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出去。”辛柚脸颊有些热。
她送他穿过栽着红红火火石榴树的院落,望见书局大堂的后门时停下来:“书局你熟,我就不送了。”
“阿柚,后日见。”
贺清宵转身走进书局大堂。
辛柚立在原处任秋风吹起裙摆,好一会儿才离开。
之后收拾行李,辛柚瞧着小莲忙进忙出,恨不得把所有细软打包,有些无奈:“这次出门要轻车简从,尽快到地方,不必带这么多东西。”
为什么连她平日不怎么戴的两套累赘首饰也带上?
“那不是要去很久嘛,留在这里丢了怎么办?”小莲随口道。
姑娘那么喜欢贺大人,好不容易能一起去南边,说不定就此远走高飞不用回来了。
“带上必要的就行了。”
转眼就是两日后,拜别兴元帝后一行数十人出发,除了辛柚早就知道的,还多了一人——被兴元帝临时塞进来的大太监孙岩。
孙岩明面上与何御史一样负责监督甘薯种植,暗中还有盯着辛柚与贺清宵的任务。
兴元帝可不想等甘薯收获的时候,还收获一个外孙。
因要妥当携带甘薯藤,一行人直接走水路,如此大半个月赶到了温县。
选在温县,是辛柚深思熟虑过的。
她以往游历偶然路过温县小住了一段时日,对此地气候水土有所了解,是这种时节能种甘薯的地方。离京城的路途也不至于远到令人头痛,传递讯息比较方便,而再往南天气更热确实更利于甘薯生长,可雨水又过于丰沛了。
已是深秋,温县却温暖如春,入目的草木绿意盎然,一树树花开。
“这里真美。”小莲赞叹。
“小莲姐姐第一次来南边吧?南边好多地方都这样,冬天和春夏差不多”六当家热情说着。
小莲矜持笑笑,控制着没翻白眼。
呵,爱炫耀爱争宠的臭男人。
数十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与当地官府联系上,温县知县半点不敢怠慢,恨不得把县衙腾出来给辛柚一行人住。
“张知县不必这么客气。请问郊外有没有富余田地,我们想租借几亩,若是农庄方便借住就更好了。”
“有有有,下官的妻弟就有一处农庄,良田有不少”
“上等田、中等田、下等田各五亩就好。”
张知县听着稀奇。
这些大人物从京城来到温县这种小地方,要田地就罢了,怎么还要下等田?而且一共才要十五亩,这够干什么?
辛柚心道她也想多要,奈何漂洋过海来的甘薯藤经过繁育恐怕各一亩都种不满,要十五亩显得没那么古怪,不然别人该怀疑他们打算种金人呢。
庄子就在城外没多远,张知县亲自领着辛柚一行人过去,很快安顿下来。
之后雇了一些有经验的农人,甘薯的种植就开始了。
除了带回来的甘薯藤,还有几个甘薯没放坏,辛柚回忆着辛皇后提过的方法把甘薯切开,放入加了水的瓶中育苗。
温县这边有条不紊步入正轨,京城那边因为辛柚等人的离开却如平静的湖面投入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听说了吗,辛柚离开京城了。”
“何止,还有长乐侯,何御史皇上身边的孙公公也一同去了。”
“驿站打听来的消息,是往南边去了。”
“他们去南边做什么?这是有秘密差事?”
“若是锦麟卫外出办差,不足为奇。可辛柚深受皇上喜爱,朝上呼风唤雨,突然南下我这心里莫名不安啊。”
辛柚一行人离京虽低调,奈何他们本身就是受文武百官关注的人,各种悄悄打听下就有了一个说法:年初大夏派使臣出海,其中就有辛柚的亲信。而这名亲信带回了一样奇珍,此次南下是要令这奇珍大放异彩的。
一座府邸中,聚在一起的人脸色都不大好。
“辛柚到底想干什么?从海外带回宝物?”一人猛拍一下椅子扶手,“她这分明是动了放开海禁的心思!”
“推行新政还不够,还要开海禁,辛柚这是不给人留活路!”
礼部尚书脸色阴沉:“等去南边打探的传回消息再说!”
