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清宵把一块红果馅的月饼都吃了,桂姨看着甚为欣慰。
皇后娘娘说过,人难过的时候吃些甜的,心情就会好一些。
侯爷丢了官职,挨了廷杖,听说是辛姑娘用代表着天子承诺的如意救下来的。以她对侯爷的了解,侯爷一定很自责,很不好受。
这孩子对谁都好,只会苦自己。
“桂姨。”
“嗳。”
“明日明日你给辛姑娘送些月饼吧,九种馅都要。”
长长久久,团团圆圆。
桂姨抿嘴一笑:“奴婢昨日就给辛姑娘送过了。”
她曾是先皇后的宫婢,有着这层关系在,不怕别人把她们的来往联想到侯爷身上,因而常做些吃食给辛姑娘送去。
“麻烦桂姨再送一次。”
桂姨愣了愣,忙应了,心中的猜测越发肯定:侯爷今晚见到辛姑娘了。
二人是约好的,还是巧遇?
悄悄打量贺清宵神色,却看不出什么。
京城这么大,怎么可能巧遇呢,定是约好的。
桂姨这般想着,有些可惜:侯爷要是能亲自给辛姑娘送去该多好。
当然她知道,无论是侯爷还是辛姑娘,包括天子在内的许多人都看着呢,当前这种私下的来往不合适。
侯爷若是寻常府上的公子就好了。
瞧瞧与皇上一起打天下的那些老将,个个封侯拜相,加官进爵。侯爷的父亲与皇上是结义兄弟,中途却闹翻,分成两派人马成了竞争者。
成王败寇,留下侯爷性命,百官皆夸皇上仁厚。可她日复一日看着侯爷长大,却只觉这孩子可怜。
“侯爷有话要奴婢带给辛姑娘吗?”
“没有。桂姨把月饼送去就好,麻烦你了。”
桂姨望着贺清宵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翌日天高气爽,秋色宜人,辛柚下衙回辛宅,就见桂姨等在待客厅里。
“桂姨来,怎么没让人去喊我?”
“奴婢也刚到。”桂姨把装月饼的盒子放下,“侯爷昨晚回去尝着月饼好吃,让奴婢给辛姑娘送一些来。”
辛柚脸皮不薄,在桂姨面前却莫名感到羞涩,垂了眼掩饰不自在:“桂姨先前送的月饼我尝过了,确实好吃。”
“姑娘最喜欢吃什么馅的?”
“红果,我喜欢红果馅的。”辛柚没有考虑,脱口道。
红果有酸也有甜,便如她的心情。
桂姨笑了:“侯爷也最喜欢红果馅。”
“是么”辛柚微微抿唇,含糊应着。
她知道桂姨的意思,但阻碍她与贺清宵在一起的,不是他们彼此不够喜欢,而是各自或被动,或主动背负的命运。
桂姨暗暗一叹,起身告辞。
辛柚看着月饼盒出了一会儿神,喊小莲:“小莲,一起吃月饼吧。”
两盒月饼,每盒九块,她专捡了红果馅的两枚月饼吃下,酸中有甜,甜中有酸,兴元二十一年的中秋便算彻底过去了。
九月时,出海的队伍回来了。
六当家黑了,也壮了,旅途的劳累遮不住眼里的兴奋:“姑娘,小人回来了!”
“六哥一路辛苦了。”
“姑娘您看看,这是不是您要的甘薯藤?”
辛柚看着漂洋过海出现在她眼前的藤蔓,眼眶微湿:“应该是。”
她只见过娘亲勾画出来的甘薯,比起已经见识过海外广阔的六当家,不过是纸上谈兵。
“肯定是。嘿嘿——”六当家咧嘴一笑,牙更显白了,“小人在当地亲眼见过地里种的甘薯,还吃了不少。姑娘您没说错,这甘薯甜滋滋的味道可好了”
辛柚认真听六当家讲了海外许多风土人情,不久后宫中来人传她进宫。
“六哥和我一起吧。”
六当家扑通跪下:“小民见过陛下。”
兴元帝让辛柚免礼,看向一脸紧张的六当家,淡淡笑道:“你也平身吧。”
六当家爬起来,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阿柚让你带回甘薯,你可带回来了?”
