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县丞想想这种可能,虽然对他来说不会后悔,却不知其他人如何了。
他很快意识到,这位辛公子的计划如能实施是最好的。
“那就拜托辛公子了。”
县衙的牢房里,大当家被单独丢进了一间,六当家与小八关在一起。
“六当家,你怎么也进来了?”小八一见进来的是六当家,惊得瞪圆了眼。
六当家没好气白他一眼:“我进来有什么稀奇,大当家还进来了呢。”
“嘶——大当家也进来了?大当家他们不是来陵县玩乐么,怎么会进来了?”
“我也不知道。”六当家抹了一把脸,眼神发直,“小八啊,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小八:?
“六当家,我觉得吧,咱们当土匪的都是把脑袋栓裤腰带上,有这一天也不奇怪,不至于吓疯了啊。”
那位辛公子直言因为他丑,所以选了六当家带走,他突然就想通了。
怕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没准还是一条英俊的好汉!
“谁吓疯了。”六当家伸手打了小八脑袋一下,喃喃自语,“我是觉得遇到怪事了。”
“那你可说说啊,什么怪事?”小八催问。
“事情要从我们分开后说起——”
六当家话题才起了一个头,就听脚步声传来。
“那山匪就关在这里。”
清脆的钥匙撞击声响起,狱卒把牢门打开。
六当家眼睛瞪大,呆呆望着在他心里犹如鬼魅的少年走了进来。
牢房阴暗,少年面上却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对狱卒一点头:“我与他们单独说几句。”
“那您小心点儿。”狱卒把牢门关好,提着一大串钥匙走了。
辛柚抬脚走向六当家。
六当家猛地回神,箭步躲到了小八身后。
小八一脸茫然。
发生了什么?
“六当家好像有些怕我?”少年站定,微微偏着头问。
他嘴角含着笑,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六当家刚才往小八身后躲是下意识的反应,此时冷静下来,知道躲无可躲,硬着头皮走出来。
“辛公子有事?”
辛柚点点头,扫小八一眼:“又见面了。”
小八干笑,眼神闪烁。
被送往官府前,这位辛公子悄悄对他说,除了两个押送他的人,他若不透露其他人的存在,或许会有出去的机会。
他根本不信,可真的被县老爷盘问时,却鬼使神差管住了嘴巴。
而现在,明明要赶路的辛公子回来了,看起来还受到了县衙官吏的礼遇。
难道——他真的能活着出去?
想到这种可能,小八的心急促跳动几下,望着辛柚的眼神热切起来。
真要能活,谁想重新投胎再熬十八年啊,万一更丑呢?
“六当家,来坐。”辛柚打眼一扫,一撩衣摆坐下来。
见她如此自在,六当家越发觉得眼前少年神秘莫测,犹豫一下,坐下了。
辛柚一笑:“六当家坐近些,我要说的话可不能传出去。”
六当家只好磨磨蹭蹭坐过来。
小八莫名被六当家影响了,小心翼翼问:“那我——”
是坐过去,还是离远点?
“你也听听。”
听了辛柚这话,小八赶忙挨着六当家坐下了。
“六当家现在知道,你们新来的大当家是朝廷叛军了吧?”
“什么,大当家是朝廷叛军?”小八险些跳起来。
没等辛柚说什么,六当家就低声骂:“要死啊,你给老子小声点儿!”
小八赶紧捂住了嘴巴。
“那你可知大当家为何叛乱?”
六当家茫然摇头。
他怎么知道?他又不是叛军,他只是个小土匪啊!
“去年底定北发生了一场大地动,你们听说了吗?”
