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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金枝(冬天的柳叶)


青松书局是辛柚的,就算他暗暗调查,终归绕不过辛柚去。与其查来查去,不如直接说清楚。
“石头?”辛柚没想到孙岩特意找上她与贺清宵无关,而是为了石头。
想想石头的情况很容易就打听到,辛柚猜测着孙岩用意,道:“据我所知,石头是外地人,好些年前随母亲进京寻找父亲,可惜一直没寻到,母子二人一直在青松书局做事”
孙岩握着茶杯的手颤了颤,忍着激动问:“石头的娘在青松书局?”
辛柚点头:“在书局做些缝补活计。”
孙岩把茶杯放下,又端起,哪怕在辛柚面前,也无法掩饰如麻的心绪。
“辛待诏,石头的娘怎么称呼?”
“她说夫家姓孙,我们都叫她孙大嫂。”辛柚意味深长看了孙岩一眼。
孙公公姓“孙”,而孙大嫂多年前带着石头进京,是为了寻找进京谋生失踪了的丈夫。如今孙公公不停打听孙大嫂母子情况,莫非他就是孙大嫂苦苦寻找的人?
“辛待诏,咱家想求您一件事。”
“说求就过了,孙公公有什么事?”
“您能不能安排让咱家见石头娘一面?不必面对面相见,让咱家悄悄看上一眼就好。”
“这当然没问题。”辛柚垂眸抿了一口茶,并没问孙岩与石头母子的关系。
孙岩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主动道:“多谢辛待诏成全。等咱家见过人,会与您说清楚。”
“孙公公客气了,举手之劳。”辛柚顿了一下,状似随意问,“孙公公今日去了青松书局?”
孙岩也顿了一下,微妙的沉默后点头承认:“咱家是去过了。”
这等于承认兴元帝在关注青松书局。
而今日刚发生要杖杀贺清宵的事,兴元帝就派孙岩去青松书局,无疑证明了辛柚的猜测:兴元帝怀疑贺清宵在她还是“寇青青”时就有所隐瞒。
辛柚暗暗庆幸孙岩遇见石头的巧合,立刻意识到贺清宵能不能避开这一劫,就在孙岩身上了。
她很快去了青松书局,让朱晓玥去后院请石头娘过来。
没等多久,系着围裙的石头娘来到书局大堂,拘谨行礼:“东家。”
“孙大嫂不必多礼。方嬷嬷打理的绣坊在研究新花样,想麻烦你陪我去看看。”
石头娘自是不会拒绝,随辛柚走出书局。

书局外,躲在隐蔽处的孙岩目不转睛盯着书局门口,因为紧张,手心全是汗水。
他从没觉得时间这么慢过,树上传来的悦耳鸟叫声变得异常聒噪。
这般不知煎熬多久,终于见到辛柚从青松书局走出来,一名身穿蓝布衣裙的妇人稍稍落后两步,身体微微躬着,如许多底下人对主人那般。
孙岩的目光落到妇人脸上后就再没移开。
是翠娘!
尽管分别了十数载,贫苦颠簸的生活在妇人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痕迹,不再是他记忆中的秀丽模样,可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辛柚走得很慢,石头娘落后她两步走着,无知无觉中缓缓离孙岩越来越远。
孙岩热切望着,突然石头娘回头扫了一眼,吓得他立刻往后一躲,一颗心狂跳不已。
辛柚带石头娘上了马车,去了绣坊。
绣坊确实在研究新花样,石头娘常年做缝补的活计,虽不擅刺绣,却在基础的样子上有些心得。
这样交流一番,回书局的路上石头娘看起来心情不错。
“孙大嫂要是喜欢绣坊的话,可以去绣坊做事。”
石头娘愣了一下,摇摇头:“东家说笑了,小妇人这双手这么粗糙,可摸不得那些精细面料。能在书局就很好了,随时能见到石头,心里踏实。”
“石头也有十四了吧?”
“今年正好十四了。”
“真快啊,第一次见石头,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石头娘神色似悲似喜,喃喃:“是啊,真快啊。”
“是不是让孙大嫂想起难过的事了?”辛柚面露歉意。
“没有。东家知道,小妇人带石头进京是找他爹的,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死心了。我们娘俩儿能遇到东家和胡掌柜这么多善人,能有现在的日子,已经万分知足了。”
辛柚动了动唇,想问要是石头爹出现了呢?
