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除了跟在辛柚左右的长风与平安面无表情,那些锦麟卫都露出吃惊的神色。
辛公子要带着山匪干什么?
贺清宵却没多问,一口应下。
他知道辛柚的特别之处,更知道她不是胡闹之人,这么做必然有原因。
两个山匪本以为今日被送到官府去,接下来就是蹲大牢杀头,没想到突然有了转机。
“那我呢?”小八急忙问。
辛柚淡淡道:“我要一个就够了。”
“那,那为什么不是我?”小八倒不是对六当家有什么意见,而是面对可能的生机,求生是本能。
辛柚瞥他一眼,冷冷道:“我挑个好看点的不行么?”
小八登时哑口无言,继而垂头丧气。
他单知道长得好看容易娶上媳妇,万没想到还能保命。
至于六当家,一时表情极为复杂,看着辛柚的眼神突然有了惊恐。
这少年想把他怎么样!
出了城门,辛柚没有放开骑马速度,不紧不慢似在踏青,直到经过某处,一勒缰绳。
是这里了。
画面中,奉贺大人之命押送山匪去县衙的两名锦麟卫骑马而来,马腿被突然绊住。二人甩了出去,还没爬起来就被埋伏在两侧的人乱刀砍中。
可是这两个锦麟卫先前明明什么异常都没有。他们与其他锦麟卫的不同,便是往县衙送了一趟山匪。
想到两个山匪说大当家带着一些人来陵县玩乐,辛柚生出一个猜测:很可能是两个锦麟卫送山匪去官府时被大当家那些人看到了,于是杀人灭口。
这便是辛柚决定带六当家上路的原因。那些设伏的人是什么身份,到时还需要六当家确认。
“你们大当家身手如何?”辛柚下了马,问六当家。
六当家虽不解辛柚为何突然问这个,还是老实回答:“能以一敌三,好着呢。”
辛柚点点头,刺啦扯断六当家一截衣袖,在他惊慌的眼神下团成一团塞进他嘴中。
“别慌。等会儿请你看一场好戏。”
第282章 黄雀
一切安排妥当,辛柚才对贺清宵解释:“那二人押送山匪会引来血光之灾,我猜他们是被来陵县玩乐的大当家等人所伤”
贺清宵听了这话,神情渐渐凝重。
他之所以让两名手下等他们先出发后再送山匪去衙门,就是不让这支队伍增加一丝意料之外的风险。先前就说过,辛姑娘的安危是第一位。
但这是往最坏的方向考虑,没想到真的发生了。
树高叶茂,藏身树上的二人不再说话,视线穿过枝叶缝隙,默默盯着下方。
离辛柚藏身大树最近的那棵树上,藏着的是千风与平安。与别人紧盯下方不同,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紧邻的树上。
到这时,二人还紧皱着眉。
本该他们陪公子的,结果又被贺大人占了位置。想坚持也不行,公子不同意。
二人不免有些困惑,别人的近卫是怎么当的。
有人来了。
匪患闹得人心惶惶,再往南多雨多灾,离着县城有着一段距离的这段官路两侧尽是荒野,好一会儿才会有人路过。
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徒步而行,神色紧绷。
辛柚看着挎着包袱频频四望的妇人,越发认识到匪患对此地百姓造成的影响。
之后又路过三两辆马车,辛柚耳朵动了动,与贺清宵对视。
马蹄声急,听起来不止三五匹。
居高望得远,很快就望见一队人骑马而来。为首之人马速并不快,左右望了望,手一抬,先下了马。
后面的人陆续下马,等着为首之人吩咐。
嘴巴被堵住的六当家瞳孔巨震。
是大当家!