“回,回禀陛下,小人带回来了。”
兴元帝看向辛柚。
“臣已经确认过,带回来的是甘薯藤。”
“不错。”兴元帝眼里笑意深了些,“你叫朱六是吧?”
“是。”
“在海外,你尝过甘薯吗?”兴元帝问到重点。
倘若味道不美,终究有些可惜。
“回禀陛下,小民吃过了,甘薯又甜又软,不但好吃,还饱腹。”
“当真?”兴元帝眼神更亮了。
辛柚接话道:“陛下,朱六除了带回了甘薯藤,还带回了一些甘薯,可惜海上潮湿,路途遥远,只剩下几个还能吃的。”
兴元帝立刻问:“带回的甘薯现在何处?”
辛柚把手中提着的篮子举起:“臣带来了。”
兴元帝不由站了起来:“打开看看。”
盖着篮子的细布掀起,篮中软布上放着两个暗红色的纺锤形果实。
“这果子就是甘薯?”兴元帝仔细打量,心道这果子看起来平平无奇。
“听娘亲说,甘薯不是果实。”
“不是果实是什么?”兴元帝眼睛没离开篮子。
“是根茎。”
“根茎?”兴元帝满眼兴趣,问道,“这甘薯该如何烹饪?”
辛柚以鼓励的眼神看向六当家。
她虽听娘亲说过,但六当家是亲眼见过,亲口尝过的,由他来说更合适。
六当家虽紧张,却感激在心,知道这是辛柚给他露脸的机会。
“回禀陛下,当地最常见的吃法是洗净后直接蒸着吃或煮着吃,还能熬粥,也能烤着吃”
兴元帝听得认真,目中异彩连连:“竟有这么多吃法!”
看着可怜巴巴两个甘薯,兴元帝道:“就最简单的,隔水蒸吧。孙岩——”
孙岩很快安排专人把甘薯送去烹饪。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尚食女官端着蒸熟的甘薯进来了。
正规的进膳流程当然不是孙岩这个大太监来试毒,而是尚食女官。可这甘薯无人见过,怎么吃把尚食女官难住了。
六当家忙道:“就揭开皮吃里面的,其实带皮吃也行。”
尚食女官切下甘薯一角吃下,到了时间就把甘薯奉到兴元帝面前。
模样平平无奇的甘薯被仔细去了皮,分成刚好入口的一块块。
六当家看在眼里,悄悄抽了抽嘴角。
万岁爷爷吃饭真讲究啊!
兴元帝迫不及待夹起一块甘薯,细细品尝起来。
甜,软,细。
兴元帝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又吃了一块,这才确定味觉没骗他。
“怎么会!”兴元帝一双眼睛睁大,盯着盘中甘薯。
在他想来,产量高还能作为主食的食物,口感不粗糙已经不错了,可这甘薯怎么又细腻又甜软?
“这不合常理啊。”兴元帝觉得不真实,“阿柚,你尝尝。”
辛柚也很好奇甘薯的味道,接过尚食女官递过来的银筷,夹起一块甘薯放入口中。
是甜软的吃着会让人感到甜蜜的味道,和娘亲向她描述的一样
辛柚吃下甘薯,不由湿了眼睛。
明明娘亲不在了,却在她尝到甘薯时,感觉到了娘亲的存在。
娘亲带她读过的书,给她讲过的故事,点点滴滴的教导,这些珍贵的东西在她生命里永远不会消失。
“怎么样?”兴元帝问。
辛柚点头:“好吃。”
“孙岩,你也尝尝。”
孙岩谢了恩,好奇吃下甘薯,在兴元帝期待的眼神下忙道:“又甜又香,味道很好。”
兴元帝哈哈笑起来。
辛柚觉得兴元帝反应有些奇怪,怎么一副恨不得与所有人分享的样子。转念一想,这人是已把甘薯当成了所有物,作为主人向其他人炫耀得来的珍宝,再正常不过了。
“这甘薯该如何耕种?”兴元帝笑过,立刻问起更重要的问题。
六当家看了辛柚一眼。
“陛下问你,你把打听来的说了就是。”
兴元帝点头:“不错,你不必紧张,朕不吃人。”
六当家讪笑,小心翼翼说起来:“那里似乎只有春夏,雨水也多。小民悄悄打听,这甘薯据说四季都能种,大概四个月左右就能收获太多小民就打听不到了,怕引当地人警觉。”
兴元帝听了,看着盘中甘薯有些犹豫:“两国气候不一样啊。”
都说淮南为橘,淮北为枳,这漂洋过海来的甘薯真能在大夏生根发芽繁衍不息,养活大夏子民吗?
