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官员忙来拜见,听辛柚说是来巡视船厂,明显能看出不少人松了口气。
对地方官员来说,最不想见到钦差大臣突然前来,谁知道查出个什么就倒霉了。
巡视船厂好啊,船厂就在那里,因着去年才官方出海过,该修的修,该换的换,现在很能拿得出手,不怕这些钦差巡视。
颜知府设宴招待,休息一日后亲自陪同辛柚等人前往造船厂。
广城有数个大造船厂,其中一个专门为朝廷造船,辛柚他们首先要去的便是这个。
“秀王殿下,辛姑娘,这便是咱们专造官船的船厂了”
在颜知府带领下,辛柚看到了热火朝天忙碌的工匠,数十艘高大楼船,堆成山的造船木材,心中震撼只有亲眼见过才能明白。
当看着那样宏伟的高船由一张张木板一点点造就,京中那些蝇营算计就越发令人觉得无趣。
紧挨着造船厂的是修理厂,还有帆篷坊,铸铁场,绳索场,大片种植油桐等物的园地。
花了几日工夫把这些一一看过,再去其他船厂。
后来颜知府就没有全程陪着了,秀王虽态度认真,却熬不过辛柚,终于在这日得了单独巡视的机会。
在一处既建官船又接民间订制的船厂中,六当家悄悄一指:“姑娘,您看,那就是咱们的船。”
辛柚仰头,看着属于她的船。
那是一只大型宝船,宽达数丈,载重惊人,在大夏可算成熟的造船技术下,有着足够的乘风破浪的能力,带着它的主人出海。
辛柚久久不语,心驰神往。
回府衙的路上,六当家情绪高昂:“姑娘,下次出海会是什么时候啊?”
“海外那么好吗?”小莲问。
六当家被问住了,认真想想道:“海外有许多国家,还没见过比咱们大夏繁华的。”
“那你怎么心心念念出海?”
六当家挠挠头:“有意思吧。能看到红头发、黄头发的异邦人,吃到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见识完全想不到的风俗,还能把海外的好东西带回咱大夏”
听六当家滔滔不绝,小莲难得没拌嘴,也问起出海的事。
“今上派我等来广城巡视,下一次出海或许不远了。”
辛柚这般判断着,刚到府衙就见几人快步而出,见到她神情急切:“辛姑娘,秀王殿下请您速速去见他。”
辛柚心头一跳,匆匆去了秀王暂住处。
秀王来回踱步,神色焦灼,一见辛柚进来就把其他人赶出去,一把抓住她手腕:“阿柚,出事了!”
秀王给人的印象温文尔雅,如此失态还是辛柚第一次见。
“发生什么事了?”辛柚镇定问。
那只握着她手腕的手下意识紧了紧,秀王声音颤抖,低不可闻:“刚刚接到急报,父皇回京途中所乘黄船突然起火,父皇跌落江中”
辛柚脸色一变,强压下心头惊涛骇浪:“人找到了吗?其他人呢?”
她承认她的自私,听闻那人出事,第一个想到的是贺清宵。
“急报上只说了这些。阿柚,我们要立刻赶过去!”
“好——”辛柚吸口气,尽量使语气平静,“其他人留下,我们带一些护卫这就出发。”
二人要离开广城,并没对颜知府等人道明实情。辛柚匆匆交代六当家照应小莲,继续做好熟悉船厂等事,与秀王一起快马加鞭赶往出事地。
正是不冷不热适合出行的季节,但再好的天气也经不住昼夜兼程赶路。
秀王大腿内侧磨出血泡,短暂休息时看向面无表情饮水的少女。
“阿柚,你还好么?”
辛柚只喝了几口就停下,微微点头:“还好。”
秀王嘴唇干裂,声音也哑了:“多休息一下吧,不要熬垮了。”
辛柚看一看秀王,点头:“嗯。”
秀王递过去一个小罐。
辛柚投以不解的眼神。
“酸梅子。赶路不能多喝水,含一颗会舒服些。”
辛柚沉默一瞬接过来:“多谢。”
梅子入口,酸酸甜甜,便如辛柚曾与贺清宵在一起时的心情。
可现在她的心情只有沉重。
以她对贺清宵的了解,那人出事,他必拼死相救。他现在是平安的吗?
