
蛮子刚走,顾濯进了门,就见着阿婆正给阿翁顺着背,见顾濯将肉汤送来,急忙起了身,手上比划着看不懂的话。
这时候阿翁坐在床上说:“蛮子去打鸟了,大人还没吃饭,这些就留给你了。”
顾濯看了一眼干净的桌子上放着空空如也的碗,瓢里放着一小把糙米,不见做饭的锅,他便明白,唯一的锅就在他手上了。这一家人定是还没吃饭。
“阿翁可有按照医官的吩咐用药?”
阿翁颤颤巍巍要起身,道:“老汉贱命,用不上大人那么多药。本是将死之人,却连累大人,老汉……惟愿大人吃好饭……”
他们这些人穷怕了,饿怕了,不知道什么是值钱的,只知道一顿饭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所以才想着将肉给顾濯,来报答恩情。
顾濯从不觉两口野味是不值钱的,相反,这东西重值千金。
一行人出了门,误之肚子忽然饿了,道:“主子,那咱们是现在回去自己做饭?”
顾濯早已穿戴整齐,明显是要出门的架势,道:“去舜秦王府。”
今日,他定是要见上一见那个“叶先生”。
路面上的积雪融化成了泥水,在一夜的冰寒中结了冻。顾濯下了马车,瞥了一眼地上前后两个人踩出来的脚印,微微歪头,转身又上了车。
误之疑惑了,只见顾濯伸出手来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
韩承也不知所措,只得听从顾濯的指挥。
误之精神气好,更不想让旁人瞧不起他,所以这次就没有与顾濯一同坐在车里,而是与安江南等人一起在外面跟着。
安江南悄悄问:“顾大人这是何意,不去舜秦王府了?”
误之故作端正,道:“主子估计是觉得自己每天来蹭饭不大妥当,方才忽然良心发现了。”
顾濯一路上时不时敞开帘子望一眼路面,直到到了一个开阔的路面,那脚印才忽然没了。他叫停了马车,才刚下车,误之便惊讶道:“主子,你不会要……蹭州丞家的饭吧?”
顾濯望了一眼面前这座府邸,好生熟悉,他刚到楯州时便是来的此处,而今是第二次来这里,还是追着某人的脚步来的。
说来也是巧了,他正好因为龙乾庄园的事,要拜访一下这位州丞。
“这条街的尽头有一家饭馆,误之带他们去吃,吃完了来这里找我。”
楯州的州丞姓陈名盛,会客厅上坐着位带着帷帽之人,自进门之时便不曾摘下,好生奇怪。
来人一开始说是从帝京而来,却不透露姓名,陈盛本不愿招待。
只闻那人开了口,“我在帝京中有位主子,曾是受忠帝的亲信。受忠帝将死之时将有关当年青甘沦陷的所有全部托盘而出,告知了天汉帝。天汉帝曾是青甘世子,如今的帝京正如狂风呼号一般呢。”
陈盛绷住了神经,“阁下的主子与本官相识吗?”
“天汉帝意欲查探当年粮草与援兵一案,我虽不知主子与州丞是否相识,却听闻主子说,此案恐怕牵扯到他,所以主子让我来寻你,说让州丞早做打算。”
陈盛坐在上堂,不自觉忽然沉了一口气,额上冒了冷汗,他知道帝京中确实有人与楯州牵扯,但却不知此人说的话是不是实话,也不知天汉帝是否真的要将当年的疑案再重新翻出来查。
他故作镇静,“本官素来与帝京毫无联系,唯独自己身为朝廷臣子需上书述职。本官不知你的这位主子是谁,更不知他所说的话是何意。阁下若无其他事便请回吧。”
“主子说,若楯州毫无动作,那他便只能弃车保帅了。当年青甘失守并非是青甘王敌不过西奴人,是朝廷为了楯州弃了青甘。若楯州忘了恩情,致使主子大祸临头,那主子便只能如曾经弃青甘一般弃了楯州。”
陈盛藏在厚重的衣袍之下的手指紧紧捏着,表面上却好似自己听不懂他说的话,但也绝不让自己露了怯,道:“楯州乃北明边境,自有北明相护,若有人想要对楯州做什么,我陈盛第一个不让,陛下也定会护着楯州,纵使朝廷的兵马到不了这里,自有各州的兵马。”
谢熠秋在帷帽下饮了一口茶,“其他州的兵马可用吗?若无州丞出手将自家的粮草分给他们,他们有兵马可用吗?”
他轻笑一声,将茶盏搁下,“听闻楯州积贫积弱,就连自己的兵马都没有。当年青甘王戍守青甘,边境无人敢犯,楯州虽无兵马,却也在他的庇护之下,如同身在青甘。也正是这个原因,在青甘遭到西奴强攻时,楯州为了自保,主动与青甘划清了界限。如今青甘成了西奴领地,楯州也开始与西奴毗邻,楯州与西奴签订了盟约,不得养兵马,于是想借助当年联盟州郡养兵马,表面看起来是给他们送粮送草,实则是为了自己的安危。不过,楯州的这个法子,可为自己赢得了什么?若楯州真遇到了麻烦,他们当真会出手相救吗?”