“就这里吧。”大当家提着刀趟了趟路两侧的草木丛,对着带来的人一番安排。
这一行有十多人,很快有四人赶着马群前往一侧不远处的密林,剩下大当家在内的十来人藏身于草木丛中。
六七月的时节,正是草木最盛之时,十来人隐在其中,如蛰伏等待猎物的野兽,眼里闪着凶光。
“驾,驾——”
两道骑马的身影从陵县的方向而来。
“来了。”草木丛中,大当家握紧了手中刀。
树上,辛柚屏气凝神,做好了准备。
两名身穿便装的锦麟卫骑着马很快就到了近前,随着鸟叫声响起,绊马绳猛然拉直,马腿一弯,马背上的人向前摔下。
就在二人被甩出去的一瞬间,大当家站起来一挥手。
埋伏在两侧的山匪齐齐起身,提着刀向路中间奔去。
饮过不知多少人血的长刀在阳光下寒芒闪烁,举起刀的山匪神色狰狞。
狰狞的表情突然定格,伴随着惨叫声,山匪往前栽倒。
辛柚从树上跳下,走向惨叫连连的匪徒。
两名锦麟卫一时没想明白状况,看向走来的贺清宵:“大人——”
慌乱间,忘了出行路上掩饰身份的称呼。
“辛苦了。”贺清宵颔首回应,停在大当家面前。
大当家看清贺清宵面容,神情骤变,脱口而出:“贺大人!”
这时检查完现场的锦麟卫报告:“大人,活口三人,亡七人。”
“打扫现场,带去前边密林。”
看到被一名锦麟卫推着的六当家,大当家目眦尽裂:“老六,是你!”
“呜呜呜——”被塞着嘴巴的六当家发不出声,一脸委屈。
不是他啊,他哪有这么大本事。
六当家猛然看向辛柚。
走在一群青年中的少年还没有长成,身体单薄,相貌青涩,背影却说不出得从容神秘。
是的,神秘。
那位大公子固然令他害怕,可这少年却让他感到了神秘。
因为神秘,滋生出无以名状的恐惧。
他怎么知道大当家会埋伏送小八去县衙的那两个人?
他怎么知道大当家会选在这里设伏?
他又怎么知道他带着兄弟们藏身山坡,准备劫杀商队?
六当家越想越恐惧,明明炎炎烈日下,却一股寒气流窜四肢百骸,心跳如鼓。
恰在这时,辛柚扫了六当家一眼。
六当家浑身一震,头一歪吓昏了。
拽着六当家的锦麟卫一脸茫然:“大人,这山匪突然昏过去了。”
“先带过去。”贺清宵淡淡道。
辛柚从大当家对贺清宵的称呼中对其来历有了猜测,走到他身边一番打量,冷冷道:“大当家好威风,一句话就把手下吓昏了。”
六当家只是一口气没提上来,被人粗暴连拖带拽吃痛之下醒过来,听到这话登时脸色精彩。
大当家肩膀中了箭,紧紧抿着唇强忍疼痛,心中却存着希望。
他们还有四人在林子里看守马匹,听到这边动静只要能有一人逃回山寨,就有谈判的本钱。
等到了林子里,大当家看着摆在地上的四具尸体,脸色惨白。
“你们到底怎么知道的?”极度的不解令他忘了疼痛与恐惧,嘶吼出来。
冷静下来后,大当家就反应过来这些人黄雀在后与六当家无关。
就算六当家出卖他,对这些人说他在陵县,如何得知他什么时候出城?
除非——
大当家脸色一变,咬牙切齿骂:“郑知县这个奸贼!”
贺清宵何等敏锐,一听这话登时想到一种可能:大当家与陵县知县郑明早就暗中勾结到了一起。
若是如此,近期陵县附近匪患如此猖獗官府却没什么动作就说得通了。
“你是叛将伍延亭麾下吧?”
四月时京营统领伍延亭率兵南逃,后被剿灭,但还是有零散兵士不知所踪。
考虑大当家占领乌云寨的时间,还认出他是锦麟卫镇抚使,此人是伍延亭麾下的漏网之鱼无疑。
大当家瞳孔一缩,心情巨震之下破口大骂:“怪不得姓郑的狗贼急慌慌给我报信说有路过办事的官差俘虏了山寨兄弟,却没透露是锦麟卫。原来他知道了我叛将身份,与锦麟卫联手要拿我等立功”
听着大当家的痛骂,六当家一阵阵眩晕。
大当家居然是叛军!
知县居然与山匪勾结!
抓他的这些人居然是锦麟卫!