这半年来兴元帝对户部尚书等人一句没有提过六当家出海寻找甘薯的事,就是不想空欢喜一场,让老臣们看了笑话去。
六当家不敢接话了。
他就是个粗人,到了海外怎么与当地人接触,怎么寻找甘薯都是姑娘教的,哪知道气候不同该怎么弄啊。
“臣略知一二。”辛柚开口。
“阿柚快说说。”
“娘亲说过,甘薯在南北皆可种植。若在北方种植,就如大多作物一般春种秋收,现在得来的藤苗可以先用特殊方法保存过冬”
兴元帝听得摇头。
先不说这珍贵的甘薯藤如何保存过冬,现在才九月,等到明年春种秋收,确认甘薯产量岂不要等一年?
“要是在南方,秋季也可种植,等明年春天便能收获了。”
兴元帝大喜:“就去南方种,这甘薯若真有那么大产量,还不挑地力,就能早早推广开来,许多百姓就不会饿肚子了。”
辛柚点点头。
在她看来,也是宜早不宜迟,先把甘薯种出来再说。
“去南方负责此事的人选——”兴元帝认真思索起来。
“陛下,就让臣去吧。臣知道种植甘薯的一些要点,虽是纸上谈兵,到了当地请上几个有经验的老农,应该没问题。”
对辛柚的主动请缨,兴元帝犹豫半晌,为大夏真正得到甘薯这一珍宝占了上风:“好,朕答应了。”
“臣想听听陛下的建议。”
兴元帝沉吟道:“甘薯是海外作物,能不能适应大夏水土,种植中会出现什么问题都是未知。依朕的意思,此事先不要声张,带几个可靠的人给你当助手,等顺利收获再说。”
“臣也这么觉得。臣打算带上朱六。”
兴元帝看了六当家一眼:“朱六从海外带回甘薯,自然该带上他。”
“还要一位清正御史,以作监督。”
兴元帝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就是何御史,于是询问辛柚意见。
辛柚当然没意见。
“还有人选吗?”
“臣想请长乐侯同往。”
兴元帝一下子愣住,甚至以为听岔了。
阿柚要贺清宵那小子同去?
他第一个反应是不行,之后是不解:阿柚知道他对他们两个的态度,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
再看辛柚,却是平平静静的样子,显然不是冲动之语。
兴元帝皱皱眉。
辛柚淡淡道:“臣提出新政,定有不少人忌恨,特别是去了南方,安全上不得不考虑。在臣看来,长乐侯是最信得过的”
兴元帝听辛柚不疾不徐说出理由,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南方本就是世家大族兴盛之地,朝中做官的更是以南人居多,要说绝无私心能为了保护阿柚不惜性命的,长乐侯还真是不二人选。
“再者——”辛柚顿了顿。
兴元帝等她说下去。
辛柚目光沉静,与他对视:“臣想长乐侯相陪。”
兴元帝脸色变了变,语气依然温和:“阿柚,先前你说过,你与长乐侯并不合适——”
六当家听迷糊了。
什么不合适?谁和谁不合适?
娘嘞,是男婚女嫁那个不合适?姑娘与贺大人?
他出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六当家实在太震惊,不敢看皇帝,下意识看向孙岩。
在他朴素的观念中,他是为辛姑娘做事,孙岩是为皇上做事。都是给人做事的,从某方面来说是能互相理解的。
孙岩对上六当家视线,确实猜到了这黑大个在想什么,于是露出了复杂的微笑。
这算什么,他一个宦官还有儿子了呢,亲的。
辛柚颔首:“确实不合适,臣的想法没有改变。但臣想让长乐侯陪着去。”
她提出新政,制出白糖,让人从海外带回甘薯,本不想居功。但她做的这些,在这人眼里难道不值得让她喜欢的男人陪她去么?