六当家与小八齐点头:“听说了。”
定北虽离这边远,地动这种天灾还是受人关注的,随着时间推移南北来往,消息早就传过来了。
“听说房子都塌了,死了好多人”
辛柚微微点头:“是有许多人受灾,特别是在寒冬腊月发生这种天灾,雪上加霜。”
六当家与小八都沉默了。
投了乌云寨的山匪,大多都是走投无路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当然也有吃不得苦想走捷径的,这种终归是少数。
六当家想到了自身。
他家本有几亩薄田,一家人勤劳肯干日子还过得去,结果那年大旱,颗粒无收,只好和富户借钱借粮渡过难关。结果越来越难,最终落得个田地被富户收走,家破人亡的结果。
辛柚看着二人,缓缓道:“大当家的上峰便是奉皇命前往定北赈灾的将领”
听辛柚讲到伍延亭贪墨灾银,坑杀百姓,罪行败露后又率兵南逃,六当家与小八神色不断变化,气得眼睛发红。
“这些狗官!”
意识到这位辛公子也是朝廷官员,六当家忍着愤怒没再骂。
小八年纪小些,没想这么多:“六当家,这些狗官比咱们土匪还坏啊。”
“咱们土匪哪儿坏了?不就抢点钱嘛——”六当家下意识反驳,反应过来辛柚在一旁,悻悻闭了嘴。
“六当家知道我为何说这些吗?”
六当家再次摇头。
总不能是为了吓他吧?他都在大牢里了,反正不能活了。
“乌云寨易守难攻,当地官府觉得这块骨头难啃就放弃了。可要是朝廷知道乌云寨藏匿叛军,六当家觉得朝廷会因为乌云寨不好打而放弃吗?”
六当家白了脸色。
对山匪,不好解决的话官府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对叛军,那定然是全力以赴剿灭!
乌云寨完了!
六当家对乌云寨是有感情的。
不管世人怎么看他们这些山匪,兄弟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打劫时一起流血流汗,闲时在山头种粮种菜,乌云寨就是他第二个家。
不算新来的大当家那些人,寨子里还有两百多兄弟呢!
乌云寨再易守难攻,也不可能抵挡千军万马,到时候两百多兄弟就全完了。
六当家心口发凉,脸色惨白。
小八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说话不觉带了哭腔:“辛公子,那您说可怎么办啊?”
六当家斜了小八一眼。
这小子脑子有问题吧,辛公子不就是要剿灭乌云寨的人。
“是有一个办法。”辛柚停下来。
小八眼一亮:“什么办法?”
辛柚定定看着六当家,一字字道:“六当家,你原来的两百多兄弟能不能活命,就看你了。”
“看我?”六当家呆呆问。
“对,关键看你怎么做。”
六当家不由坐直了身体,死死盯着辛柚等她往下说。
“对于叛军,朝廷是一定会清剿的,不惜代价。”
六当家与小八都不由点头。
听说皇帝老子身高九尺,力壮如牛,打仗特别厉害。有人要反了他的江山,那肯定不能忍。
“而这些叛军与乌云寨原先的人混在一起,等朝廷大军来清剿时会区别对待吗?”
六当家与小八齐齐摇头。
那肯定不能啊,总不能问你是叛军还是土匪,叛军就一刀砍了,山匪就放走。
何况朝廷本来也要剿匪的。
“想要朝廷对乌云寨原来的人网开一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这些叛军主动离开乌云寨。”辛柚顿了一下,看着六当家,“而这就看六当家的了。”
六当家一颗心突突直跳,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如何:“辛,辛公子,请您明言。”
“如今陵县百姓都知道再过一些时日就有大军来剿匪,六当家在这之前”
听辛柚说完,六当家低头不语。
一旁小八看看六当家,又看看辛柚,欲言又止。
他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但冒险的是六当家,他可做不得六当家的主
辛柚没有催促,垂眸盯着地面。
牢房的地面干净不到哪里去,腐朽的气息充斥鼻端。
如果不能说服六当家,就只能去调宁山卫了。
乌云寨有大当家这些叛军在,就不是单纯的剿匪。哪怕填进去很多士兵性命,相信那人也不会怪罪。
可士兵的命也是命,有用最小的代价取胜的办法,就不该白白牺牲。
六当家抬起头来,紧紧盯着辛柚:“辛公子,我可以试试。可你怎么保证朝廷不对我们乌云寨事后算账呢?”