他的家族就悄悄参与了海外买卖,真要算起来利益比占良田可大多了。
半月后,接到消息的礼部尚书陷入了深深的茫然:种地?跑去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种地?
“下官知道了!”一名官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们从海外带回来的莫不是摇钱树,种下一棵就能长成一片树林,一摇晃金钱就掉落满地”
礼部尚书默默看着疯言疯语的下属,想杀了他。
这时另一名官员开口:“海外无奇不有,说不定还真是这样。”
礼部尚书:“”
但不管怎么猜测,能让辛柚特意南下,此事必定事关重大,会对他们不利毫无疑问。
辛柚啊,辛柚——礼部尚书在心里念着这个令他厌恶不已的名字,眼神如刀。
这年的除夕家宴,太后发现辛柚没来,心情登时糟糕。
这个死丫头,一年来最重要的家宴居然还不来,分明是提醒大家去年除夕宫宴的事,让她难堪!
兴元帝察觉太后脸色不对,关切询问:“母后累了么?”
太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转眼一年就过去了,哀家又老了一岁。”
“母后还年轻着呢。”
“和一样年纪的比呢,哀家是看着年轻些,可岁数骗不得人呐。”太后放下茶盏,扫一眼在座的皇子皇女们,“秀王刚及冠,哀家相信皇上会为他仔细挑个好的,不必哀家多嘴。璇儿过了这个年就十九了吧?”
兴元帝目光投向丽嫔母女。
丽嫔忙起身:“回禀太后,璇儿过了今年是十九岁。”
太后没与站着的丽嫔多话,冲兴元帝表达不满:“女子十五及笄,皇家公主虽不愁嫁,到十七八岁也该定下来了。这后宫也没个女主人,哀家就多嘴问一句,璇儿的驸马是有合适人选了,还是怎么?”
丽嫔万没想到太后会当众问起女儿的婚事,面上不敢流露半点异样,拢在袖中的手死死捏紧。
太后从来把她们母女当透明人,怎么突然关心起璇儿的婚事了?还是在除夕宫宴上。
这种感觉,无异于把丽嫔架到火上炙烤。
皇上要是有打算还好,要是没有,太后突然给璇儿指个驸马可怎么办?
相比大字不识却说一不二的太后,丽嫔毫无疑问更相信兴元帝的选择。
殿中无人发出声响,气氛突然就微妙了。
兴元帝笑笑:“母后放心,璇儿的驸马儿子心中已经有人选了,与男方也商量过了,只是到了年底才没张罗,等开了春就给他们赐婚。”
“哦,皇帝心中有成算就好。女孩子青春就这么几年,不好耽误了。”
丽嫔此时已听不进太后说了什么,震惊望着兴元帝。
皇上已经为璇儿定下了驸马?
兴元帝向丽嫔投来安抚的眼神。
丽嫔心头一凛,冷静下来。
比之丽嫔的心乱如麻,在场嫔妃就是纯粹的好奇了。
璇公主的驸马是谁?
结果太后并没追问,眼皮抬了抬问:“那辛柚呢?哀家记得她比璇儿还大一个月吧?”
众嫔妃眼神微闪,到这时算是明白了:原来璇公主只是太后提起辛柚的引子,难怪太后对皇上为璇公主挑的驸马是谁家的问都不问。
听太后提到辛柚,兴元帝嘴角笑意未减,眉却压下来:“嗯,阿柚与璇儿同龄。”
“那她的亲事也该定下来了。她对哀家这个祖母没什么感情,哀家却不能什么都不管,任她蹉跎大好时光。”
“阿柚的亲事,儿子也在考虑。”感觉到来自下方两侧的诸多视线,兴元帝语气有些冷。
“还在考虑,那就是还没定下了。哀家倒是有个人选——”
“母后!”兴元帝打断太后的话,瞥一眼下方,淡淡道,“您有人选,回头可以私下和儿子说。宴上这么多人听着,还有三皇子他们几个孩子,不合适。”
太后被儿子冷淡的态度意外到了,愣了愣,一张脸迅速沉下去:“哀家还没说什么呢。皇帝,你就是太偏疼那丫头了,她才不把我这个当祖母的放在眼里!”