而她虽不愿与那人亲近,却清楚有那人在,新政才有魄力被推行,海禁才有放开的可能。
倘若那个位子换了人来做——她看一眼秀王,垂眸沉默。
“阿柚。”
辛柚抬眼。
“你不要太担心,父皇乃真命天子,吉人自有天相。”
辛柚微微颔首。
第413章 古怪
辛柚一行人打马扬鞭,每日只用最短的时间休息。如此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兴元帝出事的那段水路。
一只只大船停靠在岸边,进进出出的人神色严肃,大量侍卫守在周围。
“秀王殿下,辛姑娘——”
辛柚与秀王大步往前走,见到二人的官吏纷纷问好,神情颇为激动。
很快以礼部尚书为首的一众官员迎出来:“见过秀王殿下。”
再对辛柚,语气就冷淡许多:“辛姑娘。”
秀王顾不得寒暄,急声问:“找到父皇了吗?”
“今上洪福齐天,几日前已经找到了。”礼部尚书说着,嘴角不觉流露笑意。
秀王大喜:“太好了,快带我们去见父皇!”
礼部尚书犹豫了一下。
这时一名宦官开口:“秀王殿下,今上落水后数日才被寻回,身体还很虚弱,太医的意思是要好生静养,尽量不要见人”
秀王看向宦官,微微皱眉:“李公公,孙公公呢?”
宦官名为李唯,在内侍中的地位仅在孙岩之下。但有孙岩在的时候,他是不怎么多话的。
听了秀王疑问,李唯叹口气:“孙太监那日落水,至今尚未找到。”
“还有哪些人落水?”辛柚问。
李唯看了看礼部尚书等人,报出一串名字,大多已发现尸体,还有一些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其中就有孙岩和贺清宵。
辛柚死死咬唇。
秀王听后,坚持要见兴元帝:“父皇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人子女者不看一看怎能安心?既然太医说不要惊扰,那我和阿柚先去更衣,到时候悄悄看一眼父皇就是。”
秀王如此说,李唯看看其他人,低了头没再反对。
辛柚匆匆沐浴更衣,出去时秀王已在门外等她。
“阿柚,走吧。”
辛柚点点头,走在秀王身边。
那日起火的只有兴元帝所乘黄船,如今船已经毁了,兴元帝被安顿在其他船上。
幔帐重重,侍立的宫人安静肃穆,如在宫中一般。要说不同的,就是门口由锦麟卫指挥使冯年亲自守着。
纱帐被揭开,淡淡的药香味飘出来。床榻上兴元帝闭目沉睡,看起来十分憔悴。
辛柚默默看着,一颗心沉下去。
从出事至今不过七八日,竟如此消瘦。
李唯做出了请离开的手势。
出去后,秀王问:“父皇一直昏睡么?”
“今上服用的药有安神的作用,服药后会睡上一段时间,每日也有清醒的时候。”
“这么说,只要静心调养,很快就能大好了吧?”
“是。”
秀王露出轻松的笑容:“那就好。”
辛柚对李唯并不熟悉,去见了谢掌院等人,从他们口中了解了更多那日黄船失火的情况。
她再去见了秀王:“秀王殿下。”
“阿柚有事?”一趟广城之行,秀王与辛柚说话时,语气透着亲近的随意。
辛柚的冷淡也少了些:“我想去寻找长乐侯和孙公公。”
“哦。”秀王愣了愣,随后表示支持,“那你多带一些人沿岸找找,不要亲自下水。”
落水溺亡的人如果没被冲到岸边,恐怕就再难找到了。
辛柚道了谢,便要带人去寻,却被锦麟卫指挥使冯年阻止。
“辛姑娘,今上清醒时曾发过话,要您与秀王殿下陪在身边,不得离开。”
辛柚紧了紧拢在袖中的手,平静问:“今上对冯大人说的?”