他愿意去试的前提,是乌云寨的兄弟们能活命。
“兵匪不两立,解决了那些叛军,我怎么相信朝廷不会顺手把我们也解决了?”
他们可是土匪啊!
辛柚把金牌掏了出来。
六当家瞳孔一缩:“辛公子愿以御赐金牌为证?”
“那倒不是。”辛柚又把金牌收回,“御赐金牌随意交给山匪,那我可无法交代。”
“那辛公子的意思是——”
“就是提醒六当家我是有御赐金牌的人。”
六当家:“”
小八猛拽六当家衣袖。
这位辛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会有御赐金牌?
他只比六当家提前蹲了半天大牢,竟然错过这么多
“辛公子的御赐金牌,能保我乌云寨两百多兄弟性命吗?”
“倘若六当家配合剿灭叛军,乌云寨众人从此金盆洗手,我能保证朝廷既往不咎。”
六当家想了想,摇头。
“六当家——”小八忍不住拉他。
六当家没理会小八,只盯着随意而坐的少年:“辛公子是贵人,不知道我们贱民的难处。乌云寨的兄弟都是没了家没了业的,当土匪虽有随时掉脑袋的风险,好歹有口饭吃。要是金盆洗手,兄弟们怎么活?”
将来没有活路,暂时逃过朝廷的清剿又有什么用呢?
面对六当家的问题,辛柚早有准备:“六当家这些兄弟,除了大奸大恶的,其他人可以跟我混。”
六当家愣住。
“辛公子,您说真的?”小八又惊又喜。
与乌云寨那些兄弟们不同,他可是结结实实在大牢蹲着的。六当家要是不和辛公子合作,他们两个首先就要没命。
按着他的心思,先答应了再说,以后没活路总好过现在掉脑袋,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小八很激动,六当家却不信:“辛公子不要哄我。我们有两百多兄弟,除去一些不合适或另有出路的,也有两百来人无处可去。您能养活两百张嘴?”
辛柚点头:“嗯,我有钱。”
六当家嘴角一抽,显然不信。
见少年又伸手入怀,六当家想摇头。
那御赐金牌能管人不假,总不能当了换银钱吧?
“六当家认识这个吗?”辛柚摊开手,掌心是一枚精巧的铜章。
六当家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能取钱的印章!”
他们曾打劫到一枚小章,可惜只看了一眼就被新大当家收起来了,据说能取万两白银!
“六当家好见识。”辛柚赞一声,把小章一翻,露出了刻字。
六当家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十,十——”
小八手快捂住他的嘴:“六当家,小点声啊!”
辛柚却一派淡然:“这枚小章能在宝安钱庄取出十万两银,养你们两百人够了吧?”
本来在宝安钱庄是一枚二十万两的小章,后来为了方便换成几枚面额小的,这次出门为了应付万一,辛柚带了两枚。
六当家与小八小鸡啄米般点头:“够了,够了。”
这位辛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有钱?
该不会是皇帝老子的儿子吧!
在六当家的认知里,能这么有钱的只能是皇家了。
生出这个猜测,六当家心跳如鼓,下了决心:“小人跟着辛公子干!”
赌一把,要是赌赢了,他们不但有活路,说不定还飞黄腾达了!
“那就祝六当家一切顺利。”
辛柚走出牢房,对等在外头的人微微点头:“成了。”
“辛公子如何说服山匪的?”杨县丞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平时办点事怎么这么难?
面对杨县丞的疑问,辛柚一笑:“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咳,主要是能忽悠外加有钱。
杨县丞慢慢点头,看着辛柚的眼神充满欣赏。
这位辛公子了不得啊,靠讲道理能把土匪讲通。
“杨县丞,你这边有哪些可用之人?”贺清宵问。
杨县丞对衙中事务很了解,未加思索道:“卢典史虽与郑明关系尚可,阐明厉害应该能用”
一县典史本就是负责缉捕的佐杂官,虽然不入流,在县中却是个人物。
“要用到的人手,下官来召集。”杨县丞拱手。
最难的策反山匪辛公子做到了,剿匪本就是地方官府要负的责任,若是连人手都招不到,他这个县丞也不用当了。
夏日天黑得晚,通往乌云寨的山路幽深静谧,只有一人在狂奔。
“谁?”负责守门的山匪正昏昏欲睡,听到动静猛然站起来,举起灯往下看。
“是我,六当家!”