可还是忍住了。
她甚至不知道如果孙岩确实是石头的父亲,他的出现对这对生活安稳的母子是好是坏。
送石头娘回了书局,再交代胡掌柜一些事,辛柚去了与孙岩约好的地方。
孙岩已经喝了好几杯茶,声音还是干涩得厉害:“石头娘是咱家的妻子”
辛柚没接话,孙岩自顾道:“那年家里实在困难,为了以后有好日子过,我暂别了翠娘进京闯荡。不料却生了重病,被店家丢去乱葬岗等死,活下来后身无分文,就连乞讨人家都嫌我年轻不愿施舍,最后走投无路净身进了宫”
这样难以启齿的往事,孙岩从不对人提起,可是今日见到石头母子对他的冲击太大,面对辛柚就忍不住说了出来。
“孙公公后来没派人去家乡找人吗?”
“去了,家乡遭了灾,整个村子都没了”
辛柚默默听完,问:“孙公公打算什么时候与孙大嫂和石头相认?”
孙岩面色一变:“咱家没打算相认!”
辛柚扬眉。
孙岩低头灌了一口茶,拿着茶杯的手控制不住发抖:“咱家怎么能相认呢”
在妻儿过上安稳日子后,他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让翠娘和石头知道他们找了这么多年的人成了阉人?
孙岩一想这种情景,就无法呼吸。
不不不,绝对不能这样!
他立刻向辛柚作揖:“辛待诏,还请你为咱家保密。”
“可是这样,孙大嫂会一直惦记着。”辛柚提醒。
这是人家一家人的事,孙岩因为自身特殊不愿意相认,她不好自作主张去孙大嫂那里多嘴。
孙岩苦笑:“那也好,至少在翠娘心里我还是她丈夫。猜测我死了,或是混得好抛弃了她,都不要紧,总比让她知道她的丈夫成了没根的宦官强。”
“我知道了。”
“多谢辛待诏。”
孙岩看着辛柚心头热切,有无数关于石头母子的话想问,最后全憋了回去。
看翠娘的样子就知道她现在过得不错,想知道更多,他慢慢打听就是了。
辛柚却有话问他:“今日孙公公去青松书局,是为了贺大人吗?”
孙岩愣了愣,犹豫许久后点头。
如果没有发现翠娘和石头的存在,他自然公事公办,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不愿翠娘知道他的现状,亦感激辛柚对他们母子的照顾,无论从哪个方面,他都不好不容情了。
论对兴元帝的忠心,孙岩当然有,但很多事情上本就可大可小。比如贺清宵是否早就知晓辛柚身份,这个答案会决定贺清宵生死,但对皇上无关痛痒。
早就知晓,皇上生一顿气杀了贺清宵泄愤。不知情,贺清宵逃过一劫,辛柚安了心,皇上还少生一顿气。
孙岩很快自我说服,有了选择:“贺大人好几年前就喜欢去青松书局看书了吧?”
“是这样。”辛柚听出孙岩的意思,唇角扬起,“孙公公可以和胡掌柜聊一聊,胡掌柜是清楚的。”
“那行。”孙岩干脆应了。
他要向皇上交差,该问的人自然要问。
很快孙岩就与胡掌柜见了面。
胡掌柜已从辛柚口中得知这位宦官的身份,在孙岩询问下讲起贺清宵的事:“您说贺大人啊,几年前就爱来咱们书局看书,只看不买”
孙岩听完,嘴角抽了抽。
长乐侯这是太穷,还是脸皮太厚?
可惜胡掌柜不知道孙岩所想,不然恐怕要回一句:都有
问贺清宵的情况只是应付差事,孙岩也没刨根问底,垂眼喝了一口茶滋润喉咙,问起石头母子的事。
说起石头母子,胡掌柜话就多了,说了这对母子刚来京城的不容易,又说到石头娘患病:“给他预支了半年工钱,可生病就是烧钱呐,怎么都不够的石头那孩子运气好,遇到了来书局逛的东家,那时候东家还不是咱们书局东家呢,看石头可怜,当场给了他二两银子,后来还给石头娘安排了轻省的活儿”
孙岩听了,对辛柚的态度又不一样了。如果说先前是感谢,现在就是深深的感激。
这是救了翠娘的命啊!