苍天啊,他只是个小小土匪,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大当家的骂声中,贺清宵看向辛柚。
大当家不打自招抖出了与陵县知县的关系,并不是大当家愚蠢,而是他们黄雀在后的埋伏让大当家只能想到一个合理解释:郑知县是双面人。
而造成这个误会,皆是因为她。
辛柚突然出声:“千风,去行囊中取纸笔来。”
不多时千风取来纸笔,立在辛柚身边。
发现山匪与知县勾结是突发之事,辛柚与贺清宵还没来得及商量该如何做,但大当家的不打自招让她瞬间有了想法。
“我是监督锦麟卫办案的随行御史,对陵县知县自称与虎谋皮为了把山匪一网打尽的说法心存疑惑。你且仔细说说你们怎么搭上的。”辛柚说着,看贺清宵一眼。
贺清宵皱眉:“贾御史,郑知县第一时间便把山匪情况报于我等知晓,还出示了与山匪来往收受的记录凭证,我觉得他没问题。”
大夏兵强马壮,叛乱是没有出路的,陵县知县郑明与山匪勾结显然不是为了自立为王,而是贪财。大当家定然没少给郑明好处,这么说不会有漏洞。
果然大当家一听冷笑:“你们以为他是什么好官?还不是一塞银钱就对我们杀人劫财视而不见了。这是见锦麟卫来了,怕收受贿赂的事情暴露,又担心沾上与叛将勾结的罪名,才急慌慌装好人。”
“既如此,你就好好说一说。贾某随行监察是今上钦点,锦麟卫虽威风,贾某也有自己的坚持。”辛柚微微挺直脊背,露出几分傲然。
大当家发现这贾御史与锦麟卫并不对付,想想郑知县要踩着他尸骨立功的所为,心中恨得滴血,一股脑说了:“我是伍将军麾下一名领队,名叫李强。那时伍将军身死,我带着一些人幸运逃脱,来到陵县”
大当家愤愤说,众人静静听,只有六当家神色古怪。
这不对啊,这两位公子,哦,这两位大人明明关系极好,且在抓到他们后才听说大当家的。进入县城后,两位大人也没有与官府打交道,只是在今早才留下两位手下押送小八去衙门——
六当家眼神闪烁,生出一个猜测:大当家该不会是被这些人骗了吧?
可惜他被塞着嘴巴,说不出来——生出这个念头后,六当家手不能动,口不能言,于是翻了个白眼。
他为什么要提醒啊,大当家这些人杀了他的兄弟,夺了他的山寨。真能带着乌云寨的兄弟们吃香喝辣也就罢了,结果把锦麟卫招来了。
这是要把他们乌云寨一锅端啊,这些扫把星!
大当家说完,辛柚也写完了,把笔交给平安,对弯着腰充当桌案的千风道一声辛苦。
“你可识字?”
对辛柚这个问题,大当家冷冷道:“这是自然。”
“那你看一看可有疏漏偏颇。”
大当家看过墨迹未干的纸张,点点头:“没错。”
“那就签字画押吧。”
一听签字画押,大当家一脸警惕,就要拒绝。
辛柚笑笑:“你犯下这些事,不会以为还能逃过吧?是在锦麟卫手中受尽酷刑,还是经贾某上奏由三法司定夺,相信你自有判断。”
对百官勋贵来说,犯了事经三法司正儿八经审问没那么可怕,最多就是掉脑袋,可要是进了锦麟卫就如入炼狱了。
“这供诉也是将来贾某奏报陵县知县罪行的凭据。当然,也可能如贺大人判断,郑知县是以身做饵,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我签!”
面无表情看大当家在供词上签字画押,辛柚心中松口气,对贺清宵道:“贺大人,借一步说话。”
贺清宵眼里含着笑:“好。”
留下其他人看守幸存的几个山匪,辛柚与贺清宵去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贾御史机智过人,贺某佩服。”
“全仗贺大人配合默契。”
二人相视一笑,转入正题。
“此次出行我们没带多少人手,本来想着先交由当地官府处理,同时急报京中。如今发现山匪是漏网叛将,且与当地知县勾结,恐怕要另作安排了。”
“贺大人有什么打算?”
“离陵县不算太远有宁山卫驻守,这次出行今上交给我能调动地方各卫的兵符,我打算调宁山卫前来抓捕陵县知县,清剿山匪。”
贺清宵的计划很稳妥,辛柚却提出一点:“宁山卫那边有水患,前来支援恐怕要不少时间。我倒有个主意,就用咱们这些人便可”
听辛柚说完,贺清宵眼中闪过异彩。
她的计划很大胆,可行性却极强。如果不是要护她南下,他也会首选如此做。
“贺大人觉得是否可行?”