“母后,年夜饭再不吃该凉了。”兴元帝压着火气转了话题,心中却想,母后这两年是真的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了。
宫宴在低沉气氛中结束,知道皇上心情不佳,饶是丽嫔百爪挠心想知道女儿的驸马是谁,也不敢去问。
好在没让丽嫔煎熬多久,出了元宵节赐婚的圣旨就下了。
璇公主的驸马定的是孟祭酒之孙,孟斐。
得到这个消息后,丽嫔抓着璇公主的手就哭了,却是喜极而泣。
“谢天谢地,璇儿,你父皇到底是疼你的”
璇公主没接话。
她曾见过孟斐,是个俊秀不凡的少年,而孟祭酒也是令人尊敬的大儒。
驸马是孟家儿郎,她心中是满意的,但母妃与其说父皇疼她,不如说父皇对她还有几分为人父的责任心。
这样就很好了。
想着那个有过一面之缘,与她年龄相当的少年,璇公主垂眸不语,唇却悄悄弯起。
国子监中,段云朗重重一拍孟斐肩膀:“孟兄,恭喜了!”
孟斐被他拍得呲牙:“段兄,你手劲能不能小点儿?”
段云朗看好友平平静静的样子,突然有些担心,扫扫左右小声问:“孟兄,你难道不乐意?”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少年靠着墙壁,懒洋洋问。
真不乐意他也不能表现出来啊,他又不是长乐侯。
长乐侯光棍一个,他有祖父,乱说话会被祖父拿鞋底抽肿的。
“就是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没不高兴,我只是淡定。”
“淡定?”
“是啊,我们不都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了么,又不意外。”说到这,孟斐突然笑了,“倒是有个好处,祖父终于答应我退学了。”
“啊,那真是恭喜了!”段云朗这声恭喜就更真心了。
家里什么时候给他说亲啊,他也想退学。
兴元帝赐婚璇公主与孟斐的消息传到辛柚耳中时,已是二月了。
田地里甘薯藤绿油油一片,再过上一段时间就该到了收获的时期。
辛柚站在田陇上,神情是在京城没有的自在:“孟祭酒是很好的长辈。”
她没有评价太多,毕竟很多时候合适不意味着就能相爱,但还是为璇公主感到高兴。
长辈与夫婿人品好,至少不会糟心。
贺清宵作为曾被兴元帝赐婚于璇公主的人,就更没什么话说了。
他静静站在辛柚身边,望着田地中忙碌的农人,垂着的手悄悄握住她的手。
辛柚侧头看他,眼里有着笑:“怎么了?”
握着她的手松开,贺清宵也笑着:“没什么。就是想牵你的手。”
他与阿柚虽不能像璇公主与孟斐那样在家人朋友见证下拜堂成亲,相守一生,但他们拥有的幸福不比别人少。
是他在懂事后从不敢想过的美好。
但贺清宵心中清楚,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甘薯再过一个多月就能收获的信件已经快马加鞭送往京城,送到兴元帝面前。
快到晌午了,忙碌的农人来到地头,有专人用担子挑来饭菜,准备开饭。
这是大家最期盼的时候了。
从被雇佣来给辛姑娘种田开始,中午这顿饭就是最扎实的,不但米面管够,还有肉。
“肖二叔,你还忙什么呢,吃了饭再干啊。”有人冲地里蹲着的一人喊。
“这几棵藤好像有问题。”地里的人蹲着没动。
辛柚和贺清宵本来要回庄子里了,听到藤有问题,抬脚走了过去。
“藤有什么问题?”
被称为肖二叔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农,见辛柚过来忙指了指那一片藤叶:“辛姑娘您看,这几棵藤叶子都枯了,叶上还有斑点,像是虫害啊。”
在辛柚印象里,肖二叔是个闷头做事的老农,话不多,干活很利落。
她定定看了肖二叔一眼,半蹲下去:“叶子枯了?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寒芒闪现,肖二叔藏在衣袖中的匕首露出,直刺辛柚心口。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出手果断狠辣,再无一丝老农的憨厚木讷。
这样的距离,这样突然的刺杀,就算是高手也很难躲过。而辛柚却像早有准备,在对方匕首才亮出来的一瞬就地一滚避开袭击。
不等她站起,肖二叔就被贺清宵挡住了。
这番变故来得太快,雇农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保持着原来或端碗或打饭的姿势。
千风与平安身形如影,冲过去一人挡在辛柚面前,一人去助贺清宵。
肖二叔动作一顿,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贺清宵面色微变,却来不及阻止了。
直到肖二叔倒下去,雇农们这才发出惊呼。
一个年轻雇农跑过来,神色惊慌,不敢靠前:“肖二叔!”