胡掌柜说完,纳闷问:“您认识石头啊?”

“去贵书局时遇见了石头,觉得他和咱家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胡掌柜立刻激动了:“您那位故人现在何处?说不定就是石头娘苦苦寻找的丈夫呢!”
孙岩心痛如绞,面上不敢流露分毫:“是多年前的朋友了,后来就不知道去向了。回头咱家打发人找一找,掌柜的可不要和石头母子提,免得他们有了盼头又失望。”
这个时候,孙岩反而庆幸石头长得与翠娘一个样,让他能一眼认出来,又不会被人猜疑他与石头的关系。
胡掌柜一叹:“没找到人是不能提呐。早些年石头娘听人说见到的人好像她丈夫,跑去找却不是,回来难受了好些天”
孙岩听得难受,情绪低落回到宫中。
这般过了几日,他便向兴元帝禀报:“长乐侯一直有去青松书局看书的习惯。据奴婢这些日子调查,长乐侯那时应该不知道阿柚公主的真正身份”
孙岩说这话,等于把自己与贺清宵绑到一起了,将来万一查出不是这样,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可辛柚有恩于他,妻儿又在辛柚那里,无论出于良心还是其他,只能这么做。
而孙岩这么做了,也就意味着以后再有人要查这事,他会尽全力阻止干扰。
兴元帝可想不到孙岩会包庇贺清宵,要知道先前孙岩给贺清宵使过绊子的,此时一听自然没有怀疑:“算他还记得锦麟卫镇抚使的本分。”
孙岩暗暗松口气,知道这事就算过了,找了个机会给辛柚传了话。
辛柚暗悬的心这才放下。
之后平静无事,再见到贺清宵,已是中秋了。
中秋宫中又办了宴会,辛柚毫无负担拒绝,入夜提了一盏灯出门,漫无目的闲逛,走上离家不太远的明月桥。
她就是在桥上偶遇贺清宵的。
桥上人来人往,清风明月,这一刻一切都成了背景,只有提着灯的少女成了贺清宵眼中最美的风景。
二人对视片刻,辛柚走过来:“贺大人,这么巧。”
贺清宵没有提灯,双手空空,眼中满满:“是好巧。辛姑娘以后叫我名字吧,不要叫我贺大人了。”
没了锦麟卫北镇抚使一职,他就只是长乐侯贺清宵。甚至对长乐侯这个爵位他都没有多少真实感,总觉得这不是真正属于他的。
真正属于他的,唯有父母留给他的名字。
辛柚沉默了一下,点头:“那好,以后我就叫你贺清宵。”
男人在月光夜色中显得冷清的脸露出了淡淡笑容。
“我们去那边吧,站在桥上太显眼。”辛柚指了指长堤。
堤边遍栽杨柳,这个时节叶儿变黄,随风而落。
过桥的人不少,沿着长堤慢慢走的少年少女更多。这里光线暗一些,是个适合约会聊天的地方。
二人并肩缓缓走,辛柚手中的灯笼散发出朦胧光线,照清前面丈余远的路。
“贺清宵,你的伤好了吗?”辛柚这般叫出他的名字,脸莫名有些发烫。
或许,叫侯爷更合适些?
“早就好了。”贺清宵的声音在这团圆的夜里也和平时不同,有种犹豫不决的含糊。
辛柚听了出来,轻声道:“那日我没看,你放心。”
她说的是廷杖那日,没去看贺清宵被褪去衣裤杖打的狼狈样子。
“我知道。”男人的声音更轻。
他知道她顾惜他的尊严,感激之余,更多是无力。
在帝王眼皮子底下生活,哪有真正的尊严可言。他们都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辛柚垂眸盯着地面上二人的影子,它们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他知道——”她开口,却难以说下去。
她与贺清宵对彼此的情意早已心照不宣,却从没在双方皆清醒时挑明过。
贺清宵却与往常不同,直接问道:“今上知道我心悦辛姑娘了么?”
辛柚脚下猛然一顿,抬眼看着他。
夜色中,他的眉眼如温润的墨玉,盛着不再掩饰的情意。
“贺清宵——”
贺清宵耳尖红着,轻声道歉:“那今上定然派人调查辛姑娘还是寇姑娘时的事了。贺某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至今安然无恙,定是阿柚又出了力。
“没有麻烦。”辛柚手中灯笼低低垂着,微微仰头,“我还是寇姑娘时,你多次相助,会觉得是麻烦吗?”