守门的山匪仔细一看,认了出来:“六当家,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先让我进来再说!”
守门的山匪从岗楼下来,赶忙打开了寨门。
“六当家,其他兄弟呢?”
六当家抹了一把脸,哑声道:“都死了!”
“啊?”守门山匪瞪大了眼。
六当家快步往里边走:“大事不妙,要赶紧召集弟兄们商议。”
山寨的钟声响起,在这群山绵延之地传出很远,不知惊动多少生灵。
山寨中休息的,没休息的,都纷纷赶往议事厅。
“六当家回来了,收获怎么样啊?”
他们打劫,一般不在山寨附近,赶上劫来的货物比较多,出去几日才回也是常事。
六当家甩手叹气:“别提了,出事了!”
“出事?难不成失手了?”
“是啊,没见小八他们”
六当家被兄弟们围住问个不停,直到二当家到了。
“老六,怎么回事?”
围着六当家的山匪下意识站到六当家身后,二当家那边则是外来那些人。
其他人没想太多,六当家察觉老兄弟们的反应,对要做的事多了一些信心。
“不好了,出大事了,大当家他们都死了!”
六当家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五当家箭步过去,揪住六当家衣领:“大当家他们怎么了?你给我说清楚!”
大当家和四当家带着一些亲信去陵县玩乐,二当家几人都是清楚的,等大当家他们回来,就换二当家他们去享乐了。
此时山寨中领头的就是二当家、三当家和五当家,加上回来的六当家。
“咳咳,弟弟也是捡了一条命回来的,五哥你快松手啊!”
“老五。”
随着二当家发话,五当家松开了手,脸色铁青盯着六当家。
六当家咳嗽两声,说起来:“前日我带着兄弟们打劫一支商队,不料后头来了许多骑者,那些人竟然带了弓弩,一来就射杀了不少兄弟。我们见形势不妙赶紧撤,没想到最后只跑了我一个”
讲起与辛柚一行人的交锋,六当家虽然言语上扯了谎,脸上的恐惧与慌乱却再真实不过。
二当家皱眉问:“既是前日的事,你为何才回来?”
六当家平复了一下气息:“我被那些人追赶,慌乱之下走岔了路,花费了好大功夫绕出来,发现离陵县不远了。”
六当家拍拍身上,苦笑:“我想着也不进城,就在城外茶摊歇歇脚垫垫肚子再回山寨,没想到——”
说到这,他脸皮颤抖,一副死死克制恐惧的样子。
二当家等人也不由屏住呼吸,等他说下去。
“我竟然又看到了那些人!”六当家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是抖的,“他们穿着威风凛凛的官服,每个人的马背上都横着一个人,大哥、四哥、小七”
六当家每说一个名字,脸色就白一分。
二当家面上乌云密布,眼神冷厉:“后来呢?”
“我悄悄混进了城,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一路到了县衙,那些人亮明身份,为首的竟是锦麟卫北镇抚使!”
听到是锦麟卫,厅中山匪一阵喧哗。
“都闭嘴!”五当家呵斥。
厅中恢复了安静,等着五当家继续说。
“那县老爷出来迎,竟然被锦麟卫一刀砍掉了脑袋,说县老爷与大当家勾结,收受了大当家好处才不剿匪”
二当家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打通官府关节是大哥与他们商量后定下的,没让乌云寨原来的人知晓。也是因此,他们才放心轮流去城中享乐。
老六能说出这个,可见是真的了。
“那锦麟卫直接砍了县老爷脑袋?”二当家还是难以置信。
知县可是一县之长,朝廷命官,锦麟卫竟嚣张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亲眼瞧着县老爷的脑袋飞起来。那些锦麟卫中有一位辛公子,有御赐金牌!”