“冯某可不敢假传口谕,当时李公公也在场。”
辛柚抿了抿唇,没再质疑。
眼下那人卧病在床,与这些人硬着来并不明智。
如今秀王与辛柚赶回来了,兴元帝的身体在太医精心调养下也能支撑,众臣经过商议决定启程回京。
辛柚无法留下,只能吩咐千风与平安替她寻找贺清宵。
她整夜整夜睡不着,眼下青影再难遮掩。
甲板上。繁星满天,江水滚滚。
“阿柚。”
辛柚回头,看秀王走近。
“你不要想太多,等父皇大好了,能与父皇说上话,就好了。”
辛柚伸手搭上栏杆,背靠着江面与秀王对视。
血缘上,他是她的兄长,可她却无法生出一丝亲近来。
只是在此时,冷星孤月,江面如镜,疏远抗拒也不觉淡化了。
“我知道。秀王殿下早些回去睡吧。”
“阿柚——”
辛柚等他说下去。
“你不能叫我一声皇兄么?”夜色中,秀王声音温和似水。
“还是叫殿下更合适。”辛柚这般回答了,走向船舱。
一路缓行,京城终于到了。
那日百官勋贵城外相迎,兴元帝坐上六匹骏马拉着的龙辇,直奔皇宫。
辛柚抬头望向轻纱垂落的龙辇,只能隐约看到一道身影。
她本能感到一丝古怪。
她的心思被贺清宵的生死占据大半,可再迟钝也能察觉这一路上形成了以礼部尚书、锦麟卫指挥使冯年、大太监李唯三人为主的一股势力,隔绝了其他人与那人的接触。
难道那人的情况比那日见到的要糟糕许多,到了会被一些臣子左右的地步?
有了这个猜测后,辛柚心底发寒,生出不详的预感。
要尽快再见那人一面。
比辛柚更着急见兴元帝的是太后。
“皇帝要静养,不能见人?”听了大太监李唯解释,太后脸一沉开骂,“笑话,哀家是他亲娘!皇帝不能见哀家,却能天天见你们这些内侍,还有大臣?这是哪门子狗屁道理?”
李唯被骂得低了头,无法反驳。
“让开!我看谁敢拦着哀家,一律按心存不轨算!”
昭阳长公主扶着太后,嘴角微微勾了勾。
皇兄所乘大船莫名失火就罢了,回到京城居然见不着人。听阿柚说,进京途中她与秀王也只见了一面。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种时候,老母亲就十分好用了。
太后大步走进去,守在寝宫的太医迎上前来,恭敬劝道:“太后,皇上龙体还虚弱,不宜与人多接触。”
“哀懂。”太后从袖中抽出一条巾帕,把口鼻一遮在脑后打了个结,“早年在镇子上的时候哀家就知道一些病症是从嘴巴传出来的,这样行了吧?”
太医:“”
太后一见龙榻上的兴元帝,就哭了:“我的儿,怎么瘦成这样了”
一旁李唯忙劝:“太后不要激动,今上需要静养——”
“你住嘴!”太后一抹眼泪,毫不客气开骂,“我们母子说话,你一个小内侍插什么嘴?要是在以前,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在哀家和儿子闲聊时突然插嘴,一个大耳刮子都是轻的!你好歹是皇帝身边的,怎么还没民间乡下土财主家的胖丫头懂规矩?”
李唯一张脸通红,乖乖闭了嘴。
太后虽骂,却记着太医的话,站在离床榻有一段距离仔仔细细打量儿子,越看越是心疼。
“真是遭罪啊。哀家早就说了,不要跑那么远,你是皇帝,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念叨了许久,太后擦擦眼角,“儿啊,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兴元帝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还好咳咳咳”
见儿子说话这么费劲,太后不忍心多问了,没等某些不长眼的再劝,叮嘱兴元帝好好养着,就冲昭阳长公主一伸手。
昭阳长公主扶着太后胳膊,离开了乾清宫。
“都怪辛柚那死丫头,天天鼓捣些乱七八糟的,这下害了你哥哥吧”太后一路骂着辛柚回了慈宁宫。
昭阳长公主出宫后,回到长公主府,辛柚就在府中等她。
“姑母,您见到今上了吗?”
“见到了。”打发伺候的人出去,昭阳长公主说话没有绕弯,“看起来很虚弱消瘦,短时间内恐怕无法理政。”
“神智怎么样?”