陈盛口干舌燥,许久才道:“自有朝廷在。”
“州丞大人对朝廷可谓忠贞不二呀!”顾濯踏进门来,余光瞥了一眼坐在那边的人。
陈盛忽然心脏一顿,眼前之人还没打发,又来了个从帝京来的。
第81章
顾濯本就是为了陈盛私自运粮一事而来, 而他方才在外面听的真切,谢熠秋来这一遭,似乎也是为了粮食。
不过两人明显目的不同, 顾濯是要查出楯州的粮食都运去了哪里,好顺藤摸瓜除掉一些对他不利的人,将龙乾庄园完完整整地收入囊中。以及为了过些日子卫扬前来收粮,能有粮食拿的出来给他。
而谢熠秋似乎是为了自己, 他是在唬陈盛。他现在住在舜秦王府,又隐匿了身份,若是要粮食, 便极有可能是要养兵。
顾濯进了厅内, 与谢熠秋对面而坐, 只是看不见帷帽里面是何表情。
婢女给顾濯奉了茶, 顾濯开口道:“朝廷有州丞这般忠心耿耿之臣,真乃社稷之幸。”
不知怎得, 这两人坐在这里, 似乎给陈盛一种无声的威压, 在冬日里竟叫他不自觉冒了汗。他咽了口唾沫润润嗓, 道:“顾大人千里迢迢至楯州, 才是朝廷肱骨。”
顾濯带着漫不经心的一笑, “朝廷肱骨谁都能做,无非就是将自己附着于朝廷之上,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当年的青甘王在百姓口中也是朝廷肱骨, 而后一夜之间便能变作国之叛臣。裴钱也曾是肱骨, 但朝廷一句话, 他就能成为置百姓于不顾的奸宦。朝廷肱骨与叛臣贼子之间差的只是一个朝廷的态度而已, 无人管你是否真的忠君,是否真的爱国,又是否真的有了谋反之心。州丞应该深知这个道理啊,朝廷肱骨四个字莫不是在骂我?”
“顾大人说笑,陛下治国有方,忠臣良将不计其数,顾大人自然是其中之一。”
“陛下治国有方,可有的人就是喜欢表里不一。”顾濯为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对面一语不发地那人,眼神又转回了陈盛身上。“正是这群人让朝廷心生忌惮,陛下初定天下,一腔抱负正欲施展,自然不会留着这些顽虫坏了北明根基。”
顾濯说了这一番话,表面看正义凌然,实则旁敲侧击,含沙射影。陈盛并非听不懂,他来这一遭,八成是与这个姓叶的是一个目的,只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每一句话都是在点他,若不听话便有他好看。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陈盛阴沉着脸,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顾大人的意思?”
“州丞未免太高看我了,我来楯州,不过是为了替朝廷巡查钱粮账目,此在北明只是冰山一角。且朝廷目的并非只是为了查账。西奴猖獗数年,陛下早有意思征讨之,收复青甘。如今情形,正是为了征收军粮,待到时机成熟,西奴若败,便是救曾经在它手底下辛苦讨生活的青甘百姓于水火。可若粮草不足,西奴不败,百姓必会再多受几分虐待。楯州与青甘乃近邻,曾经可谓亲如一家,想必当年眼睁睁看着青甘失守,心里也是不好受吧?”
陈盛喟然叹道:“当年青甘陷于水火,城池沦陷,尸骸遍野。若非忽然听闻青甘王有意反叛,朝廷一致以为不予支援,我楯州又怎会坐视不理!只是谋逆之心怎能轻易原谅,青甘王若行事坦荡,楯州就算不吃不喝也会将军粮马草省下来以助青甘!”
陈盛这般像是有苦难言,一点错都没有,将当年之事撇得干干净净。只听谢熠秋道:“州丞之意,当年是朝廷授意不许援助青甘?可受忠帝当年明明派了两万将士,几千石粮草运往青甘,却都半路消失不见。朝廷当年无从查起,一是因为战事未平,北明不宜再起风波,二是因为朝廷风向有意弃了青甘,这批粮草和将士便不再需要寻找。”
顾濯接话道:“当年是当年,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人可不会再顾忌当年的情形如何。当年丢失的粮草与军队,陛下一定会查,且翻遍整个北明也要查。”
陈盛额上冒了汗,手不自在地缩在衣袖里。顾濯瞥了他一眼,道:“此事牵扯甚广,陛下必会顺藤摸瓜,将贼子肖小全都搜罗起来,到时候,到底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合力对抗朝廷;还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为了活命将罪名全都扣在一个人头上,可就难说了。”
见陈盛紧张了,顾濯笑道:“我待州丞如友才说得多了些,今日来贵府只是为了拜访。”
顾濯说得轻巧,可是将陈盛的胆都吓破了。此时坐在厅内的那位“叶先生”一上来便说京中“主子”若要知道楯州可能牵连到他,必会弃车保帅,言下之意,就是楯州若被朝廷查出来曾参与过当年谋害青甘之事,那位“主子”便会如当年弃了青甘一样弃了楯州。这便是顾濯口中的大难临头各自飞。
陈盛权衡一番,一则不能招惹朝廷,二则不能招惹“主子”,唯一之法便是不再往其他各州运送粮食,给朝廷查到自己身上的机会。且不再往外运粮,其他州不过是少了些粮食而已,若再心存侥幸继续运粮,他们少的便会是首级,楯州也会大祸临头。
陈盛掂量清楚了,嗓子也干了,便僵硬地端着茶盏饮下一口,道:“朝廷要粮,是为了收复青甘,楯州自然会竭尽全力。还请顾大人上报朝廷,楯州愿出五百石粮食,助朝廷除贼寇,收疆土!”
五百石不算多,比起当年谢熠秋运送的几千石,这不过是九牛一毛。可见陈盛虽有诚意,却还是不愿付出全部家当。
但顾濯却起了身,拱手道:“五百石足矣,还请州丞立下字据,我也好向朝廷禀报。”
陈盛让两人少坐片刻,并未叫人拿笔墨进来,而是自己亲自去了书房。
厅内瞬间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茶盏盖碗碰撞的声音,顾濯开口道:“叶公子是舜秦王府的幕僚?舜秦王曾承诺为本官引荐先生,却始终不见先生的面。如今见了面,竟也看不清容貌。先生是有意与本官疏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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