平安俯身检查一番,确定人已气绝身亡。
“辛姑娘,您没事吧?”白英冲过来。
“没事。”辛柚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对白英道,“先把雇农都聚到一起暂时控制起来吧。”
她在躲开的瞬间感觉到了如实质的杀气,肖二叔必然是精心培养出的杀手。
“是。”白英应了,低声提醒,“辛姑娘,咱们带了不到六十人,虽然管住这些雇农没问题,可庄子这么大,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情况”
甚至这能调动衙役的当地官府可不可靠,都是未知。
“嗯。先管住这些人再说。”
白英匆匆去召集人手。
贺清宵示意那年轻人过来,指着肖二叔的尸体问:“你们是叔侄?”
年轻人忙道:“肖二叔是小民的邻居,早年娶过媳妇病死了,就没再娶,一直是一个人过”
“他真的是你邻居?”
年轻人吓得跪下来,指天发誓:“小民绝不敢对大人撒谎啊!”
贺清宵半蹲下来,伸手碰触肖二叔的脸。
年轻人离得近,以为是试探肖二叔鼻息,却突然瞳孔一震。
在他视线里,肖二叔的脸皮被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一点点揭起。
年轻人吓得大叫一声,连连后退,等肖二叔整张脸皮被揭开,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尖叫声一停,整个人仿佛被术法定住了。
“这个人,你认识吗?”
年轻人如梦初醒,猛摇头:“不认识!见都没见过!”
之后集中了雇农来认人,无人认识这张陌生的脸,再去肖二叔家里搜查,从地窖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真正的肖二叔。
“死了有几日了,杀人手法很干脆,没流太多血。”贺清宵检查过,情况算是明了了。
死士杀了独居的肖二叔,伪装成他下地干活,找机会刺杀辛柚。
张知县疾奔而来,连连赔罪:“辛姑娘您放心,下官定然把幕后指使找出来!”
“有劳张大人了。”辛柚客气几句打发了张知县,实则对当地官府能找出幕后真凶不抱一点指望。
张知县虽不是本地人,谁知会不会早已被那些人买通呢。
“其实没必要查下去,无非是利益受损的那些大族。”
查到了王家,还有刘家,想要她性命的太多,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贺清宵开口:“我请教了几个有经验的老农,到了这个时候地里的活不多了,接下来若雨水充足,浇水都能省了,这后面的一个多月我们自己人接手就能应付。”
不再让外人靠近田地,大半算计就能被扼杀。
白英则道:“要只是打理这些田地,咱们的人绰绰有余。可十五亩田分散三处,要保护好田地不被破坏,人手就远远不够了。还要考虑那些人豁出去,不计后果对辛姑娘动手”
行刺不成,转而毁坏甘薯藤,这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所以我们要调兵来支援。”
“调兵?”白英挑眉。
如今长乐侯已不是锦麟卫北镇抚使,也不大可能有皇上交付的兵符,还能调兵来支援?
贺清宵与辛柚对视一眼。
有些话当臣子的不好说,辛柚可以说:“据我所知,长平卫就驻守在附近,请他们来帮忙就是了。”
那人对种植甘薯万分重视,想保护她也好,怕她借着南下的机会远走高飞也好,长平卫定然早就接到留意这边动静的秘密任务了,恐怕她遭遇刺杀一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过去。
这边派人去请求支援,正好给了长平卫名正言顺出兵的理由。
白英一听,自告奋勇去请支援。
转日,天刚蒙蒙亮。
“白姑娘多带一些人。”
白英潇洒摆手:“带两个人就够了,剩下的保护辛姑娘和甘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