昭阳长公主听了这话一愣,看着辛柚的表情有了异样:“阿柚,你问这话的意思是——”
辛柚迟疑片刻,说出心中所想:“就是觉得有些奇怪。自从出事后,这一路进京都是礼部尚书等人做主,今上以前有这么看重这些人么?”
从推行新政以来,朝中哪些人反对新政,哪些人是墙头草,哪些人心向新政,都渐渐明了。
礼部尚书这些人明显是新政的反对者。而那人既然主张推行新政,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如此倚仗礼部尚书等人?
昭阳长公主仔细回想一番:“皇上虽虚弱,神智是清醒的,这能看得出来。”
辛柚一时也迷惑了。
昭阳长公主拍拍她的手:“阿柚,你不要想太多。人突然遭遇生死变故,身体又没完全恢复,想法多少会有些变化的。”
辛柚点点头。
昭阳长公主看她一眼,叹气:“阿柚,其实你看起来更憔悴。”
辛柚怔了怔。
“是为了长乐侯吧。”
“姑母——”辛柚张张嘴,喉咙如被烧红的烙铁烙过,痛得无法说下去。
他出了事,生死不明,她甚至不能去寻他。
每当想至此,便痛彻心扉。
她不敢深想结果,总觉得这样,他们就只是一次寻常的分别,今年八月还会一起共度中秋。
“阿柚啊。”昭阳长公主伸手揽住弱不胜衣的少女,“不管什么样,你要想想你母亲。你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永远盼着过得好的人。”
“我知道”迎着昭阳长公主慈爱的目光,辛柚慢慢道。
可她虽知道,却不知怎么样才能好。
娘亲出事时,她还能靠报仇支撑着度过最艰难的时候。可现在,她甚至没有去恨、去讨公道的目标。
于是所有情绪就只剩下了痛苦,还有壮志尚未实现而不能放弃的信念。
到这时,昭阳长公主也明白了,阿柚的心上人是长乐侯。
她因而更怜惜这个侄女。
她曾真诚热烈的爱过,太懂得心爱的人不在后的痛。
那是很多年后看到枝头的鸟,嗅到风中的香,遇到许多美好而无法再与他分享的遗憾。
而这遗憾并不能与旁人述说。
“阿柚。”
“姑母您说。”
“长乐侯是个韧性十足的人,从小遇到许多不顺都能克服。你要相信他,他没那么容易被困难打倒的。”
“嗯,我相信他。”
她只能相信他,才能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一段时日,兴元帝没有上朝,各项政事由重臣商议后,大部分直接处理,极为要紧的再送去乾清宫。
辛柚一直没有等到留在南边寻找贺清宵的人传回消息,却等来了新政令。
兴元帝认为此次出事是上天示警,决定停止推行新政。
这个旨意一出,辛柚直奔宫中求见兴元帝。
不多时,传信的内侍回来:“辛待诏,皇上传你进去。”
这个回复令辛柚有些意外。
她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
通往乾清宫的这条路已经很熟悉,可当她看到卧靠在榻上的兴元帝,却感到了陌生。
人清瘦了,眼神好像也跟着冷清了,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
“臣见过陛下。”
短暂的安静后,上方传来沙哑声音:“平身。”
辛柚起身,垂眸等待问询。
“阿柚进宫有何事?”
“陛下,臣听闻您要取消新政,可是真的?”
“是。”
“去年南北两地试行新政,夏税秋粮大幅提升。新政的好处您是见到的,为何突然取消?”
兴元帝眉头一拧:“你是在质问朕?”
本来臣子与天子对话不能直视天颜,辛柚却不由抬了眼,看向兴元帝。
原来,这人无情起来是这个样子。
“臣不敢。臣只是不解。”
“朕不是给出解释了么?”兴元帝伸手指天,“是上天对朕的提醒。这一次朕安然无恙,倘若再一意孤行,可就不一定了。”
“陛下,新政是利国利民的善政,倘若上天有灵,也不会因为实施新政而降下祸患——”
“可事实就是如此。”兴元帝容不得辛柚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不是推行新政,不是从海外带回什么甘薯,朕怎么会南下?而没有南下,朕就不会遇险了!”
辛柚只觉荒唐:“陛下,您现在真的是清醒的吗?”
兴元帝脸色陡然一变:“你这是说朕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