她不吝为大夏贫苦百姓过上好一些的生活付出,但她也不会太苦自己。
她想要一点甜。
娘亲在的时候她从不缺甜,现在她没有娘了,好多人只想让她吃苦头,不愿给她甜,那她就自己争取。
兴元帝定定看着辛柚,眼中情绪不断变化,最终点了头:“既然你想,就让长乐侯陪你去。只是阿柚,你不要忘了对朕说过的话。”
说这些时,兴元帝很想对辛柚说,百官勋贵,你想嫁给哪家儿郎都可以,唯独不能是长乐侯。
他与贺清宵的父亲,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过,血流成河,尸体无数,是争夺大夏江山的对手。最初的结义之情让他留下了贺家血脉,可让贺家子孙娶他有经世之才的女儿,为陈氏江山留下隐患,他怎么可能答应。
他不是不疼爱阿柚,可他不但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位君主,他不能拿牺牲了无数兄弟将士打下来的江山冒险。
“臣记得。”辛柚神情平静,一字字道,“请陛下放心,臣会一直记得。”
离开皇宫后,六当家觑着辛柚神色,多次欲言又止。
辛柚侧头看他:“六哥想说什么?”
“哦,就是忘了和您说,您让小人找人建的大船已经造好了。”六当家想问的其实是长乐侯,一开口话题却拐了弯。
“是么,等到了南边,有机会去看看。”
回到辛宅,辛柚对小莲说了要去南边的事,小莲忙问:“婢子能去吗?”
“当然会带你去。”
“太好啦。”小莲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又问起同去的人。
“贺大人也去啊,太好了!”
“何御史?何御史是个好人,定不会为难姑娘的。”
“千风和平安要保护姑娘不必说,万岁爷爷还安排了白姑娘带精兵保护您啊!”
“朱六哥——”小莲一顿,兴奋转为警惕,“朱六也去?”
辛柚想到离开京城的自由,难得心情轻松,玩笑道:“朱六哥最熟悉这次要做的事,这趟南行可缺不了他。”
小莲:!
贺清宵接到陪辛柚南下的口谕,一时以为在梦中。
二人自中秋后第一次见了面。
见面的地方再熟悉不过,就是青松书局。
东院的石榴树结了不少石榴,沉甸甸压弯枝头,给本来安静的院子添了几分喜庆。
辛柚带贺清宵进了花厅,小莲奉了茶后快步退了出去,动作之迅速令辛柚嘴角微抽。
她才发现,小莲还有当红娘的爱好。
“是不是很意外?”辛柚笑问,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过半月,他看起来又清减了。
“很意外。”贺清宵眼底藏的却是欢喜。
那晚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却想不到他们即将朝夕相处,一起经历漫漫冬日,共赴春天。
那会是他不敢奢望的一段珍贵时光。
“后日便出发。”辛柚笑盈盈望着心上人,“贺清宵,你别迟到了。”
“不会迟到。”
贺清宵见了这一面后一颗心踏实下来,起身告辞。
辛柚伸手,拉住他衣袖。
他没了锦麟卫北镇抚使一职,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长袍,宽大衣袖被纤纤素手捉住,如雨后晴空生出白云,那般相宜。
贺清宵清润目光从那只手上移开,无措看向手的主人。
时间太慢,也太快,很多时候想起中秋那晚恍如隔世,可更多时候却犹如昨日。他清清楚楚记得一切细节,和感受。
可想过后,就是深深的自厌。
辛柚猜,那晚之后他心里恐怕没有好受过,才清减至此。
或许,习惯了才好?
“贺清宵,你就走了?”
第404章 温县
辛柚说得云淡风轻,贺清宵却感到有一股热流从拉着他的那只手上传来,侵透衣袖浇灌在他心头。
他的心灼烧起来,人却更加无措了。
他不敢动,也舍不得走。
这样矛盾的似乎要把他理智撕扯碎的感觉,却让他内心深处疯狂涌动着甜蜜。
辛柚靠近一步,张开双手环住了木头一样的男人,轻声道:“贺清宵,抱我一下吧。”
她若真能云淡风轻,就不会向那人开口了。
贺清宵浑身紧绷一瞬,慢慢伸手拥住了辛柚。
二人静静相拥片刻,他主动拉开距离:“阿柚,我走了。”
辛柚扬唇:“不叫我辛姑娘了?”
贺清宵深深看着她:“以后叫你阿柚。”
拥抱、亲吻,他们把夫妻才能做的事都做了,在他心里阿柚已是他妻子了。阿柚这么勇敢,他怎么能连唤她名字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