迎着她期盼的眼神,贺清宵不觉点头,待她露出笑容却有些迟疑:“计划虽可行,还是有些冒险——”
辛柚收了笑,正色道:“贺大人,我知你的任务是护我安全。可我不是脆弱的瓷器,更不会做脆弱的瓷器。人活在世哪有万无一失的,喝水还能呛死人,在有极大把握下因为一丝丝风险而退缩,岂不太无趣了。”
贺清宵看着她严肃模样,默默被说服。
他认识的姑娘一直是这样的。保护她是他的事,而不是以保护为名让她做不成自己。
“此次南下接先母灵柩进京,那么多路,那么多人,偏偏让我们遇上了那一队行商,掌握了官匪勾结的恶行。或许这就是天意,我做这些既是为受匪患困扰的普通百姓,也是为先母积福了。贺大人,你就答应吧。”辛柚明白这个计划只靠她与两个近卫办不成,说到最后语气软下来。
早已在心中默默答应的贺清宵心头一跳,忙点了头。
辛柚弯唇:“多谢贺大人。”
返回后,贺清宵吩咐下去:“换回锦麟卫服饰,回陵县。”
随行锦麟卫的包袱里都放着自己的侍卫服,是为了与护送先皇后灵柩的队伍会合后穿的。听了贺清宵吩咐,众人很快把侍卫服换上,个个威风凛凛,人虽不多,声势却完全不同了。
大当家这边算上他在内三个活口,加上六当家一共四人。五花大绑,堵上嘴巴,一名锦麟卫带上一个做好出发的准备。
辛柚扫一眼被拖到林中的山匪尸体,提议道:“把这些尸首也带着吧,让陵县官民亲眼看一看。”
锦麟卫见惯了血腥场面,带尸体乘马完全不怵。
一行人骑上马,失去大当家这些主人的骏马也都带上,声势浩荡返回陵县。
进出城门的人一瞧这动静,大惊失色:“不好了,山匪来攻城了!”
守城门的兵吏一听吓得急慌慌关城门,其中一人发现不对:“等等,来的好像是官兵——”
距离尚远,只见马蹄飞奔,烟尘翻滚,最前面的骑者一身朱衣,分外显眼。
转眼间队伍近了,那大红飞鱼服在烈阳下光彩夺目,其后十余人身着统一样式的玄色飞鱼服,肃穆威严。
“是锦麟卫!”有人认了出来,瞪大眼睛。
锦麟卫?
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吗?
“你们看那些大人的马背上!”
这个距离,足够他们看见横放在马背上的人。
到这时人们还没反应过来那是尸首,随着马儿停下,眼尖的叫喊起来:“死人,马背上搭的那些都是死人!”
炎炎烈日下,人们脸色煞白,如坠寒冰炼狱。
“锦麟卫!”黄诚一举令牌,亮明身份,“我等奉皇命护送辛公子南下,不料路上遇到劫匪。现把俘获的山匪送往县衙,尔等快些让开去路!”
这番话毫不客气,听着的人们却觉理所当然。
这可是天子身边的锦麟卫,嚣张肆意再正常不过。
守城门的小吏提心吊胆走近,查看过令牌,恭恭敬敬放人进城。
“请问县衙在何处?”贺清宵问不远不近挤在一起的百姓。
他生得极好,语气又温和,那个方向的百姓犹豫一瞬,就有人搭话了:“顺着这条路走到岔路口左转”
辛柚坐于马上,对着那边拱拱手:“能否请诸位带个路?我们人人骑马佩刀,这些山匪都敢打劫,可想而知定是为祸一方的穷凶极恶之徒。我等南下办事既然遇上,就不能视而不见,想与此地县令商议一下如何为百姓除去匪患。”
一听辛柚这么说,不少人表示愿意带路。
去往县衙的路上,有胆子大的见辛柚穿着与那些锦麟卫不同,面相又清秀和善,好奇问:“您是大人们护送的辛公子吗?”
此话一出,辛柚登时感到无数视线落在她身上。
“我是。”
少年唇边含笑的样子让问话的人胆子更大了:“您真的能让官府出兵剿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