“不会。”贺清宵脱口而出。
“所以你不要觉得抱歉,我也不会。”辛柚顿了一下,第一次清清楚楚坦诚心意,“贺清宵,我很高兴遇见你。”
他们正走到一棵粗壮的柳树旁,低垂的灯笼把地面照亮,却模糊了彼此的面庞。
这样朦胧的中秋夜,总是更容易激起人的勇气。贺清宵望着少女明亮的眼睛,理智被她的话击溃。
他欺身靠近,高大的身影把她笼罩,印上她的唇。
他们很理智,可也很年轻。那些情意会被压抑,却不可能一直被压抑。
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黯然神伤,都在这一刻宣泄于二人越来越热烈的吻中。
灯笼低低摇晃着,不知何时跌落在地,火苗闪了闪就彻底熄灭。
这里变得更暗。
辛柚的背抵着粗糙坚硬的树干,双手无处安放,只能环住贺清宵的腰。
贺清宵本就是颀长劲瘦的身形,最近清减不少,腰肢如少年一般窄。
辛柚于是抓得更牢,仰着头任他索取。
她听到了自己加重的呼吸声,也听到了他的。一切好像是不真实的梦,是林间弥漫的雾,是天上散不开的云,她听得到,感觉得到,却又一片空白。
她突然身体腾空,下意识发出一声低呼。
这声低呼拉回了男人的理智,她的双脚很快落回地面,拥着她的有力手臂收了回去,那炙热的缠绵的亲吻也不再有。
贺清宵闭闭眼,完全不敢回忆刚刚做了什么。
他真是该死,明知道与阿柚不能结为夫妇,却靠近她,轻薄她,甚至克制不住想拥有她。
天上明月从云中钻出来,皎皎月辉倾洒而下。
少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贺清宵,你后悔啦?”

可有了今日,从此死而无憾。
辛柚终究没有等到贺清宵的回答。但她并不怪他,也不后悔今日的亲近。
“回去了。”秋风拂面,吹起辛柚耳边垂落的发。
她的脸颊还红着,眼神已恢复了清亮。
“我送你。”
辛柚摇头:“不用,千风和平安都跟着。”
贺清宵突然更后悔了。
“贺清宵,还记得去年中秋么?”
贺清宵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去岁中秋他们也是在一起的。
贺清宵骤然想到辛柚念过的那句诗词:可惜清宵月,无人共倚楼。
阿柚也有说错的时候,不是无人与他共倚楼。经历了这两个难忘的中秋佳节,倘若他能活得长久,往后每一个中秋夜都不会觉得孤单了。
阿柚会一直在他心里,与他共倚楼,同赏月。
“贺清宵,明年中秋我们还一起过吧。”
贺清宵蓦地一怔。
辛柚没等他点头,转身走了。
月色下少女背影孤冷,渐渐步入黑暗中。
贺清宵静静望了许久,附身捡起地上的灯笼。
灯笼熄灭了,沾了土灰扑扑的,他爱惜抚了抚,提着没了光亮的灯回了侯府。
桂姨提着灯站在月亮门处,见到贺清宵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侯爷回来了。”
“桂姨,你怎么在这儿?”
桂姨扫了一眼贺清宵提着的灯笼,笑道:“奴婢睡不着,随便逛逛,正巧就遇上侯爷了。”
贺清宵沉默往内走了数步,侧头看着桂姨:“桂姨在等我吗?桂姨不用担心,我一切都好。”
“侯爷,奴婢准备了一些月饼,你要不要尝尝?”
“好。”
二人一起去了厅中。
桂姨厨艺好,尤擅各式点心,月饼没做成花里胡哨的样式,是朴朴实实的小圆饼。
“奴婢一共做了九种馅,侯爷都尝尝,看喜欢吃什么馅的。”桂姨用利落把一个个月饼切开,口中说着吉利话,“长长久久,团团圆圆。”
贺清宵听了,把每个馅料的月饼都尝过,在桂姨期待的目光中笑道:“都好吃,我更喜欢吃红果馅的。”
桂姨满面笑容,指着一块印着红色小花的月饼道:“这个花纹的是红果馅的,侯爷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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